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官人花了數日應付各路訪客,又花了十來天巡視各處基業,并做完指示和部署,時間就到了七月底了。
接下來幾個月,他就該將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兩件大事上——文壇大會和疏浚吳淞江下游故道。
文壇大會時間也暫定在十月初,這樣才有足夠的時間廣泛通知,并且讓別人有充足的時間趕過來。
以這時代的通信和交通條件,不可能今天發個通知,過幾天就能把會開了,至少要提前兩月。
至于工程時間,江南地區的秋收時間是九月下旬到十月上旬,秋收后才有足夠人力動工,距離現在也是兩個月。
也就是說,在這兩個月時間里,要做好開工之前的一切準備,主要是資金和政策。
想到這里,林大官人就對夫人王十五說:“我發現我很缺錢,一直很缺錢。”
王十五還以為這是搞什么情趣,回應道:“萬兒八千的柜上就有,今晚你若是賣力氣,就賞給你了。”
林泰來答道:“缺三十萬兩。”
王十五:“.”
這時候,白秘書拿著一份書信,板著臉走了進來,對林泰來說:“有急信,從揚州送來的。”
林泰來拆開看過后,對王十五說:“更正一下,現在只缺二十萬兩了。”
信是林氏鹽業汪大掌柜發來的,告知以林氏鹽業掌握的窩本為抵押,已經成功的向其他鹽商借到了十萬兩巨款。
這完全在意料之中,窩本可是硬通貨,用四萬窩本當抵押,除非大明馬上滅亡,不然不可能借不到十萬兩銀子。
想著巨大的缺口,林泰來嘆道:“我大明怎么就沒有呂不韋一樣的人物,敢拿出幾萬兩銀子來投資一下政績工程?”
“曾經有過啊,如今墳都不知道在哪了。”王十五說。
然后王十五瞧著白秘書的背影,對林大官人說:“你還是先去安撫白秘書吧,她最近看起來脾氣見長了。”
林大官人回了家后,先安撫了正宮,然后又忙著西巡安撫別宮,還不帶白秘書一起,難怪白秘書要鬧情緒。
林泰來很輕松的說:“小事一樁,我只用一句話就能搞定!”
然后他就告辭王十五,直接去了白秘書居住的梨花院——院名來自林大官人給白秘書寫的“梨花庭院冷侵衣”這句詩。
白秘書正在整理一大堆文書,作為一個文化素養很高的女人,依然承擔著文秘工作。
林泰來慢慢踱步到白秘書身邊,白秘書頭也不抬,話里藏刀的說:“不回來時,我閑著;回了后,我還是閑著。那不是白回來了嗎?”
林泰來淡定的說:“下次我離家北上時,帶著你一起走。”
“真的?”白秘書的臉色立刻從秋天變化成了春天。
林大官人說到做到,說一句話搞定就是一句話搞定,都不帶動手的。
心情大好的白秘書指著桌案上的一大堆文書說,“官人回來后,往全蘇州府傳話說,林府要招收兩到三個門客先生,這些都是報名的薦書。”
原本林府文牘往來有白秘書負責,接人待物一般用高長江湊合。
但林泰來從天下第一武狀元升格為九元真仙后,林府地位的不斷攀升,往來層次也越來越高,高長江就有點不夠看了。
這不是不近人情,而是冷酷的事實。
在這時代招納門客也是有潛規則的,什么檔次的人家,應該匹配什么樣的門客,大家心里都有數。
比如說閣老大學士家,就要招納最頂級的門客才算有臉面。像蘇州文壇領袖王老登,當年就給大學士袁煒當過門客,徐文長給大學士李春芳當過門客。
所以說,高長江當個外管事還可以,但要以門客先生身份出面接待高大上的賓客,就匹配不上如今的林府了。
上次文元發、王老登、張鳳翼、張幼于聯袂來訪,連個功名都沒有的高長江根本招架不住。
再說林泰來以后準備帶著白秘書北上,家里總要有人幫忙處理各種日常文牘。
像誰誰家老母過壽需要寫賀帖這種事,難道還讓主母王十五親力親為?
當然,以林大官人如今的地位,還不能讓在文壇有字號的名士放下架子當門客,但起碼也該用高級讀書人了。
所以林泰來在拾掇了文家后,西巡之前就向外面廣而告之——林府要招賢納士,收門客兩到三人。
條件如下:第一,要蘇州府籍貫,各縣皆可。
這樣保證知根知底,容易做背景調查,有林府熟人擔保者最佳。
第二,要三十歲以上,太年輕的閱歷少,擔不起事。
第三,原則上要舉人功名,優秀者可以放寬到秀才,或者文壇知名山人也可。
如今十來天過去,林泰來看著桌案上的薦書,加起來差不多快兩尺高了,驚奇的說:“這么多?”
白秘書人間清醒的答道:“不奇怪,近些年讀書人越來越多,而科舉名額就那么幾個。
在蘇州府,沒有出路又急需出路的讀書人實在太多了,有個機會當然要搶。”
在林大官人的深情凝視下,白秘書立刻柔媚的說:“當然,官人的九元神跡也是一面金字招牌,能夠吸引各方豪杰紛紛來投。”
這還差不多,林大官人滿意的點了點頭,“難得今日無事,就挑挑門客人選吧,早日讓他們上崗。”
說實話,現在請門客真的是當務之急,不然只應付訪客就是一個煩人的事情。
而且籌備文壇大會,甚至到文壇大會開始,身邊沒有幾個文人當幫手也不方便。
白秘書又想起什么,好奇的問道:“官人讓別人寫行狀時,報自己的姓名來歷生辰也就罷了,什么還要他們報上兒子的姓名生辰?”
只能說,林大官人的很多操作,能讓所有人都無法理解。
都說天威難測,可很多人都認為,林大官人的心思比皇帝還難猜。
例如這次招納門客,還要問別人兒子的姓名生辰,到底是什么意思?
聽到白秘書的詢問,林大官人打個哈哈說:“你不知道我善于相術嗎?所以同時看看別人父子生辰,說不定就有所得。”
假如報名者默默無聞,但他兒子是未來名人的,那就可以優先錄取啊!
但穿越者的惡趣味,是無法對別人明說的。縱然不拘一格的林大官人,多多少少也有點收集名人的小傾向。
就是從利益上說,兒子是歷史名人的,成材率肯定高于無名之輩。投資一個人,享受兩代人收益,穩賺不賠。
比如同窗同年、又被拉進禮部主客司當郎中的陳允堅,林大官人和他當朋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有個兒子叫陳仁錫。
在白秘書的伺候下,林大官人就開始翻看薦書。
薦書分兩種,推薦別人的和毛遂自薦的,不過沒本質差別,關鍵還是看人。
嗯哼?一刻鐘后,林大官人拿著一份薦書,陷入了沉思。
錢世揚,三十六歲,籍貫蘇州府常熟縣,秀才功名,家道中落,科舉不順,目前四處教書為生。
這位錢秀才與馮太醫的妻子、馮夢龍他媽是遠親,所以雖然只是秀才功名,但受馮太醫推薦斗膽前來報名。
以上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信息是,錢秀才目前有子一人,名曰錢謙益,今年八歲 臥了個槽,林大官人驚了,自己的“父憑子貴策略”還真扒拉出一個歷史大名人出來?
“水太涼”的鼎鼎大名,稍微了解明史的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還有,“水太涼”的父親混得這么撲街嗎?四處教書為生,聽起來有點慘淡啊。
白秘書探過頭來看了眼,評價道:“此人平平無奇,甚至就是最差的一檔,官人何故沉吟?”
林泰來嘿嘿笑了笑,“吹拉彈唱我不行,看人你不行。”
然后將這位錢秀才的薦書專門放在一邊,又繼續往下翻看。
不到半個時辰,林大官人又拿著一份薦書,陷入了沉思。
周道登,三十歲,籍貫吳江縣,宋代大儒周敦頤后人,家境貧寒——重要合作伙伴吳江名門沈家推薦來的。
薦書上的個人信息很簡單,但是林大官人已經腦補出了很多資料。
在歷史上,周道登在崇禎元年當上了首輔,以呆傻鄙俗、貪花好色聞名,跟皇帝奏對經常愚蠢無比,堪稱大明最傻首輔,一年后就被趕下臺了。
崇禎:“黑齒是何典故?”
周首輔:“黑齒,齒發黑者也。”
崇禎:“近來奏疏多有‘情面’二字,何謂情面?”
周首輔:“情面二字反過來看,就是面情。”
崇禎:“宰相當用讀書人,何解?”
周首輔:“等臣先回內閣查查書,再來回奏。”
崇禎:“滾!”
當然也有人說周閣老表面是傻首輔,其實大智若愚,所以才能在殺大臣如麻的崇禎皇帝手下全身而退。
以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退休回家后,六十歲的前首輔周道登仍然貪花好色,把十四歲的柳如是買回了家,成了柳如是的第一個男人。
周道登去世后,十五六歲的柳如是被趕出了周府,自稱為相門棄婦周游江南,身價倍增,頓時成為一代名媛。
而剛才看到的“水太涼”錢謙益,則是史上一代名媛柳如是的最后一個男人。
這兩人的名字竟然同時出現在了桌案上,林大官人心里只感覺好奇妙。
想了想后,林大官人也把周道登的薦書專門放在了一邊,和錢謙益他爹一起。
白秘書仍然莫名其妙,這周道登還是平平無奇,到底哪里引起了官人的注意?
林大官人不解釋,也沒法解釋,繼續翻看薦書。
眼看著快翻完時,林大官人再次拿著一份薦書,停了下來。
顧秉謙,四十歲,籍貫昆山縣,萬歷七年中舉,然后屢次會試不中,此次自薦而來。
自薦書中云:聞九元閣下《易》學精深,在下亦治《易》經,奈何屢次不售。今次愿尊九元為師,在林府門下學《易》。
臥槽!林大官人瞬間被舔麻了,自己的《易》學是什么水平,自己能不知道嗎?
于是林大官人迅速判斷出,此人的功力至少不遜色于周應秋!
等等,林大官人又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這個人名似乎也眼熟!
仔細想了一下,林大官人終于回憶起這位顧秉謙是個什么人了。
此人似乎在天啟末年當了兩年首輔.至于人品,確實與同時代的周應秋堪稱一時瑜亮。
甚至還可以說,歷史上顧秉謙的跪舔功力,猶勝周應秋半籌!
如果說周應秋的經典是“豬蹄總憲”、“日萬天官”,而顧秉謙的經典是曾經對九千歲魏忠賢說:“本該拜你為爹,但我太老了,怕你不喜歡我這樣的白胡須兒子”
林大官人緊緊握著顧秉謙的自薦書,心情莫名的憂郁。
白秘書看到林大官人的神態突然蕭索,關心的問道:“官人伱怎么了?”
林泰來深深的嘆口氣,讓白秘書很莫名的吐槽了句:“這都啥人啊?”
一大堆薦書里,與名氣沾邊的人,就只有水太涼他爹、大明史上最傻首輔、最沒節操白須兒首輔這三個。
一個兩朝“領袖”,兩個垃圾首輔。
蘇州府號稱人文鼎盛名人輩出,難道來投奔自己的“名人”,只能是這種貨色嗎?
就沒有一些史書上比較偉光正、正能量的名人,來林府投簡歷嗎?
林大官人絕對不肯承認,這可能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的效應!
在白秘書的眼里,不知道林大官人到底琢磨什么,只看到林大官人對那三份平平無奇的薦書不停拿起又放下。
最后林大官人長嘆一聲,做出了一個艱難的選擇,“還是先見見這三個吧!正當用人之際,盡快安排一下面試!”
糾結半天后,還是抵不過穿越者的本能——不知道該選誰時,就選名人,只要他身上沒有“妨主克主”的毒點。
即便是再垃圾的首輔,那也是能當上首輔的人啊,至少不是邪惡狠毒、忘恩負義之輩。
要不然一大堆簡歷里的一大堆完全陌生的名字,林大官人又哪能知道誰好誰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