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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五章 有點費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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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部沈尚書用手按著第六十六號試卷,擲地有聲的說:“必須是這份!”

  眾人又仔細傳看了一下第六十六號試卷,便看出了一些關鍵句子。

  “心欲利而口不言利,名為讓而實不能讓!”

  “執政智取術馭,實有與人爭利之私!”

  “故富強雖著有成書,其弊即在于言利異學,和光同塵!”

  “清凈不足以治國,其說實誤于無為!”

  站在這里看試卷的,都是大學士、九卿、翰林學士級別的人物,對文字敏感性已經爐火純青。

  看完這文章之后,眾人只覺得滿篇清流氣息撲面而來,那種憤世嫉俗、痛斥世道風俗的感覺實在太地道了。

  而且仔細揣摩過后,眾人又能感受出,這第六十六號文章的字里行間仿佛都在暗搓搓諷刺申首輔。

  再提煉幾個關鍵詞,比如“執政智取術馭,與人爭利”、“名為讓而實不能讓”、“和光同塵”、“治國實誤于無為”。

  組合起來看,雖然沒有點名道姓,但不是首輔申時行又能是誰.

  這里又沒有傻子,申首輔可不就是外表寬厚忍讓其實內心多欲,講究表面和光同塵,治國以清凈無為著稱么?

  難怪禮部沈尚書單獨把第六十六號試卷拿出來推薦,實在太明顯,不是清流勢力自己人寫不出這種文章。

  “時事多弊,此乃震耳發聵之作也!”沈鯉大聲的說。

  此刻申首輔的臉色有點難看,但又不好直接說什么,否則就是不打自招、自行對號入座了。

  但申首輔一個黨羽,左都御史吳時來站了出來,舉著另一份試卷說:“我以為,第八十八號試卷更佳。”

  眾人又傳看了一遍第八十八號試卷,只見得上面核心幾句是:

  “過嚴于義利之辨,而凡有行也,惟其義焉,然猶務為表暴而形跡之必存,惟恐一毫之涉于利也;

  深求于是非之故,而凡有為也,惟其是焉,然猶務為崇飾而嫌疑之必避,惟恐纖悉之涉于非也。”

  “義利之辨,亦未嘗不明,但其所見者,自以為義,而謂天下皆利也;

  是非之故,亦未嘗不知,但其所執者,自以為是,而謂天下皆非也。”

  這第八十八號試卷的思想相對就比較“實用”,差不多就是“多談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別搞道德綁架的意味。

  眾人透過文字層面仔細揣摩過后,又感覺這第八十八號試卷有反清流的傾向。

  畢竟清流勢力的特點就是“持論過高”,以極高的道德標準要求人,并崇尚于政治說教,執著于是非分明。

  而八十八號試卷卻講究一個務實——不要過于僵化,不要死板糾纏大道理層面的是非,人最怕的就是極端“自以為是”,導致什么事情也干不成。

  難怪吳總憲會舉薦這份試卷,明顯是與沈尚書針鋒相對打擂臺。

  吳時來亦鏗鏘有力的對沈尚書說:“六十六號不過是嘩眾取寵的空談之作,而八十八號才是經世濟用之良言!”

  這可就有意思了,六十六號試卷黑了首輔,八十八號試卷反了清流。

  誰說八股文是僵化死板、不能表達自我思想的文體?

  要知道,前三份試卷是要直接呈給皇帝看的,誰都不想讓對家文章被放到皇帝面前。

  所以雙方其他人紛紛下場,唇槍舌劍的激辯起來,冷寂了兩天的文淵閣終于熱鬧起來了。

  足足吵了半個時辰后,忽有太監抵達文淵閣,詢問道:“皇上已經御臨文華殿,為何還不見試卷呈上?”

  首輔作為總讀卷官,還是有拍板特權的,趁機一錘定音道:“人臣豈敢讓君父久等?就選第八十八號試卷!”

  申時行雖然為人表面寬厚和藹,但在能出手的時候,絕對不拖泥帶水。

  而且他總覺得,第八十八號試卷里那種“反道德綁架實用主義”的味道,很有林泰來的風格。

  畢竟林泰來在首輔面前時,沒少對朝政高談闊論,申首輔對林泰來的一些思想也有所了解。

  所以把第八十八號試卷扔到皇帝面前,也可以作為對皇帝的一種試探。

  大臣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皇帝了,今天可算能一窺天顏。

  十幾名讀卷官趨步上文華殿,又一起山呼萬歲,心內百感交集。

  好幾個月不山呼萬歲,居然有點生疏了。

  按照慣例程序,禮部尚書作為今年大比的總提調官兼知貢舉,負責向皇帝進行考試工作總體匯報。

  沈尚書莫得感情的念道:“陛下以大圣之資,居君師之位,撫盈成之運,當中興之時,有深仁厚澤之培植,如甘霖化育萬物,得人才生長之盛。

  今科天下士就試者五千人有奇,三場拔其由尤者具額以俟宸斷,得三百四十八人張之甲榜.”

  也不知道哪位前朝老前輩寫的套話,還挺好用的,現在也不落伍。

  已經看兩天卷的眾大臣也昏昏欲睡的聽著,就當是蓄養精神了。

  大家都以為走過場的時候,忽然沈尚書就圖窮匕見!

  “首揆申時行以一己之私,排斥針砭內閣執政時弊之試卷!

  實乃背棄公心,喪失信念,堵塞言路,對國家取士極為不負責,辜負了陛下之托付,請陛下俯鑒明察!”

  眾人驚愕,沒想到沈尚書在這個時刻,突然暴起發難。

  沒等別人反應過來,沈尚書拿出了殿試第六十六號試卷,高高舉起!

  此時此刻,沈尚書的氣勢又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連寶座上的萬歷皇帝都有所感應。

  申首輔側頭輕聲呵斥道:“沈鯉!你逾越規矩了!”

  按規定就是只呈上三份試卷,剩下的一等試卷只作為備卷。如果皇帝對三份試卷不滿意,才會拿其他備卷來看。

  結果你沈鯉自己又私自偷偷帶了一份過來,簡直壞了幾百年的規矩!

  沈尚書不理申首輔,只對萬歷皇帝說:“臣所言皆為實情,恭候圣裁!如果犯規,甘愿領罪。”

  堂堂一個禮部尚書,被申時行這幫人在科舉事務上騎臉輸出了這么久,如果不給點反應,真把老虎當病貓?

  你申時行已經連續把持了南直隸解元和會元,難道還想繼續把持殿試?

  為了清流勢力的榮耀,為了禮部尚書的尊嚴,今天要拼盡所有力量,將意志投射到殿試皇榜上,不惜一切代價!

  萬歷皇帝沒想到交鋒竟然這么激烈,一時間也有點遲疑。

  很明顯,沈老師這是急眼玩命,不留后路了。

  申時行也顧不得體面,直接對皇帝反駁說:“沈鯉亦有私心,第八十八號試卷文思不合沈鯉心意,故而極力貶斥!”

  此后太監從沈鯉手里取了第六十六號試卷,放在皇帝面前的御案上。

  萬歷皇帝也是受過完整教育的,迅速把所有試卷瀏覽了一遍,尤其是那些被標準出來的優秀句子。

  包括前三份試卷,以及沈鯉私自帶來的第六十六號試卷。

  科舉考試有時候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

  萬歷皇帝在黑了首輔的六十六號和反清流的八十八號之間,反復斟酌了一會兒。

  從剛才情緒可以看出,申首輔比較淡定,而沈老師則十分激動,仿佛已經輸不起。

  可以判斷出,這次殿試結果對申首輔似乎不痛不癢,但對沈老師卻有巨大的作用。

  皇帝終于提起筆來,在黑了申首輔的第六十六號試卷上寫了六個字——第一甲第一名。

  然后好事做到底,把反清流的第八十八號試卷剔除出來,扔給了沈尚書,回頭放回備卷里。

  這個第一甲第一名,就是俗稱的狀元了。

  申首輔臉色如常,心里嘀咕了一聲“該死的帝王平衡之術”。

  這第六十六號也不知道是清流勢力哪個后輩小弟,顧家班的高攀龍?葉茂才?薛敷教?回頭在官場上慢慢收拾!

  而沈尚書徹底放松了下來,勝利的喜悅填滿了身心。

  他要讓世人都知道,首輔從來不能一手遮天!他沈尚書說的!今布幫首輔也不行!

  按正常流程,雖然前三名試卷定下了,但此時不會開拆前三名試卷的彌封。

  一般誰也不知道三鼎甲的具體名次,要保留最后的懸念。

  一直到金殿傳臚大典上,才會拆開前三名試卷,露出三鼎甲的真名和對應名次。

  但是,這次顯然是個不正常的殿試,太多不合常規的地方了。

  在君臣集體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時,第一甲第一名試卷已經無法繼續保持神秘了。

  萬歷皇帝親自動手拆開了狀元試卷的彌封,低頭看了一眼,表情有點懵逼,下意識的驚呼道:“直隸蘇州府吳縣林泰來?”

  殿中大臣集體沉默了,這個在試卷里陰陽怪氣黑了申首輔的六十六號竟然是林泰來?

  臥槽尼瑪!心胸寬廣的首輔也差點御前失儀罵娘了。

  臥槽尼瑪!強力舉薦六十六號的沈尚書頭腦一片空白!

  同時他又手忙腳亂的拆開了手里的第八十八號試卷,只見卷頭寫著“直隸常州府無錫縣高攀龍”。

  這個在試卷里反清流的八十八號,居然是顧家班的高攀龍!

  君臣看到真相,都驚呆了!

  林泰來小作文黑首輔,高攀龍小作文反清流,這是什么魔幻的老六劇情?現在的年輕人都這么會玩嗎?

  最魔幻的是,沈尚書是林泰來的“舉主”。

  如果不是沈尚書賭上了一切,不惜犯規把六十六號試卷帶到皇帝面前,林泰來就沒可能再得一個第一名。

  突然遭到嚴重打擊的麻木感過去后,被萬眾矚目的沈尚書終于撐不住了,一時間怒極攻心,嘴角滲出了血跡,身體搖搖欲墜。

  值殿的錦衣衛官害怕沈尚書御前失儀,連忙好心的上去扶住。然后就看到沈尚書兩眼緊閉,直接昏了過去。

  低調到毫無存在感的戶部尚書王之垣看著這一幕,不由地嘆口氣。

林妹夫的連元有點費大臣啊,會試獻祭了許閣老,殿試獻祭了沈尚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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