“鈞山?”
  鄧白漪輕聲喃喃,重復這個道號。
  她沒聽過。
  關于修行界的事情,鄧白漪知道的實在太少。
  “按理來說,玉清齋主只能由女子擔任,鈞山真人本該避嫌。”程芝苦笑說道:“只是當年的玉清齋,連續幾位齋主,都早早坐化,最新一任的齋主,則是遭遇暗算,意外身亡,死在妖國……倘若他不擔任齋主,那么玉清劍術便會陷入青黃不接的尷尬境地。”
  “后來呢?”鄧白漪追問。
  “飲鴆之戰,那位鈞山道人死在了戰爭之中,雖然戰死,但卻為兩齋留下了不少香火。”
  程芝嘆息道:“玉清齋道場,唯一懸掛的男子之像,便是這位真人。太上齋道場,也有他的懸掛之相。”
  鄧白漪神色復雜,不知該說什么。
  所以,剛剛指點自己的那位,就是轉世重修的鈞山真人?
  “鄧師妹,你也是知道我的。”
  她看著這張黃紙,感慨道:“師姐在修行上面沒什么太大天賦,沒事就愛看些閑雜讀物。當初閑來無事,就翻過鈞山真人的生平記事,你這紙張上繪刻的畫像,與他當年實在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你是怎么知道他年少長相的?”
  “這幾日,我總是做夢,夢見這位真人……”
  鄧白漪沉默片刻,想了一個很荒唐的理由:“他在夢里指點了我劍術。”
  “仙人托夢?竟然還有這種事情……怪不得你進境飛快。”
  程芝目瞪口呆,但卻絲毫沒有懷疑。
  她雙手合十,連忙許愿:“祖師爺能不能顯顯靈,指點指點我,馬上就是齋內大比了,程芝不求三甲,只求課業合格……”
  后山。
  云霧繚繞,雷霆翻涌,兩座巨山之間,刀劈斧鑿一般,剖開一線裂口。
  這裂口被雷光覆滿,隱隱約約化為一座堅固籠牢。
  若是能夠走近一些,便會看見。
  這籠牢中,坐著一位女子。
  一襲黑衫沐浴雷光,鎮壓在籠牢之中,雙手疊放丹田位置,雖閉目養神,卻不怒自威!
  比起那兩座籠罩在云霧中的巨山,這襲黑衫竟然給人的壓迫感要更加龐大!
  “師弟。”
  崇龕真人緩緩睜眼,他望向后山云霧的盡頭,隨著師弟二字出口,這些云霧旋即散開,露出了雪白道袍的稚童身形。
  鈞山真人雙手背負,神態慵懶,就這么緩慢踱步,慢悠悠來到了巨山之前。
  他仰起頭,望著那高高在上的身影,長長嘆了一口氣:“崇龕師兄,我有一個問題,實在想不明白。”
  崇龕真人有些意外。
  他這位師弟,雖然“年少早夭”,但卻天賦異稟。
  上一世在修行事上,幾乎是無事自通,從來沒有問過自己任何一個問題。
  若不是提前坐化,早早“死去”。
  他甚至覺得,鈞山師弟未來的成就,有機會超過逍遙子師兄。
  “你問。”面對這罕見的情況,崇龕來了興趣,沉聲開口。
  “這么多年過去了……”
  “你總是習慣坐在那么高的地方,難道不累么?”
  鈞山真人挑起劍眉,困惑問道:“伱低頭看我,想看清楚,需要俯下身子,我抬頭看你,想看清楚,要伸長脖頸……坐在這里,難道比坐在地上舒服?”
  說著,他便席地坐下,不顧地上的灰塵,也不顧道門大真人的儀態。
  先前他之所以和鄧白漪對話之時,懸空而起,保持平視,便是因為上一世,崇龕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
  他不想再仰頭了。
  累,太累。
  “地上很臟,就這么席地而坐,成何體統?”
  崇龕實在沒想到,自己師弟就問出了這么一個問題,他忍不住皺眉訓斥道:“鈞山,你要記住,你可是道門的大真人,若是去了外面,切不可如此沒有禮法,丟了道門顏面。”
  鈞山真人無奈一嘆,他其實已經猜到了師兄會是這般回答。
  只能說。
  這么多年過去了,崇龕師兄,果真是一點沒變。
  便在此時,崇龕身下的籠牢,響起一道譏笑之聲。
  “呵呵呵……”
  “他若不這么坐著,怎能鎮得住道門?”
  唐鳳書緩緩睜開雙眼,雖然被雷法籠罩,但她依舊感知到了外界的聲音,一雙鳳眸爆發出璀璨精光,穿過雷池,落在了不遠處的鈞山道人身上。
  唐鳳書面無表情譏諷道:“有些人,坐在高處,是因為行到高處。有些人,不過是貪戀權力,不肯放手。某人若是俯身坐在地上,那身下的籠牢便再也困不住人,他怎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無數元氣,在雷法籠牢之中沖撞,震蕩出噼里啪啦的脆響!
  雖有兩座高山,壓在籠牢之上。
  但沒有用。
  真正鎮壓此牢的,不是山,而是人。
  “佛門有菩薩,以身飼鷹,點化世人。”
  崇龕低眉說道:“如今我所行之事,亦是如此,若能犧牲一己,光正道門,那么崇龕萬死不辭。如若本座不來鎮壓此牢,有朝一日,道門聲名必會毀在你的手中。”
  “道門尊你為領袖,才是最大的笑話。”
  唐鳳書嗤笑道:“天下浩然之氣,竟被你這偽君子握于掌中。”
  這番爭斗,皆被鈞山聽在耳中。
  這位少年轉世真人撐肘托腮,已經做好了慢慢看戲的準備。
  只可惜。
  隨著崇龕的拂袖,天頂落雷密集了數倍,籠牢之中,便只剩痛苦的悶哼之聲,再無譏諷,再無嘲笑。
  “哎哎哎,你直接引雷,是不是太粗暴了些……”
  鈞山道人連忙勸架:“小孩子不懂事,說兩句得了,你怎么能懂真格的?小唐也是心直口快,你別再用雷法劈她了,萬一劈出個三長兩短,等大師兄出關,你也不好交代。”
  崇龕表面上無動于衷,置若罔聞。
  如今道門,幾乎無人能勸他止戈。
  不過鈞山道人,顯然不同。
  這般勸誡之后,天上雷霆,稍稍減緩些許。
  “你少說兩句,免收皮肉之苦。”
  鈞山道人以神念匯聚聲音,傳入籠牢之中。
  奈何。
  唐鳳書才是真正的置若罔聞。
  即便發絲垂落,渾身狼狽,她依舊是那副冷漠面容,仰首譏諷道:“別停,繼續!有本事劈死我!”
  轟隆隆!
  崇龕伸出手掌下壓,頃刻之間,雷聲大作,一時之間整片后山天頂都被雷聲淹沒。
  鈞山道人連忙站起身子,他抬袖翻掌。
  嘩啦啦!
  后山野草,翻涌而起,一根一根,化為飛劍!
  如果沒有轉世。
  這些野草涌上天頂,便是一片蔚為壯觀的浩蕩景象。
  但可惜,沒有如果。
  道門大真人,只有散去修為,提前寂滅,才有機會將一點靈光,投入人間,活出“第二世”。
  這“第二世”聽起來美好,但其實十分殘酷。
  修到陽神境,何其困難。
  為了一份虛無縹緲的妄想,卻要散盡所有元氣,從頭開始。
  轉世根骨,未必就比前世要強。
  一點靈光保留的記憶,也未必能夠徹底復蘇。
  鈞山道人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
  他不僅轉世成功了,一點靈光也順利復蘇。
  但此刻的他,修行境界,遠遠無法與當年巔峰時期相比。
  于是這漫天野草,也僅僅只是飛起數十丈,便戛然而止。
  崇龕大真人所掌握的雷法,不過是輕輕震顫,便將漫天野草盡數震碎,化為灰燼——
  雷法淹沒后山,足足持續了半刻鐘。
  這一次。
  是真的聽不到一丁點質疑,譏諷,和嘲笑了。
  漫天草屑飛灰,隨風飄搖,吹過鈞山真人的面龐,也吹動他飄搖的大袖。
  “師兄……”
  “你這么做,真的很不妥啊。”
  道袍少年看著這一幕,眼神有驚懼,也有震撼。
  唐鳳書的身形,蜷縮在籠牢中,與漫天翻飛的草屑,有七八成的神似。
  皆如枯槁。
  直至最后,唐鳳書也沒有開口求饒。
  于是這場雷法,便真就一直進行了下去。
  鈞山真人本以為,崇龕是要給唐鳳書略施懲戒,看在逍遙子的面子上,只要對方愿意求饒,便會點到即止。
  但他現在才意識到,自己想的有些簡單了。
  “這世上沒有不彎之草。”
  崇龕緩緩說道:“我執掌道門期間,七齋之內,同樣不可有不直之道。師弟,你認同我的道嗎?”
  這語氣冷漠的一問,使得后山空氣,都變得凝固起來。
  鈞山真人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此次踏入后山,他本想和自己闊別多年的師兄好好敘敘舊,前些日子他在鯉湖看到了鄧白漪練劍,也了解了唐鳳書被困后山的前因后果,對于這個有緣的小姑娘,鈞山真人想要做的,當然不止是傳授劍術這么簡單。
  他想幫幫忙,和和稀泥。
  雖然不能保證,崇龕會立刻放了唐鳳書。
  但至少,這位年輕的天下齋主,能夠少吃一些苦頭。
  可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錯了。
  原來他和崇龕,已無舊可敘。
  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不認同崇龕的道。
  單單只是如此,其實不算什么。
  但看著被雷法焚盡,四散飄落的枯草,鈞山心底沒來由生出了一股寒意。
  他感到了一陣寒冷。
  那股冷意,來自于高高在上的那襲黑衫。
  原來坐得高,是這么一個意思。
  “說實話,師兄……”
  鈞山真人嘆了口氣,從地上撿了根倔強挺立的草屑,他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認真且坦誠地說道:“你的道,我還真不太認同。”
  天頂寒意依舊。
  但雷聲卻沒有再起。
  “天下大道,不分高低。你不認同,沒有關系。”
  崇龕沉聲說道:“師弟,轉世重修之后,你的進境……似乎比以往更慢了,如今竟然只是洞天,你準備什么時候晉升陰神?”
  “修行,有那么重要嗎?”
  鈞山真人注視著天頂的師兄。
  崇龕陷入思索之中。
  他想了很久,誠懇問道:“如果修行不重要,那么什么重要?”
  “在我看來,活著,開心的活著,這最重要。”
  鈞山真人垂下衣袖,但依舊攥著那根草屑。
  他望著后山更深的盡頭。
  那里是逍遙子靜修的方向。
  鈞山的眼中帶著些許羨慕,語氣也帶著感慨:“大師兄說過,重活一世,不如逍遙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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