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玷污的王禹聲雖然現在情緒極其不穩定,但他智商還是在線的,沒有沖進大吼大叫。
如果那樣做了,在場所有人都會知道他身上這件“丑聞”了。
他只是沉著臉走回了林泰來身邊,低聲質問道:“做人怎么能這樣?”
此時林泰來身邊只有其他三個府學同窗,都是老同學,王禹聲也不怕被聽見。
“我怎么了?”林泰來茫然的反問道。
王禹聲咬牙切齒的說:“黃學士說,我能中舉應該感謝你!”
林泰來面不改色的一口否認了,“我什么也沒用做,你中舉與我沒有關系。”
王禹聲完全不相信林泰來,“你別裝了,黃學士親自說的,豈能有假?”
林大官人極為無奈的說:“我再說一次,伱中舉與我無關,你怎么就是不信我?”
他好不容易說一次大實話,別人居然還不肯相信。
“以你之品格,完全干得出這種事情,只是為了從此壓我一頭!”王禹聲已經看破了真相!
現在找黃學士敬酒的人比較多,其他幾個府學同窗還沒有去敬過酒,所以不知道黃學士會說些什么。
但是聽了王禹聲和林泰來幾句對話,也就漸漸明白怎么回事了——
先前王禹聲雖然礙于情勢所迫,但對林泰來一直是面服心不服,而林泰來則較上了勁,非要折服王禹聲。
所以在這次鄉試中,林泰來故意暗中使力,幫王禹聲打通了關節,強行施恩于王禹聲。
那么被騎臉輸出天大恩情的王禹聲,以后就不得不屈居人下了。
他們作為林泰來與王禹聲共同的友人,此時只能把這事當個樂子看。
就好像數百年后大學宿舍里,舍友強行互為爸爸的樂子。
難怪林泰來剛才被王禹聲冷嘲熱諷后,還裝出了受傷心碎的模樣,原來是在這里等著。
看到王禹聲不依不饒,林泰來深深的嘆口氣,“我算是服了,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如此一點小事,至于較真么?”
王禹聲痛斥道:“什么叫一點小事?你這是毀了我清白做人的機會!”
“不至于!不至于!”看夠了樂子的其他同窗趕緊七嘴八舌的假裝對王禹聲勸道。
王鏊嫡系曾孫、東山王家年輕一代領軍人物、府學第一貴公子從此就低他們一等,似乎也挺帶感的。
“中舉終歸不是壞事,無論舉人是不是作弊來的,其實最后并沒什么區別!”
“王兄大可放心,我們這些人不會因此看不起你!”
聽了別人的“善意”相勸,王禹聲更鬧心了,想走還走不了。
如今在士林混都是要講究圈子的,他又不可能扔掉這個同鄉、同窗加同年的圈子不要了,這是他混士林的基本盤。
林大官人卻沒有對王禹聲落井下石,指著主座對眾同窗說:
“黃學士那邊人少了,你們還不速速去敬酒,不可失了禮數!”
蘇州府府學這次中舉的五個人里,金士衡、陳允堅、沈珫這三個還沒敬過酒的,都先去找黃學士了。
同時也都想著,敬完酒回來再繼續“安慰”王禹聲。
不多時,三人從黃學士那邊又回來了,但陳允堅和沈珫兩人的臉色很僵硬。
他們很沉默的站在林泰來面前,很沉默的盯著林泰來。
林泰來“疑惑”的問:“你們為什么不說話啊?”
陳允堅和沈珫兩人還能說什么?看了半天王禹聲的樂子,原來自己也是樂子!
而金士衡對王禹聲解釋道:“黃學士剛才說,他們兩個同樣應該去感謝林泰來。”
臥槽!王禹聲忽然覺得,天晴了雨停了,自己又能行了!
其實好像也沒那么難受啊,念頭說通達就通達了。
王禹聲甚至還有心情反過來安慰陳允堅和沈珫,“中舉終歸不是壞事,無論舉人是不是作弊來的,其實最后并沒什么區別!”
陳、沈二同學最終只得仰天長嘆一聲,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難道放棄舉人功名不要?要知道,南直隸鄉試的中舉率百分之三都不到,誰敢保證自己一定能考中?
還好,朋友們和自己一起“遭殃”,那就沒事了。
這時候,陳允堅忽然想起什么,緩緩的開口道:“我們五個人當中,出了一個外人。”
聽到這句話,大部分人的目光齊刷刷看向金士衡。
除了林泰來之外的四人里,唯一沒有被黃學士說“應該去感謝林泰來”的就是金士衡。
如果大家都墮落了,那么唯一沒有墮落的那個人反而成了異端!
金士衡的大腦瘋狂運轉,突然轉頭質問道:“林泰來!你也幫了我,為什么不說出來?”
林泰來:“???”
你中舉的內幕,不是你爹走了首輔門路嗎?哪里還需要他林泰來的“幫助”?
金士衡一本正經的說:“一定是你同樣暗中幫我打通關節,使得我可以中舉,但又不好意思明說。”
“這個真沒有。”林泰來很誠懇的說,他并不想搶首輔的功勞。
金士衡卻不容置疑的說:“這個可以有。我也會對別人這樣承認的。”
當朋友都不干凈了的時候,自己最好也別那么清白。
古人說得好啊,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大家已經不是學生了,都已經成為舉人老爺了,不能再像少年人一樣任性了。
正當蘇州府府學的同窗們做好了屈居人下的心理建設后,忽然有一條鯰魚游了過來。
“林解元可有號么?”周應秋不知何時向這邊靠近了,突然插進來問了一句話。
這時代讀書人彼此稱呼,其實不愛用名和字,大部分時候都是以號相稱。
比如王老盟主,現在號弇州山人,別人就稱為王弇州或者弇州公。
要說起林泰來的號,似乎到目前為止并沒有起一個正式的號。流傳最廣的今布,其實是非正式的外號,不是雅號。
周應秋感嘆說:“林解元若沒有正式的號,士林中稱呼起來極為不便利啊,總不能一直叫林解元吧?”
別人一時間都沒明白,周應秋忽然說這個是什么意思,難道想給林泰來起個號?
可最大的問題是,周應秋他配嗎?
可是林泰來居然沒有責怪周應秋的冒犯,反而主動問道:“那你有什么建議?”
周應秋滔滔不絕的說:“林解元先前武科連中三元,只可惜武科沒有正規的縣試府試道試,最多也就是三元。
同時你又有文科縣試、府試、道試三案首,這也是小三元,加上武科一共就是六元了。
現在又得了文科鄉試解元,那么總共就是七元!”
林泰來:“???”
給你表現機會幫忙想個號,你在這里復述本人科舉的輝煌歷史作甚?
隨即又聽到周應秋總結說:“林解元文武雙全,古往今來罕有,不妨以元的次數為號。
如今已經有文武七元,就可以號七元。明年會試殿試如果再有奪魁,就往上加,八元或者九元!”
林泰來嘆道:“我個人感覺,九元最為好聽,當然還要看命,不能強求啊。”
這是林大官人的真心話,能中個進士鍍金就行了,名次不重要。
蘇州府府學眾同窗深深的看了眼周應秋,不由得產生了極大的危機感。
當然并不是所有同年都能這么和睦的,比如林大官人和無錫幫之間,肯定是互相仇視。
當一百三十五個新科舉人以地域或者學校為單位,互相拼酒的時候,發生了些小插曲。
另一個時空的東林八君子之二薛敷教、葉茂才都是這科的舉人。
林大官人喝的有點多,對薛、葉二人嘲諷道:“你們兩個明年一定能中進士了吧?”
薛敷教厭惡的回應說:“你這是何意?”
林泰來顧左右而道:“萬歷十四年是顧憲成的弟弟顧允成、弟子安希范中進士,明年想必就該輪到你們兩人和高攀龍中進士了!
再加上萬歷十一年的錢一本,我就特好奇,為什么顧憲成身邊的親友六年內全部都能中進士,難道考進士如此簡單么?”
“你喝醉了!”薛敷教和葉茂才不想搭理林泰來的挑釁,直接離開了。
先前黃學士提醒林泰來,清流勢力明年肯定會全力爭奪會試易經房的同考官。
本來林泰來還沒有想太多,但是看到薛敷教和葉茂才之后,忽然就回憶到了很多信息。
似乎在歷史上,未來的東林三巨頭之一趙南星這科會試出任易經房同考官,而高攀龍、薛敷教、葉茂才等東林骨干就是從趙南星這房出去的。
所以,那位親自出動全力在會試易經房阻擊自己的人,有很大概率就是未來的東林三巨頭之一趙南星?
最后鹿鳴宴在有點詭異的氛圍中結束了,萬歷十六年應天府鄉試工作就徹底完事。
惦念家鄉的蘇松二府新科舉人收拾行囊,立刻踏上了返程的船只。
九月中旬,林解元返回蘇州城。
蘇州府府學這次五人中舉,成績極為突出,崔教授終于感覺升職加薪有望了。
本來府學還想操辦一場慶功宴,但被林大官人否了,他現在沒多少心情和時間耽誤在這上面。
而且對他來說,府學已經成為過去式了,以后身份是“林老爺”而不是“林生”了。
林大官人巡視了一遍主要領地,胥江南岸的工業園區地勢稍高,水災不很嚴重,木瀆鎮靈巖山下的別墅更沒問題。
至于城中滄浪亭林府,由于南城稍微地廣人稀,行洪通暢,問題也不大。
況且為了保證林府的絕對安全,把大水都引到北邊的長洲縣衙那邊去了。
那個林大官人連名字都不關注的知縣無能狂怒,又敢怒不敢言。
唯一遭殃比較大的,就是橫塘鎮的林家大院。這里地勢本就低洼,四周又是大河道縱橫,結果就泡水了。
就連橫塘鎮林家大院的女主人黃五娘,都被迫帶著林九五,暫時移居到滄浪亭林府棲身,被范娘子嘲笑了一個月。
但很快范娘子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黃五娘之后又有了身孕,已經提前起了個小名叫水生。
巡視了一圈后,看到家里沒什么大事,林泰來就準備出發前往京城。
會試時間是明年二月,如果想在年底運河封凍之前抵達京城,那么最遲十月初就要出發。
所以鄉試歸來的林解元,也就能在家住半個月左右。
作為新科解元,林泰來裝逼都沒有來得及裝幾下,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說實話,對蘇州人而言,文科解元還沒有上次的武解元新鮮。
出發去趕考,路上時間應該盡量安排寬裕點,以防出現意外。
比如那位繼承王老盟主文藝批評學術衣缽、被視為奇才的胡應麟,本該也要參加明年會試。
但是在歷史上,不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想像主角一樣壓軸登場,胡應麟直到明年正月才出發趕考。
結果半道遇到黃河發大水,運河水路斷絕,然后這個倒霉蛋又大病一場,直接缺席了明年會試,河道總督看他實在可憐,就找了艘船把他送回老家。
別人倒霉的樂子可以看,別人的教訓也應該吸取。
為了安全,林大官人決定用五十名強壯“家丁”作為護衛,一起前往京師。
京師危險系數應該沒有南京那么高,五十個打手應該也夠了。
不過這么多人去京師,住宿肯定是個需要認真解決的問題。
故而在親自出發之前,林泰來派了左護法張文提前十天北上,先到京師購置一座房產。
如今京師房價差不多是十多兩一間,比如三進三十多間房的院落,成交價大概在四百兩銀子。
雖然林氏集團一直保持著高投入,現金流也一直緊巴巴,但是這種幾百兩銀子的宅院,林泰來還是能買得起的,再說也是為了自身安全,多花點錢也值得。
就是聽說林泰來要攜帶五十名強壯家丁后,本地能說上話的舉子紛紛要求加入隊伍,一起前往京師。
十月初,林泰來和他的打手們再次離開蘇州城,踏上了尋求更高功名的征途。
京師與蘇州城相隔兩千多里,這是林泰來第二次進京了。
此時的林老爺,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十八歲的少年人。
(題外話:我心目中的本書第一階段總算是寫完了,感謝大家的支持!也繼續支持林泰來的征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