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來正琢磨沈鯉上疏辭官這件事的時候,又看到了董其昌和周應秋出現在院門口。
周應秋主動匯報說:“今天是新選的庶吉士報到之日,一會兒負責教習庶吉士的田學士還要訓話。”
林修撰嘆道:“你們二位不是蘇州人可能不知道,當初在府學的時候,一般都是我這個府學學長負責給府學生訓話。
今天又聽到訓話兩個字,不禁讓我懷念起在府學的求學生涯。”
聞弦歌而知雅意,周應秋立刻懂了。
朝廷在這科選出了二十多個庶吉士,此時正在正堂前列隊,等待著訓話。
林修撰閑著沒事,溜達著過來瞅了幾眼,看到庶吉士有董其昌,周應秋,朱國楨、黃輝、周如砥、莊天合、林俞堯、顧際明、徐彥登等二十二名同年。
總體感覺這撥人還是比較平庸一般,沒有什么能威脅到自己本屆領頭羊地位的人物。
而且也能看出,內閣在翰苑事務上還是有掌控力的,沒有明顯屬于清流勢力的人物入選。
與沈鯉、顧憲成有關系的那十幾個新科進士,今天沒一個出現。
按照往科的慣例,每科庶吉士散館后,一般會有七八人留在翰林院,剩下的分配到科道去。
而且每當選出新庶吉士時,翰林院就會安排一個資深翰林,負責教習庶吉士。
這次的教習乃是田一俊田學士,在翰林院的地位相當于“常務副”,僅次于掌院陳于陛。
當庶吉士集合完畢后,田學士就從公房里走了出來,站在堂前月臺上準備訓話。
只是田學士剛要開口時,眼角不經意瞥見林修撰提著一桿大槍,站在人群旁邊晃悠。
忍了忍后,生性沉默寡言兼具輕微社恐的田學士對此決定視而不見。
翰苑上下都已經知道,這位狀元是一個麻煩精,天克自己這種社恐,沒事別招惹。
調整好心態后,田學士就開始對菜鳥庶吉士開始訓話:
“爾等皆是受益于八股取士,但我還是要說,進了翰林院后,就將八股制藝全部拋棄!
爾等新人在翰林院三年學習期間,主要做的事情就是五條!
第一,盡快熟練掌握詔書等應制公文寫作;
第二,用心深研經史,同時還要擴大涉獵廣度。
第三,盡力錘煉文學技藝;
第四,對往年詔令進行觀摩思考,熟知軍國大事。
第五,多向翰苑老人請教學習,必定多有進益!”
田學士的訓話言簡意賅、簡明扼要,并沒有長篇大論,很準確的告訴了翰苑新人該去做什么。
訓話完畢后,田學士就回了公房。
排在人群第二位的周應秋忽然叫道:“林狀元原來在此!若按照學校規矩,狀元就是我等的學長,該請學長也講幾句!”
大家對周應秋的話不以為然,畢竟剛選為庶吉士的時候,可能是這些人的人生當中最心高氣傲的時候。
從數千精英才考出了三百多個精英里的精英,又從三百多個精英里的精英選拔出二十多個精英里的精英里的精英。
正是意氣風發,感覺未來都是自己的!河東河西三十年后,文淵閣里就有自己的一把椅子!
憑什么要讓一個平輩人物居高臨下,對著自己訓話?
狀元也只是運氣比自己好,如果再考一次,狀元還不一定是誰!
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想聽狀元訓話,準備散去,要么結伴游覽翰林院,要么去拜訪認識的翰苑前輩。
當他們轉身時又愕然發現,不知何時有數十條手持棍棒的大漢出現,站在他們這伙庶吉士的周圍,將他們包圍了起來。
現在想走也走不了,林狀元你需要給大家一個解釋!
林泰來跨步上了月臺,拄著大槍,對階下同年庶吉士們說:
“諸君稍安勿躁!剛才田學士講了,新人要多向我這樣的翰苑老人請教學習!
我作為一個比你們早入門十天的翰苑老人,下面再補充幾點看法!
概括的說,就是腳踏實地,多研磨學問,少談論抱負!”
階下有人不服的問道:“何為抱負?為何少談抱負?人難道就不該立志么?”
林泰來順勢答道:“如今朝廷中有一股歪風邪氣,某些人自詡清流,持論甚高,口中抱負極大。
然而細究他們這些抱負,就會發現除了政治說教之外別無他物,堪稱空洞無比!
他們專注于正邪之辨,執著于區分異同,凡不從己見者動輒斥為奸邪。
同時他們不喜歡規劃踐行實事,但不從己見之事卻必欲壞之,為此甚至不惜敗壞國事!”
又有人問道:“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又能什么有好處?”
林泰來冷笑道:“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樹立敵人,然后以敵人為標靶,煽動朝廷里的對立情緒,借此不斷凝聚同黨勢力!
很多朝廷新人都是受到這種垃圾情緒的污染,然后自以為正義,前仆后繼的投入進去!
我希望在你們中間,不要有這樣的蠢人!”
這種充滿政治權術的話,在場眾人都很少公開聽到,頓時就有點震驚。
也就是親爹向兒子傳授畢生所學,才能如此透骨吧?
為了加強自己的說服力,林泰來又舉例道:“清流勢力目前主要盤踞在科道、吏部、禮部,翰苑之地本來與清流勢力是隔絕的。
但是清流勢力一定會竭盡全力的在翰苑發展同黨,他們不會放棄這里!
遠的不說,就說近科的庶吉士前輩們,就已經有人被污染了!
比如編修葉向高,心里可能就比較同情清流,而另一個編修郭正域,只怕比葉向高更認同那幫清流!”
林泰來是懂流量的,如此旗幟鮮明的公開點名道姓,一下子就讓眾人心里炸鍋了,菜鳥庶吉士們受到了極大沖擊!
翰林院里都是如此狂野嗎?
此時不只是階下的庶吉士在聽,就連周圍各廳的翰林們都有不少人出來,站在廊下聽了。
正看熱鬧的葉、郭兩個還沒幾年資歷的編修一臉懵逼!
吃瓜竟然吃到了自己頭上!
他們兩個小編修何德何能,竟可以成為林泰來嘴里的反面典型?
踏馬的在心里給清流勢力偷偷點個贊,都不行嗎?
這倆現在咋樣不好說,但在歷史上的未來,一個因為同情東林黨,被動的被人認定為所謂的東林首領;
另一個則背棄了曾經的庶吉士教習老師沈一貫,和二次入朝的東林黨領袖沈鯉混在了一起。
林泰來如果想舉反面典型,不說這倆說誰?
林修撰威嚴的掃視著全場,繼續高聲道:“只怕我們這些新人當中,也有他們清流勢力的臥底!”
林泰來是懂節奏的,簡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再一次讓階下眾菜鳥庶吉士齊齊虎軀巨震!
甚至還找到了一點參與感,互相偷偷打量并猜測著誰是那個所謂的清流勢力臥底。
最后林修撰慷慨激昂的總結說:“清流勢力滲透翰苑之心不死,我們必須要時刻保持高度警惕!
我希望諸君未來都能成為國之棟梁,而不是清流黨爭的炮灰!
我話講完,誰贊同,誰反對?”
眾人看了看林狀元手里的大槍,都沉默的沒有說話,更別說反對了。
就是大家的眼神很怪異,讓林修撰不明所以。
同在階下的周應秋忽然做了個手勢,林修撰猛然回頭向后看去。
不知何時,掌院陳學士已經從正堂公房里出來,正面無表情的站在背后。
“啊,見過掌院!”林修撰想行禮來著,卻又發現手里拿著大槍,十分不便。
于是又連忙讓開了位置,邀請說:“掌院公也過來講兩句?”
陳學士對林泰來厲聲喝道:“堂堂詞臣,在翰苑手持兇器行走,成何體統?”
眾人:“……”
就算是新人,也覺得這句訓斥簡直主次分明。一下抓住了重點。
“不是,掌院聽我解釋!”林修撰說。
然后他指著人群里某個庶吉士,快速的狡辯說:“此人唐效純,乃昔年翰苑老前輩、嘉靖朝會元唐順之之孫!
當年唐順之將唐家槍法傳給了戚少保,而戚少保又將槍法傳給了我!
因為這段淵源,我有意和唐效純切磋槍法,體會一下正宗唐家槍法,以查找自己的不足之處!”
年輕人可能已經不知道唐順之是誰了,但老人還是對這個文武全才有點記憶的。
臥槽!菜雞庶吉士里的小透明唐效純突然懵逼,他就是一個文弱書生,哪里學過什么槍法?
如果和林泰來切磋槍法,那純粹就是找虐!
他趕緊答話說:“家祖神才天授,一邊習文會試第一,一邊練武槍法蓋世,文武全能。
但并不是每個唐家人都能像家祖……”
不知是哪個促狹人物小聲嘀咕說:“怎么說的像是林九元?”
這句倫理梗引發了低低的哄笑聲,第一次感受到職場惡意的唐效純說不下去了。
陳學士臉皮抖了抖,繼續對林泰來呵斥道:“要切磋回狀元廳去!不要在中庭聚眾生事!”
然后又對其他人說:“無事就散了!”
等陳學士離開,林泰來就朝著西邊白虎…狀元廳歪了歪頭示意,對唐效純說:“走!跟我進屋!”
唐效純本能的感受到了不懷好意,驚懼的說:“不!有話就在這里講!”
其他人本來已經打算散了,但忽然又不想走了。
這唐三代也太稚嫩了,林修撰嘆口氣說:“組織上找你談話,肯定是不宜公開的。但既然你主動要求公開,那就如你所愿。”
然后繼續說:“你出自常州府武進縣,又緊鄰著無錫,這讓我很擔心啊。
無錫是清流勢力顧家班大本營,武進和無錫關系密切,文化上一脈相承,顧憲成授業老師就是武進縣的大儒,所以很多武進士子也深受顧憲成影響。
所以我很擔心,伱會成為清流勢力向翰苑滲透的又一個突破口。”
事實上,現在顧憲成身邊那些人,除了無錫老家就是周邊武進、宜興、金壇的多。
唐效純沒法接話,從關系上說,武進和周邊士林都很親密,根本說不清。
林泰來幽幽的說:“而且我聽說,你們唐家還有人娶了禮部郎中金壇于孔兼的女兒?
那可是清流勢力的骨干啊,在禮部經常幫沈尚書操盤事務。”
言外之意,你這個庶吉士怎么突破了內閣封鎖得來的?
唐效純開始后悔了,后悔在大庭廣眾之下與林泰來談話。
可能因為心理作用,總覺得周圍有異樣目光看著自己。
林泰來剛才說,新人中間可能有清流勢力臥底,不會指的就是自己吧?
“那我能怎么辦?與親戚劃清界限嗎?”唐效純很生氣的說。
林泰來若有所思:“那也不是不行。”
唐效純:“……”
林泰來立刻正色道:“我作為你們唐家槍的正宗傳人,不愿意看到唐老先生的后人誤入歧途。
所以我才會特別提醒你,你出身成分不好,比別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立場!”
唐效純徹底被說懵了,自己到底有什么立場?
林泰來又想起一個反派裝逼小動作,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對唐效純說:“我會盯著你的。”
冷不丁有人叫道:“林九元!你是不是敵視常州府的人?”
“胡說八道!”林修撰憤怒的駁斥了一句。
然后用力的揮了揮手,放周應秋!
下一刻,周應秋躥了出來,喊道:“我!周應秋!常州府金壇縣人!
與方才提到的于孔兼乃是同縣同鄉!
但林九元何曾敵視過我?何曾因為我來自常州府而對我有所異樣?”
眾人:“……”
你都把林九元舔成詩宗了,林九元還怎么敵視你?
周應秋振臂高呼道:“所以說,林九元敵視常州府這種話,絕對是對林九元的污蔑!
我周應秋足以證明,只要遠離顧家班,就有機會獲得林九元的友誼!
至于什么叫有機會,聽懂了的人,請鼓掌!”
林泰來嘆口氣,對董其昌說:“這廝又用力過猛了。”
他算是發現了,只要周應秋開始發言,連自己的風頭都能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