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兇相’來自于青隼?”
  書樓內燭火搖曳,陳鏡玄站起身子,背負雙手,那沉浮于命運金線海洋中的破虜號緩緩下沉,墜降至小國師面前。
  謝玄衣認真道:“我不知道,皇城里有幾人想要我死,但絕對有他一位。”
  “……說得倒也沒錯,青隼一定會找機會殺你,但不是現在。”
  陳鏡玄道:“劍宮行刺失敗之后,他便被人帶走。這一整件事情都避開了書樓……很顯然宮里那位不希望我知道他的下落。”
  前些日子,江寧王府賠了一大筆錢財。
  這樁行刺案影響極其惡劣。
  這筆錢財,算是給蓮花峰的“補償”……一筆勾銷之后,劍宮行刺案的真相,便被就此壓下,整個大褚王朝,也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陳鏡玄當然是這極少數中的一員。
  “帶走青隼的人是元繼謨。”
  陳鏡玄緩緩道:“如果你想知道青隼的位置,我可以派桑正試著跟蹤元繼謨,如果能帶回一些線索物件,或許使用‘命運占卜’,也可以查出青隼的下落。”
  “這種小事,就無需動用監天術了。”
  謝玄衣搖了搖頭,“我并不擔心青隼……我只是想揪出讓我心湖覺得‘不安’的那個原因。”
  青隼已經廢了。
  謝玄衣看得很清楚,趙純陽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捏。
  這縷劍氣,送入體內。
  這家伙的“離火圣體”,根本無法承載這種層次的力量,即便活著,也是生不如死,兩個月過去,青隼最多剩下一具茍延殘喘的軀殼。
  半步陰神,或者偽陰神……
  在謝玄衣眼中,算不上致命威脅。
  “你的心湖感到了不安么?”
  陳鏡玄道:“過段時日,謝氏應該也會抵達皇城。這次北狩仗勢很大,江寧王府必定會參與其中……”
  “也不是謝氏。”
  謝玄衣繼續搖頭,道:“謝嵊和青隼,都不足為懼。”
  停頓了一下。
  謝玄衣認真補充道:“……武宗那個,也一樣。”
  說完之后。
  他便認真望向陳鏡玄,等待著后者的回應。
  書樓陷入短暫的寂靜。
  陳鏡玄嘆了口氣,苦惱道:“謝兄,你這就有些為難我了。監天者雖然可以提前卦算命數,但也并非全知全能。”
  今夜謝玄衣到訪,是為了求一個心安。
  但很可惜……
  不是每一個問題,都能得到令人心滿意足的答案。
  “林家。秦家。方圓坊。”
  小國師伸出大袖,微微拂動,幾根金線垂落,交織在一起,落在謝玄衣面前,搭成一副合縱連橫宛如棋盤的畫面。
  這是今日現身明面的勢力。
  而后。
  “皇城司元繼謨,江寧謝氏。”
  這是尚未登場,但已然潛伏在浪潮之下的危險。
  這幾縷金線,交織籠罩,都只在迷霧外圍,而最中間的那團霧氣,在金線照耀之下,逐漸凝聚。
  “圣后。”
  謝玄衣平靜注視著這副金線畫面,吐出了兩個字。
  小國師默默看著這團被金線包圍,依舊陰翳的畫面。
  “我內心真正的不安,來源于圣后。”
  謝玄衣低聲笑了笑,道:“仔細想想,也的確應該如此……林家乃是北境舊部,秦家是大褚異姓王族,方圓坊能在大褚皇城呼風喚雨,自然也少不了皇族的幕后支持,能夠做到默默操縱這一切的人,只有圣后。”
  很巧。
  也很不巧。
  這些金線縱橫籠罩在書樓上空,剛剛將命運洪流揭開了極小的一角。
  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咚。咚。咚。”
  連續三道生硬又清脆的叩擊之聲,在黑夜之中蕩開。
  陳鏡玄皺起眉頭,揮袖遣散金線。
  他冷冷開口:“夜已深了,元大人何事?”
  書樓之外。
  站著一道身披輕甲的漆黑身影,元繼謨叩門之后,便客客氣氣站在書樓門前,平靜道:“元某奉圣后之令,來書樓請人。”
  “誰?”
  陳鏡玄神色有些難看。
  “自然是謝真,小謝山主。”
  元繼謨語氣平靜到了極點。
  謝玄衣笑了笑,站起身子。
  臨末,兩人對視一眼。
  小國師伸出手掌,想要抓住少年黑袖,示意他不要前去。
  但謝玄衣只是搖了搖頭。
  他推開書樓木門,輕聲笑道:“能得圣后邀約,謝某真是受寵若驚……不過實在沒想到,皇城司布防如此森嚴,不過來書樓喝盞茶,都沒能瞞過元大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元繼謨淡淡道:“小謝山主,元某也不過是這皇城蕓蕓眾生之中的一枚‘蠅瞳’罷了。”
  “請帶路吧。”
  謝玄衣不再多言。
  沒有馬車。
  元繼謨騎馬而來,身上黑甲,散發著淡淡的炙熱氣息。
  這股氣息……謝玄衣很熟悉。
  不久前的劍宮行刺,他才與青隼交過手,先天離火圣體的“火噬”發作之時,動靜很大,火元氣會噴薄而出。
  “元大人剛從城外回來?”
  謝玄衣坐在馬背之上,微笑開口。
  若干年前。
  元繼謨只是隱于皇城司黑暗中的“無名小卒”,如果不出意外,最多最多,也就是成為四大特使中的一員。此人這些年得了奇遇,晉升速度奇快,甚至壓了姜奇虎一頭,須知他的背后,可沒有姜家和書樓這么龐大的勢力做支撐,能夠做到如此位置。
  所謂的奇遇,便只有一人——圣后。
  “剛剛去看望一位故人。”
  元繼謨嘆了一聲,道:“我那位故人,時運不濟,不小心受了重傷……如今臥病在榻,生活不能自理。”
  “聽上去很是慘淡。”
  謝玄衣誠懇問候道:“都生活不能自理了,這么重的傷,也未免太不小心了。我猜元大人那位故人,是不是壯士斷腕,鼓起勇氣自斬了手臂,結果發現傷勢還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元繼謨臉色陰沉了三分。
  “有些時候,不能對自己太仁慈……該切的要切,不該切的也要切。”
  謝玄衣嘆息道:“如果我是元大人,我會給這位朋友一個痛快。有些時候,茍延殘喘的活著,其實也沒有太大意義。”
  “小謝山主,與我想象中不太一樣呢。”
  元繼謨幽幽道:“剛剛我這位故人……可是說他,會拼盡一切活下來的。”
  “元大人,不愧是皇城中報出姓名,便能止小兒夜啼的狠角色。”
  謝玄衣笑道:“對敵人狠,對朋友更狠。給他一線希望,讓其拼命活下去……最終結局,有什么不一樣?還是痛苦地死去。”
  元繼謨沉默下來。
  此后一路無言,一直送到皇宮入口。
  十年前,謝玄衣常來皇宮做客,他與褚帝乃是“忘年交”,拿下劍道魁首之后,褚帝親自贈了許多豪禮,并且叮囑皇城司,不要阻攔謝玄衣入宮……每次入宮,只需匯報一聲即可。
  當年皇宮入夜之后,會掛滿燈籠,張燈結彩,很是熱鬧。
  如今,院墻還堆積著淡淡的雪屑。
  入夜之后,只有斑駁星光灑落,滿城寂靜,皇宮死寂,凜冽之風吹過,掀起淡淡的冷意。
  “接下來的路,元某就不送了。”
  元繼謨冷漠說道:“小謝山主,好自為之……我在這里等你。”
  接下來的路,很暗。
  但兩旁有婢女相應,謝玄衣翻身下馬,默默走在這條熟悉的舊路之上。
  當年他便是這般受邀,來到皇宮,來觀賞“月隱界”的花景。
  破碎的記憶。
  在此刻零零散散,浮現一些。
  他走過大褚皇宮的長夜,恍惚之間,仿佛四周黯淡的燈火重新復燃,那支離破碎的灰暗記憶,也隨之一同被點燃……
  此時此刻,一如彼時彼刻。
  噔的一聲。
  謝玄衣踏入大殿,燈火搖曳,黯淡的光火將他影子拉得很長。
  回頭看去。
  不知不覺,已經走了很遠。
  有十年那么遠。
  “謝真……”
  縹緲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謝玄衣回過神來,停下腳步,站在灰暗大殿的正中央,四面八方搖曳的燈火,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拉扯,這片大殿的拱頂猶如深淵一般,吞去了一切光源,將燭火倒映出的些許光芒,也一同吞沒。
  謝玄衣站在微渺的光火之中,努力想要看清那道玉屏后的身影。
  甲子之戰,大褚慘勝。
  圣后扶持著年幼褚帝,登上皇位。
  自那以后。
  便極少有人能與這位大褚王朝的“至高者”會面。
  有人說,圣后已經老得不成樣子,鬢發凋零,半截身子幾乎快要入土,因為太過衰老,所以不用真面目示人。
  也有人說,圣后駐顏有術,仿佛二八少女,這般容貌與人相見,不合威嚴,所以退避玉屏之后。
  眾說紛紜。
  但真正見過圣后的人,對圣后的容貌,都是閉口不談。
  即便趙純陽,也不例外。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道:“謝真……見過圣后娘娘。”
  他緩緩行了一禮。
  再抬起頭。
  大殿響起了很輕微的震顫,那玉屏之后垂坐的身影,緩緩站起了身子,頃刻間,一股無形的威壓,籠罩而下。
  所有燭火被吞去的光芒,便都匯聚在了那道飄搖的身影之上。
  大殿拱頂在震顫。
  那匯聚如深潭的黑暗,劇烈變化著。
  那道影子如山,如海,如龍,如蛇。
  最終,這影子壓過了謝真,也壓過了整座大殿。
  謝玄衣眼前陷入黑暗。
  很難相信,圣后僅僅只是站起身子。
  便讓整座大殿,所有的光,都墜入黑暗之中。
  現在。
  謝玄衣終于明白,為何皇宮如此黑暗了。
  一切,只是因為圣后。
  整座皇宮的“光”,都被汲取在了一人身上。
  玉屏那邊,走出了一道被無數光芒籠罩的高大女子。
  對視的那一刻,謝玄衣有些失神。
  他看到無數面孔,在眼前掠過,一一閃逝。
  他看到了無數人。
  這是圣后。
  亦是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