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分不清海瑞和東林黨的差異,都一視同仁的當成了同一種人,其實大錯特錯。
除了“無私”和“標榜無私”的區別之外,還有個最大的差異。
海瑞是身體力行的,肯做事并能做成事的,行政理念上還是要經世濟用,講究實用。
而東林黨的行政理念和道德理念基本上一樣,只有四個字——政治教化。
只要做到正人匯進,去除奸邪,朝中都是賢人,自然就天下大治。
反映到現在,顧憲成想要的太多,但又跟不上林大官人的節奏,所以導致了如此擰巴的局面。
承認有關系是錯,不承認有關系也是錯,閉口不答還是錯。
最后顧憲成只能對海瑞說:“難道大中丞當真看不出,林泰來就是刻意針對無錫士人?”
林泰來回應說:“若都像顧大人這樣想,那差事就沒法做了!
抓住了無錫縣的犯禁士子,就說在下是針對無錫縣。
那請顧大人告訴我,應該去抓哪個縣的,才能不被說是刻意針對?”
顧憲成再無話可說,這次當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自從委托房寰構陷林生后,仿佛一切都失控了。
沉默了片刻后,顧憲成無可奈何的又對海瑞說:“我以正道施行教化,但力有不逮,無錫縣犯禁士子任由大中丞懲戒,我再無二話。”
能說出這樣的話,就等于是認輸了,不然連最后的風度都要失去。
海瑞面色如常的看向林泰來,突然非常誅心問道:“這都是你的設局吧?”
林泰來非常干脆的答道:“老大人猜的不錯,的確是!”
海瑞又愣住了,一時間接不上話。
他看出了這些事情都是林泰來的設局,但卻沒料到,林泰來竟會如此痛快的承認是設局坑人。
你就不能狡辯抵賴幾句,好讓別人借題發揮一下?
林泰來辯解說:“在下又沒有憑空捏造事實進行陷害,也沒有強迫或者欺騙別人去做事。
而且設局針對的只是私欲而已,如果人心沒有私欲,設局又怎會生效?
所以被坑的人應該責怪自己不能克制私欲,而不是去責怪在下設局。”
海瑞又說:“你自認為,伱這設局手段是善是惡?”
林泰來反問道:“那大明律例可能懲戒壞人,也可能冤枉好人,它是善還是惡?
律例明明白白在那里擺著,但天下還是有人不斷違法犯禁。
難道借此就可以說,因為律例不能阻止違法犯禁,所以就不用了?
同樣道理,有人因為自己私欲而入彀,與設局手段的本身善惡又有什么必然關聯?
難道我不設局,人世間就沒有私欲了,或者說私欲就不是錯了?”
海瑞冷哼道:“都是詭辯之詞!”
然后又宣判說:“昨夜士子全部降為六等發為青衣,取消今科鄉試資格,回縣學讀書一年再行考核!通報與提學官執行和監督!”
大明學校制度設計不簡單,中了秀才后,并非萬事大吉。
生員就算進學了,每年也要參加等級考試,根據優劣分成一到六等。
一二等晉級為廩生,取得鄉試資格;三四等不獎不罰維持原樣,而五六等則要給予懲罰。
其中最少見的就是六等,只要被判成六等,那就被暫時剝奪衣冠,發為“青衣”,留校察看一年。
一年后再接受考核,如果合格,就能恢復衣冠。
如果還不行就徹底從學校清除,但這種事非常罕見。
所以海瑞這個處分,對犯錯士子來說是相當嚴厲了,但也給了犯錯士子改正自新的機會。
就是今年鄉試不能參加了,這次南京算是白來了。
林泰來又對海瑞提醒道:“除了安希范,昨晚其他士子拒絕報上姓名,然后都逃走了,到現在也不知道是誰。”
海瑞便對安希范說:“你將其他人姓名列出來!”
安希范卻依然頑固的說:“晚生負罪認罰也就罷了,但出賣同道非晚生所愿為也!”
再搭配雙手被縛、昂首不屈的造型,此刻安秀才的派頭看起來還真有點小氣節。
就算是你海青天,也不能逼人做出出賣朋友的選擇吧?
林泰來立刻就接話說:“安希范不說也沒關系,可以根據名冊,將所有無錫士子都召集起來!
然后派昨晚執法軍士看過,一一指認出來即可。
或者在鄉試之日搜檢時,派昨夜執法軍士站在貢院門口辨別,總能找到人!
如果有無辜士子被波及干擾,那就告訴他都是安希范和顧先生的錯!
他們師生為了庇護一小撮同黨,寧可把全部無錫士子都拖下水!”
安希范頓時狂怒,心肺都要炸裂了,破口大罵道:“林賊!你做個人吧!我與你拼了!”
顧憲成喝道:“注意體面!既然被人抓住把柄,受制于人,那就認了!”
林泰來忍不住又插話說:“我就不明白,為何你們反倒像是受害人了?
明明是你顧大人先找了房提學陷害在下,事到如今,你們怎么只感覺自己無辜受害?”
終于連海青天也看不下去了,對值堂書吏揮手道:“把安生帶下去,好生問話!”
海青天同情弱者,還是不忍心看小年輕被更小的年輕人反復折磨。
半天插不上話的畢鏘也趕緊開口道:“既然事情已經有了結果,昨晚之事就算揭過了。”
看在畢老天官都七十多了,林泰來也就不杠他了。
事情還沒有結束,怎么能說可以揭過?
工作有了成績后,最重要的是什么?當然是宣傳啊,不宣傳誰知道你做過什么?
此后又聽到畢鏘繼續對海瑞說:“今日前來,還有另一件事情詢問。
前日我推薦了顧涇陽的文章給你,你以為如何?”
海瑞點頭贊許說:“乃醇正之作,文如君子也。”
顧憲成終于聽到了個好消息,連忙謙遜的說:“謬贊了。”
海瑞所印詩集序文之事,看來大有希望,跟著海瑞蹭一波名聲也不虧。
直到現在,顧憲成仍然下意識的認為,海瑞所印的詩集就是海瑞本人所作。
而且那“十四苦”的內容,也非常像是海瑞那種憐憫底層的心懷。
旁邊林泰來倒是莫名其妙,顧憲成為什么會給海瑞投文?
一般情況下,都是不得志士子給大佬投文求出路,你顧憲成已經是進士出身吏部要職了,還給海瑞投什么文?
正在這時候,門子來稟報說:“刑部的王少司寇來訪。”
顧憲成心里暗罵了幾句,今天真是流年不利好事多磨,剛要說到另一個關鍵之處,就被打斷了,還是自己第二討厭的文藝圈廢物!
還曾經是第一討厭,但如今這個第一已經易主了!
林泰來依舊疑惑不解,刑部王少司寇肯定就是王世貞了,他怎么會找關系八竿子打不著的海瑞?
海瑞有個不知是好是壞的習慣,公事時間接人待物全在公堂進行。
所以在公堂上新設了席位后,王世貞也被請到了公堂落座。
今天王世貞進了海瑞公堂后,也很意外,竟不料在這里與林泰來近距離碰面。
而顧憲成在王老盟主眼里就是個小透明,至于顧憲成不滿的神色,更是被王世貞無視了。
所以王世貞眼里只有林泰來,對海瑞說:“今日與諸君子相見清談,功名都沒有的戚戚小人,便可以回避了吧?”
海瑞:“.”
你林泰來的臉究竟有多拉仇恨?清流勢力要弄你,文壇第一大宗門復古派也仇視你,難不成你真的只打算以武入道了?
他揮了揮手,示意林泰來退下,林泰來也只能悻悻然的退出了公堂。
王老盟主這才稍稍放了心,主要是他今天要請海瑞辦事,害怕林泰來在場搗亂。
世家公子出身、二十出頭就考中進士的王世貞,和海瑞真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過去很少有交集。
而且王世貞也不可能上來就求辦事,肯定是要先把感情鋪墊到位了再進入正題。
所以這王世貞和海瑞兩人見面后,也只能先尬聊。
王世貞的主要身份從來不是什么官職,而是文壇盟主這個地位,閑聊就圍繞文壇和文學。
總不能拉著海瑞談談整飭風氣和紀律的事情吧?王世貞自己就是全南京城曠工最多的官員。
“我們復古派門墻近年來也是出了幾個后起俊秀,大中丞可曾看過他們的詩文?”王世貞挑著話題問道。
海瑞想起什么,從案頭拿出一疊詩稿,對王世貞說:“若說到詩詞,這些是一個晚輩投給我的,少司寇看看如何?”
王世貞接過來,卻見被視為封面的第一頁上主標題是《今樂府》。
他心里不由得叫了一聲,好大的口氣!應該說,任何人看到這個標題,只怕都是這種感覺。
然后王世貞繼續往下翻,副標題是《十四苦》,再看正文內容,還是十四苦。
草草瀏覽了一遍后,王世貞以文壇老盟主的身份,點評說:“行文淺白,語言鄙俗,欠缺典雅,情緒不夠自然,過于刻意造作,格式也不規整。”
從審美風格上來說,王老盟主并不太待見這種詩詞。
海瑞還沒說什么,但顧憲成卻先開口道:“弇州公此言差矣,古人云詩言志,所以看詩第一要看其中志氣。
這十四苦,充滿憂國憂民之情懷,乃是有感而發,信口而出,所以才會顯得自然生動。
豈能因為不用舊人的典故格式,不模仿漢唐格調,就妄加評判?
我認為,可以搭配日常講學使用,必定能收到教化之功。
如果詩集刊印出來,我欲收羅百十本,運回無錫縣學,分發給士子。”
王世貞詫異的看了眼顧憲成,您是哪顆蔥?文壇上什么時候有的你這號人物?
難不成這詩集是你親戚寫的,所以在這里自吹自擂?
海瑞也萬分驚詫,你顧憲成難道精神分裂了嗎?前腳剛跟林泰來大撕逼,后腳就力捧林泰來的詩詞?
海瑞忍不住對顧憲成再次問道:“你確定?”
顧憲成不猶豫的說:“確定。雖說不如白樂天之新樂府,但也配得上今樂府這三個字了。”
王世貞正低頭飲茶,當即一口噴了出去,“不如白居易”這評價真是深得精髓啊。
海瑞現在終于確定,顧憲成大概也許可能是誤會了什么。
海青天不是樂子人,立刻提醒說:“其實你們都有所不知,這本詩集的作者其實是蘇州林泰來。”
顧憲成:“.”
剛才聽到海瑞說“這是一個晚輩所作”,還以為海瑞故意隱瞞作者身份,想從王世貞這里求一個公允評價。
誰踏馬的能聯想到,這詩集是林泰來寫的!
海瑞海中丞也真是吃飽撐著,非親非故的給別人印什么詩集!
給林泰來詩集寫序文,還能更惡心點嗎?
顧憲成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言,陷入了自閉狀態。
王老盟主放蕩慣了,這時候忍不住仰頭大笑。
活該!讓你敢頂撞文壇盟主,不講規矩胡亂吹捧詩詞!
等王老盟主笑完,海瑞又說:“不談格律,只說詩詞主旨,本院以為這本《今樂府》就是近年來上佳之作。
本院以為,應當在文壇推廣這類詩詞,鼓勵文人士子多關注民生!”
王世貞準備再次開文壇大會,正有求于海瑞,所以聽到海瑞這個推廣建議,雖然沒有明面拒絕,但也就是隨口應付了幾句。
口頭上先糊弄幾下,以后就沒有以后的!
推廣是不可能推廣的,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推廣林泰來詩詞的!
海瑞在做事上是個很務實的人,又更加具體的提議說:
“你到南京來,想必是要借著士子云集南京的機會,重開文壇大會吧?
我看在文壇大會上,就可以開始推廣這本詩集,雅集上以這本詩集為主題,讓與會的名士們多多點評。
我可以你們一百本詩集,用作傳播推廣。”
王世貞:“.”
臥槽!剛才還嘲笑顧憲成,現在自己也冷不丁的突然被惡心到了!
只要想到在自己主持的文壇大會上,去推廣林泰來詩集,還要引導門徒一起進行正面評價,就感到生理不適!
“這事并不難吧?”海瑞說完自己構想后,又問道。
王世貞不知怎么回答,你海瑞這是想用政治強行干涉文學創作嗎?
他轉頭看向了顧憲成,忽然發現這位同病相憐的顧君,此時也挺眉清目秀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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