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
鐵蹄之聲猶如雷霆,大月鐵騎重新返回長街。
謝玄衣拽住青年離魅肩頭,輕輕發力。
倔強如牛的青年離魅陡然瞪大雙眼。
僅僅一瞬。
他便被這黑衣少年拽離地面,下一刻就要被扔到街上。
風聲呼嘯!
這條原本寂靜的長街,忽然出現這么一道異響,立刻引起了鐵騎的注意……
蹬蹬蹬!鐵蹄之聲,立刻向著三人所在的暗巷靠近!
小啞巴攥著衣袖,可憐兮兮望著謝玄衣。
謝玄衣看著小姑娘。
不知為何。
他看這個小姑娘很有眼緣。
與敖嬰刻意散發出的神魂引誘不同,這個小離魅身上,并沒有任何偽裝,散發著一種讓人憐惜的“干凈氣質”。
下一剎。
謝玄衣收回力度,將青年離魅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別亂動,不然神仙來了都救不了你。”謝玄衣冷冷開口。
“……好。”
倔強如牛的青年離魅這會老實了,剛剛那一下,已經讓他知道,二者之間差距如云泥一般。
鐵騎聲音漸近。
他被謝玄衣攥住手臂,渾身僵硬,哪里再敢胡亂動彈?
幽暗霧氣籠罩。
幾位鐵騎,包圍小巷。
“刺啦!”
為首鐵騎,再度遞出長槍,槍尖如龍,挑破黑暗,撕碎霧氣。
這一槍。
對準剛剛發出異響的暗巷刺出!
然而最終只是刺中一片翻飛的破爛黑布。
那尊出槍的大月鐵騎,緩緩收回長槍,注視著槍尖黑布,而后又望向暗巷……
黑霧散盡,小巷空空如也。
“這是人?”
“活人?!”
一條破敗傾塌的老街,隱匿著許多離魅。
謝玄衣坐在一座小院之中,看著一大堆離魅,聚集在自己面前,圍著自己說話,交談。
小啞巴手舞足蹈。
另外一邊,青年離魅正在和他們解釋事情的起因,經過。
破敗小院相當熱鬧。
只可惜。
這些離魅對話,用的是古文,謝玄衣只能聽懂一小部分。
大月國已在一千年前迎來寂滅,他們的歷史,語言,以及修行法,全都被大雪深埋。
如果不是今日相見,謝玄衣根本都不知道有這么一座古國曾經存在過。
片刻后。
謝玄衣注意到,這些離魅注視著自己的目光發生了變化。
離開小巷之后。
青鯉便拽著自己衣袖,趕到了這里。
最開始。
這些離魅對自己很有敵意,它們大多和剛剛的青年離魅一樣,很仇視“外來者”。
但現在,好了許多。
青鯉轉過身子,對謝玄衣擺出手勢,意思是放心,安全。
謝玄衣則是笑了笑。
他是何許人也?
大褚那邊說他是千年一見的劍道天才,百年一見的絕代殺胚。
踏入這里的第一時間。
謝玄衣便用神念,掃了一遍……這破敗長街中有上百道離魅魂魄,境界最高的,應該也就是堪堪觸碰到馭氣門檻。
很顯然。
這些離魅就是大月國當年的“土著”。
遭劫后,能留下魂魄,轉成離魅,便已殊為不易。
修行?
癡心妄想。
若這些離魅真要對自己動殺心,整條街加在一起,也不夠自己殺的。
不過……
說來也怪。
謝玄衣沒來由對這青鯉生不出“殺意”。
他的心湖,可以判斷哪些人是純善,哪些人是偽善。
對自己有沒有歹念,只需要一個對視,便能知曉。
這個小姑娘,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謝玄衣看她,和看那些離魅,感受到的氣質截然不同。
而且。
這小啞巴,雖然不會說話,但比劃的意思,卻能直抵自己心湖。
往往看上一眼。
謝玄衣就能明白這個小家伙的意思。
“請問,你,怎么稱呼?”
青年離魅他轉過身子,十分客氣地開口,語氣聽上去之所以有些生硬,是因為他在嘗試,盡可能用最少的字,來表達意思。
他知道,眼前這少年,只能夠聽懂這邊一小部分語言。
大月國雖然覆滅,但“崇尚強者”的習俗哪里都有,先前謝玄衣隨意展露的一兩招,便讓他心生敬佩,此刻態度也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謝玄衣聽得懂。
但他還是下意識望向青鯉。
小家伙蹦蹦跳跳,指了指自己。
謝玄衣心領神會,笑著開口:“謝真。”
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在地上寫下謝真二字。
“謝真?”
青年離魅盯著地上的字,模仿著謝玄衣剛剛的口音。
謝玄衣點了點頭。
“我叫,木牛。”
這青年離魅咧嘴笑了笑,學著謝玄衣的姿勢,有模有樣,用指尖發力,蹲在地上寫了自己的名字。
“木牛?”
謝玄衣忍俊不禁,這兩個字他認識。
這家伙當真是屬牛的啊。
木牛一溜煙跑到屋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古籍。
謝玄衣臉上帶著笑意,下意識接過,但翻開之后,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這本古籍內,密密麻麻都是古文。
更重要的是,這古文,散發著一陣陣神念波動!
很久之前。
謝玄衣在蓮花峰道藏中,讀過類似的經文。
千年前。
古文蘊含精神力量。
許多修道有術的大人物,留下的“道藏”,“秘典”,都用古文承載自身偉力。
如今。
能夠綿延千年香火的大勢力,至少都有那么一兩本古文典籍。
只不過……這些秘藏,從未共閱過。
沒有一座圣地,愿意無償分享自家秘藏,來讓后人知曉更多古文。
“這是大月國的秘藏嗎?”
謝玄衣感到震驚,抬起頭來,詫異地望著木牛。
木牛也震驚。
“怎么可能?”
木牛不知道謝真為什么會認為這是秘藏。
他撓了撓頭,一字一句,認真回答:“這是字典。珊蠻大人說,要先教你習字。還有……不要誤會,這是借給你的,你不能帶走!”
青鯉一通比劃。
謝玄衣聽懂之后,有些哭笑不得。
此事……的確是自己唐突了,也想多了。
這條街上的離魅,境界都很一般,想必放在千年前也不是什么厲害人物,別說與自己剛剛結識,不可能拿出秘藏,就算真的很有交情,恐怕也拿不出什么秘藏。
不過。
即便只是一本字典,也相當珍貴!
大褚和大離,各大圣地對古文的了解,都并不多……古圣秘境中的秘藏,即便開掘,也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參悟。
道門有一句話。
道可道,非常道。
參悟古圣秘境中道藏的那些人,都不會傳授道法給第二人。
并非不愿。
而是不識古文,翻閱道藏,便需要以“心”去體悟。
這種悟道,是沒辦法言傳的。
謝玄衣收下古籍,好奇問道:“木牛,你剛剛說的‘珊蠻大人’,是?”
“珊蠻大人,是我們的領袖。”
木牛想了想,望向長街盡頭。
這里的樓屋都很破爛,已經被摧殘過了好幾遍。
但長街盡頭的木屋,相對完整。
謝玄衣先前神念掠過整條長街,也只有那座木屋,沒有被直接看透,那里應該布置了一座陣法。
木牛誠懇說道:“是珊蠻大人,帶著我們活了下來。”
活,這個字,由他說出,聽上去有些諷刺。
離魅精怪,由怨念凝聚,在大褚被稱之為“陰物”,但其實也算是“活物”……在謝玄衣認知中,但凡是游離時間的殘魂余魄,需要汲取日月精華,或者元氣才能生存,但大月國不僅被陰煞鎖住,而且還深埋地底。
從哪里來的日月精華,以及元氣?
散魂離魄,沒了養分,要么消散,要么瘋癲。
先前被大月鐵騎挑死的那縷殘魂,應當就是“瘋癲”了的那一種。
這條街,與先前那條街不太一樣。
雖然破敗,枯寂,但謝玄衣感受到了極其微弱的元氣。
想來。
這就是他們這些離魅能夠活下來的原因。
謝玄衣笑道:“可否方便帶我去見見?”
“珊蠻大人說,暫不相見。”
木牛指了指字典古籍,認真道:“伱連話都不會說,字也認不全,相見……有何意義?”
謝玄衣一陣啞然。
他意味深長望向長街盡頭的木屋。
他來這里,其實是為了尋“神明果”……
當年站在秘境入口,謝玄衣感到了危機。
很顯然,這座寂滅古國內部,絕對大有兇險。
那些鐵騎對他而言不算什么。
可背著龍匣的鐵騎領袖,已經接近陰神實力了。
當年那場狩龍之戰,恐怕這些半步陰神的鐵騎領袖,也只是草芥……踏入戰場,只不過比普通戰卒能夠多活上那么幾個呼吸,便也要融化在龍焰之中。
這座古國,若是當年死去之人,全都留有殘念。
那么。
是不是還有陰神境再往上的存在?
謝玄衣不敢冒昧行動。
他沉思之后,決定在這條長街暫住下來。
一方面。
這古籍很有價值。
另外一方面。
在自己之前,應該已經有人踏入這座古國了。
江寧世子一行在前,自己在后,正是以靜制動的好機會。
這三人,若是鬧出什么動靜,觸碰了大月國的鐵律,自己可以觀察,規避。
若真讓他們攫取了造化,自己也可伺機而動。
接下來這幾日,謝玄衣潛心研讀珊蠻給自己的這本古文典籍。
他的記性極好。
在蓮花峰上,趙純陽便不止一次稱贊謝玄衣的修道資質。
那些道藏,謝玄衣只需看上一眼,便能牢牢記住。
哪怕與劍道無關。
他一樣過目不忘,并且爛熟于心。
這種資質,放在古文學習上,一樣通用……短短兩三天,謝玄衣便能和木牛進行交談。
這條街,準確來說,這個聚集了一百余條離魅的殘破小巷,名為“鐵鎖”。
接下來,謝玄衣在青鯉帶領下,探索了鐵索巷周邊。
可惜,他沒發現謝嵊三人的行動蹤跡,也一點殘余氣機都沒捕捉到……很顯然,那座傳送陣紋觸發之后的傳送地點,是隨機的。
這三個家伙沒能和自己傳送到同一區域。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倒霉。
這里說是叫大月國,但其實只不過是一座殘破的大城。
那些持槍佩劍的黑騎,往往出沒在城心區域。
想來是越靠近古國中心,巡守力量越緊密,越強大,危險程度也越高。
這條鐵索巷,因為神秘的“珊蠻”之故,聚集了一些離魅……他們要定期外出,離魅不需要正常食物,但需要“元氣”進補,這座被陰煞封鎖,而且深埋地底的古國,根本就沒有元氣可言,于是他們便在霧鎖邊界尋找一種名為“漆鋸”的野草。
那一日。
青鯉便是外出尋找野草的過程中,與謝玄衣相撞。
謝玄衣知道這種野草。
漆鋸能夠在腐敗枯寂的環境中存活,具備相當強大的生機。
將其煉化,提煉生機,便可以煉成“元丹”。
想來……這就是那位神秘“珊蠻”,讓鐵索巷離魅們活下來的手段。
這些離魅境界低微,一邊要躲避黑騎,一邊要尋找漆鋸,相當不容易,這些年已經死去了不少。
這段時間相處。
鐵索巷對謝玄衣的敵意小了許多。
說是離魅,精怪。
但這些大月國殘民,心底相當善良,先前的木牛,也只不過是性子犟,沒見過“活人”。
比起外面的那些人。
這些離魅,反而淳樸到了極點。
他們告誡謝玄衣,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去往古城中心,會死得很凄慘。
謝玄衣詢問這些離魅,關于大月國以前的故事。
他們反倒是記不太清了。
這些離魅,渾渾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至于大月國。
在他們的認知中,就沒有這種東西。
或許這些殘念,凝聚成形的那一刻,古國已經破敗。
一切蕩然無存。
只剩陰霾,黑煞,以及鐵騎。
只不過……鎮守這座古國的鐵律,依舊在穩定運轉,那些黑煞鐵騎巡守著長街,擊殺著一切想要侵入古國核心的“敵人”。
知曉這些后。
謝玄衣放出神念,帶著青鯉外出,直接帶回了好幾筐漆鋸草,算是給予離魅幫助自己參悟古文的“報酬”。
除此之外。
他還讓青鯉記下了好幾處安全的漆鋸草密集之處,方便日后采集。
做完這些,謝玄衣找到木牛,希望他能幫自己木屋那邊,想與那位神秘珊蠻見上一面。
“請隨我來……珊蠻大人早就在等您了!”
木牛對謝玄衣已經用上了敬語。
這大傻高個是練拳的,只知道用蠻力,打起拳來,說好聽點叫虎虎生風,說難聽的,實在慘不忍睹。
謝玄衣于心不忍,指點了一番。
木牛細細品味之后,大為震撼,受益匪淺,整個人都來了精神。
從最開始的不快,到現在,他已經徹底被謝玄衣征服。
謝玄衣被帶到了木屋之前。
他看得出來,這座木屋被籠罩在陣紋之中……這陣紋其實也不復雜,算不上多么強大。
自己一劍即可破之。
但他還是客客氣氣,等待陣紋放開,踏入木屋。
這段時日,謝玄衣一直在觀察木屋。
那位“珊蠻”,幾乎不與外人接觸,他始終未能窺見真容。
木屋之內,很是殘破。
燈火搖曳,環境昏暗。
這里只有一張殘破的大椅,椅子上,癱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這老人面容已經衰敗地不成樣子,閉著雙眼,氣息也很是微弱。
但詭異的是。
謝玄衣竟然分辨不出,這老人究竟是人,是妖,還是與木牛一樣的離魅。
“你來了?”
老人笑了笑,緩緩睜開雙眼。
謝玄衣瞳孔收縮,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老者。
“您……”
他下意識用上了敬語。
謝玄衣喃喃道:“您會說人話?”
這老人讓自己參悟古文,研讀字典。
可如今見面。
她分明所說的,是人族這邊的語言!
老人沉默了片刻,笑著開口:“小伙子,你說的話,挺有意思。”
謝玄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剛剛那番話,實在有些失禮。
“抱歉,是晚輩冒昧了。”
謝玄衣連忙道歉,而后開口道:“既然能夠交流,您讓我參悟古文的意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