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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不講理的邏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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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在于,看人物糾紛往往不看結果,更不看過程。

  因為對皇帝而言,天底下沒多少兜不住的事情,結果和過程都是可以隨心而改的,反而不那么重要。

  所以大部分時候,皇帝只關注人物動機,尤其在人物糾紛問題上。

  李植顯然也明白這點,又率先發難,對皇帝奏道:

  “近數十年來,內閣輔臣都有招納門客山人之習俗,以此有所標榜。

  例如嚴嵩有吳擴,徐玠有沈明臣,袁煒有王稚登,李春芳也曾招過徐文長,俱降禮為布衣交。

  不知申時行縱容林泰來這樣肆意橫行的門客,又想標榜什么?首輔就可以霸道?”

  李植的說辭很誅心,“霸道首輔”這四個字,只會讓皇帝聯想到張居正。

  接下來申首輔的回應就很關鍵了,一個不好就要失去圣意。

  但在這時候,申首輔卻稍稍愣了一會兒神,讓殿中其他人都感到有點奇怪。

  申時行雖然外表是個“老好人”形象,但并不代表他笨拙,甚至相反,他思維是非常敏捷的。

  所以申首輔在君前奏對時,忽然愣神的情況就很少見,大家一時也不明白今天怎么了。

  等回過神來后,申首輔對李植問道:“張居正有沒有豢養門客山人?”

  李植答道:“過去各位內閣輔臣中,唯獨張居正沒有。”

  這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實,無法公然捏造胡編。

  申首輔便對萬歷皇帝道:“臣不欲與張居正相同,隨便認了個同鄉當門客而已,哪有標榜什么的意思。”

  李植:“.”

  一直斗了這么久,他對申時行言行風格了如指掌,剛才這句完全不是申時行的傳統風格。

  一句“不想跟張居正一樣”,足夠化解突然蹦出個門客的突兀感了。

  但李植這個人性格比較囂張,又自恃天子親信,咄咄逼人的對申時行說:“你這門客罪行累累,作何解釋?”

  申時行反問道:“李少卿羅列的罪行太多了,到底以何為重點?是砸毀貴府大門么?”

  對這個問題,李植只能說:“當然是毆傷數十緝事官校和沖進誠意伯府打砸為重!”

  在眾人眼里,申時行突然又愣了一下,眉頭微皺,仿佛內心在掙扎什么。

  也不知道申首輔今天到底怎么了,動輒發愣,宛如舞臺上演劇的角兒,唱曲時動不動卡殼想詞,讓人難受至極。

  還好申首輔很快又回過神來,輕描淡寫的說:“李少卿說的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

  先有誠意伯劉世延勾結緝事官校,沖進林泰來住所打砸搶,然后才有林泰來沖進誠意伯府打砸報復。

  所以要論起來,這事情等同于雙方互毆,談不上罪行。”

  這次又換成李植愣了下,今天申時行真的是風格大變!

  你那姓林的門客兩場加起來怕不是打傷了一百多人,還是互毆?

  以往的申首輔作為溫潤君子,不會公然說出這樣冷酷沒人性的話!

  其他眾人只感覺,互毆這個詞真是好用.當然前提是當事人的靠山也要好用。

  關于今天攻擊申時行,李植也是好幾套預案的,針對了各種可能性。

  聽到申時行強行往“互毆”方向辯解,李植當即又掏出一本奏疏,呈給萬歷皇帝,奏道:

  “誠意伯劉世延重傷在身,面君不雅,故而托臣代為親呈奏疏。

  據劉世延所言,前往三吳會館的緝事官校與他無關。

  所以林泰來闖進誠意伯府純屬惡意行兇,更說不上是互毆!”

  這個回合,申首輔沒有再愣神了,“那就使人疑惑了,如果不是誠意伯劉世延勾結報復,究竟是何人指派緝事官校前往三吳會館?”

  就是首輔面無表情,語氣平平,像是復述別人的話似的。

  李植針鋒相對說:“緝事官校自有在京師訪查偵緝的權力,誠意伯乃功臣之后,當街斷腿,也是不小的事故。

  所以緝事官校前往三吳會館,盤問林泰來也是理所應當。但卻遭到林泰來的惡意反抗,行兇傷數十官校,然后逃往申府藏匿。”

  申時行依然是不緊不慢,像是背書一樣的說:

  “如果只是盤問,三五官校即可。但當日三吳會館卻去了六七十官校,這明顯是要拿問。

  按朝廷制度,錦衣衛官校拿問大臣,須得御批。林泰來雖然不是大臣,但卻是進京趕考的解元,怎么也不能與平民相同。

  所以至少也要經過廠衛掌事之人準許,廠衛官校才可去拿問林泰來。”

  說到這里,申首輔忽然朝向掌錦衣衛事的都督劉守有,問道:

  “敢問劉都督,當日沖進三吳會館的數十緝事官校,可曾獲得你的準許?”

  劉守有猶豫了一會兒,才答道:“當時圣駕正從天壽山回返,我伴駕左右,未聞三吳會館其事。”

  申首輔繼續說:“大張旗鼓出動數十人,不可能是隨意偶然的事情。

  所以必定是有主使之人,如果劉都督都不知情,又會是誰?”

  聽到申首輔的話,殿中其他人就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張鯨。

  如果錦衣衛都督劉守有不承認知情,那也只能往廠公身上聯想了,連萬歷皇帝都不例外。

  但卻沒人把張鯨說出來,在沒有明確利益的時候,能站在殿上的這些文武大臣,誰會吃飽撐著去得罪東廠提督?

  只是大家各自暗暗心驚,難道申首輔想對張鯨發起攻擊了?

  如果是這樣,那可比李植撕咬首輔刺激多了!首輔戰廠公,絕對是年度大戲級別的政斗!

  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后,申時行卻一個絲滑的轉身,對萬歷皇帝奏道:

  “既然連劉守有都不知情,那么想必是誠意伯劉世延私下勾結不法緝事官校,借緝事官校之手報復林泰來!

  除了因為糾紛斷腿的劉世延之外,別人并沒動機勾結聚集數十緝事官校,只為了去三吳會館打砸搶。

  另外,誠意伯劉世延上奏說與那數十緝事官校無關,看來并非實話,甚至可能有意欺瞞圣君!”

  李植:“.”

  辛辛苦苦費了半天口水制造出的攻勢,一把就被推翻了。

  今天這個申時行,很不同尋常!這種毫不講理卻又壓迫感十足的邏輯,讓他想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昨天的雅集上,一樣用不講理的邏輯壓制了趙用賢!

  其實三吳會館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植心里最清楚。

  他之所以敢在朝中囂張跋扈,不僅僅是因為受到天子寵信,還因為他和廠衛太監關系密切。

  東廠提督張鯨有個掌家叫邢尚智,與李植的關系就非常不錯。

  這時代的大太監在宮外都有個掌家,地位類似于尋常大戶的“管家”角色,代替處理一應雜事。

  所以擔任廠公張鯨掌家的邢尚智,就是張鯨的絕對心腹。

  前幾天數十名緝事官校沖到三吳會館,其實都是邢尚智受到李植囑托后,一手安排的。

  當時計劃是這樣的,緝事官校先隱瞞身份碰瓷。

  開始動手后,就名正言順的把申家門客林泰來抓走,誰讓林泰來膽敢毆打緝事官校。

  等將林泰來拿在手里后,就可以隨便搓圓搓扁,再攀扯申首輔。

  沒想到計劃不如變化,碰瓷完了后,林泰來竟然直接反打了數十官校,還全身而退逃走了!

  六七十個人抓不住一個,簡直就離譜,直接把計劃都攪亂了。

  但原計劃經過修正后,還可以繼續。畢竟林姓門客作惡多端,罪行累累,雖然沒抓到人,但仍然可以作為把柄攻擊首輔。

  卻又沒想到,申時行咬定誠意伯不放,堅持認為緝事官校都是誠意伯主使的。

  這樣就能把三吳會館打砸搶、誠意伯府打砸事件合并起來,定性為互毆。

  其實想要破解申首輔這個邏輯,也很簡單。

  只要能指出,當日沖進三吳會館的緝事官校背后主使者到底是誰,申首輔的邏輯就不攻自破了。

  只要林泰來當時打的緝事官校并不是誠意伯勾結聚集來的,那么就構不成互毆報復了!

  但是問題在于,李植不可能說出,主使者就是邢尚智,或者自己啊,更不可能把廠公張鯨說出來。

  正當李植不知所措,以為今天功敗垂成時,卻見東廠提督張鯨大踏步走進了文華殿。

  然后對萬歷皇帝奏道:“當日數十緝事官校去三吳會館的事情,臣是知情的。”

  大臣們齊齊意外,沒想到張鯨自己會主動把責任扛了下來。

  然后又聽到張廠公毫不客氣的盯著申時行,霸氣十足的說:

  “劉世延在崇文門內斷腿之事,陛下明旨要查。

  故而緝事官校前往三吳會館,盤查嫌疑犯人林泰來有何不可?

  無論何種緣由,林泰來膽敢毆傷緝事官校,就是重罪!”

  張鯨乃是搞垮上一代太監大佬馮保的主力,同樣皇帝得到信用。

  因為讀書少,做不了處理奏疏的工作,所以只能執掌東廠。

  在平常為人處世方面,這位張廠公也是非常強橫的。

  當初前首輔徐階的孫子因為恩蔭做了個小官,但沖撞了張廠公的掌家邢尚智。

  最后徐階的孫子被逼得獻上重金求饒,然后還要去張鯨門上叩頭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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