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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都是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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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焦點集中在韋巡撫的身上了,眾人都想看看,大中丞如何對待此事。

  從剛才亮相時的站位來看,席思危大朝奉肯定對大中丞這次任期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名義上大概擔任著幕僚師爺之類的職位。

  按照江湖官場規矩,就算有一萬個理由,想要把席思危拿下或者帶走,也要先經過韋巡撫的同意,除非有圣旨直達。

  這時候,林大官人又跳出來說:“我林泰來常對人講,大中丞是我們官吏應當效仿的對象!

  大中丞向來人品端正,做官持正,處事公正!大是大非面前,絕不容私!”

  “大是大非”和“絕不容私”等幾個字,明顯是提點大中丞。

  心煩意亂的韋巡撫只想不顧體面的罵街,常對人講你娘個頭!

  好端端一個江南巡撫回歸蘇州城的迎接儀式,變成了這樣一地雞毛的局面!

  韋巡撫感覺自己被坑了,卻又不知道到底是被誰坑的。

  便怒道:“那你林泰來為何不事先對本官稟明!看你就是故意隱瞞案情,行鬼祟之事!”

  林大官人連忙委屈的說:“王稅使指示過,抓捕人犯乃是機密之事,事先不可走漏半點風聲,以防止人犯潛藏遠逃。

  此乃辦案之常理,哪有抓人犯之前還要先放風給人犯的道理?

  人犯一直在大中丞身邊,在下想單獨稟報也沒機會啊!

  況且在下已經擔著可能泄密的巨大干系,不停的暗示說,大中丞身邊有奸邪,讓大中丞不要被蒙蔽!”

  韋巡撫:“.”

  原來伱林泰來剛才說的每一句廢話其實都是坑?

  無論程序還是道理,你林泰來都要占全?

  席大朝奉也知道,現在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了。

  他也很清楚,這個時候去強行辯解毫無意義。

  因為在這個問題上,林泰來明顯是有備而來,準備十分充分,所以自己陷入了巨大的被動,自證清白都很難。

  于是席大朝奉在收了自己幾千兩銀子的韋巡撫面前,直接跪下了。

  然后聲嘶力竭的說:“大中丞洞鑒明察,在下實乃被構陷!

  關于林泰來對在下的這些指證,在下甘愿接受大中丞審理,以還清白!”

  這是情急之下所能想出的最好辦法了,既然與準備充足的林泰來直接對線沒用,就以退為進,然后變被動為主動。

  只要把這個所謂的“殺官”案交到韋巡撫手里審理,那就有的是機會翻案!

  而且從道理上來說,“殺官”這種大案重案,交給巡撫審理也恰如其分,不會像林泰來八個案子那么搞笑。

  別人都想著置身事外,不沾因果。

  只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某位宰輔公子叫道:“可是大中丞剛下令把嫌犯放了啊!讓大中丞再審理嫌犯合適嗎!”

  剛才韋巡撫敢不給申二爺面子,申二爺現在就敢拆臺,這就是因果循環。

  眾人便又記起,剛才林大官人抓了席大朝奉之后,還曾經對韋巡撫說過“事涉機密,左右無人時細稟”的話。

  但韋巡撫大概是害怕林泰來的武力值,不敢左右無人,并強迫林泰來放了“殺官造反”的席思危。

  那么問題來了,按照大明律例,公開包庇并用權力營救“殺官主謀”的官員,該當何罪?

  在審理問題上,這樣的官員是否應該避嫌?

  驀然回首,林泰來竟然在這里也挖了坑,將席大朝奉的退路也堵死了!

  今天場面上能夠一直不冷場,林大官人居功甚偉,一個人貢獻了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臺詞。

  此時又聽到林大官人開腔說:“我林泰來常跟人講,韋大中丞是我生平最敬佩的官員!

  而韋大中丞最讓我敬佩的一點就是,在公義面前,敢于大義滅親”

  直到現在,韋巡撫終于能理解,為何剛才自己擺明車馬要整治林泰來時,府縣官員的態度都很不積極。

  并不是什么沆瀣一氣、包庇豪強,而是所有人都認為,想用八個雞毛蒜皮,充其量就是打人、占田之類案子,就把林泰來這樣的特大號刁民給辦了,幾乎不可能。

  那些比較熟悉基層情況的府縣官員對此十分不看好,懶得白費力氣,所以就推諉敷衍了。

  事已至此,韋巡撫看向府縣官員,希望能有人站出來打個圓場。

  但眾位官員大都是沉默不語,顯然不想沾惹這種巨大麻煩,真的犯不上。

  大明官場體制與后世雖然多有近似處,但也有些根本性的區別。

  比如所有官員都是朝廷命官,地方上知縣也好知府也好,都是朝廷直接任命的,而不是由巡撫任命和罷免,比后世的獨立性稍強一些。

  所以大明官場上有些事情,在后世人眼里簡直匪夷所思。

  大家都是朝廷命官,地方官員拍上司馬屁所能得到的收益,與后世相比也略少一些。

  巡撫又不能一言而決把知縣提拔成通判,也不能一句話把知府降級成同知。

  官員們心里都有桿秤,為了“殺官造反”的大麻煩,去巴結巡撫非常不值。

  還有,做官的人考慮問題,必須要全面!

  被暴徒圍攻的王稅使他哥還是王司徒呢,那人比巡撫還大。

  如果幫著韋巡撫把嫌犯開脫了,那王司徒、王御史、王方伯們怎么想?

  官員們不愿意說話,但申二爺還是那么不給韋巡撫面子,跳出來建議說:

  “于情于理,應該讓王稅使親自審問!他是受害之人,肯定會盡力找出真相。”

  席大朝奉登時魂飛魄散,憑林泰來與王之都的關系,去王之都那里被審,還能活命?

  以王之都的作風,說不定直接委托林泰來代替主審了!

  韋巡撫還是想保住席大朝奉小命的,展露出幾分急智,指著長洲知縣袁宏道說:

  “那為什么要舍近求遠,不委托袁知縣審理!王之都是受害之人,難道袁宏道就不是?”

  比起有背景又獨立于地方的王之都,袁宏道這個下屬地方官當然更好“擺平”。

  然后韋巡撫又直接問袁知縣,“本院若委托你審理,你接收不接收?”

  袁知縣愣了愣,答話說:“那下官要先單獨問林泰來幾句話。”

  然后袁宏道將林泰來叫到一邊單獨談話,開門見山的直接問道:“那八個案子都是真的?”

  畢竟袁知縣才來了半個月,對林大官人之前狗屁倒灶的事情不是很清楚。

  但這個問題把機智的林大官人難住了,話題明明已經轉移到“殺官”案了,為什么袁知縣又問題“同一被告的八個案子”之事了?

  主要是不明白袁知縣問話的動機,所以難以回答。

  也許大文學家知縣正義感發作,想確認自己是否作惡,然后確定接下來的態度?

  也可能想借著八個案子的事情考驗自己,想看自己肯不肯說實話,是不是實誠?

  如果搞不清問話人的心理動機,就很難針對性的作出回答!

  林大官人苦惱了一下后,忽然腦子靈光一閃,卻想起了幾百年后燈塔國人民最喜歡的一種套路!

  所以在回話之前,林大官人先是深沉的嘆口氣,抬頭四十五度角仰望蒼穹。

  再搭配眼神和面部細節,營造出一種憂郁的情緒。

  看得袁宏道有點懵逼,就是隨口問你句話而已,你怎么還直接演上了?

  林泰來嗓音低沉的說:“袁縣尊或許有所不知,在下出身蘇州城西赤貧之家,自幼只能在社學窗外偷聽講課,然后在河灘上用樹枝練習書寫,甚至為了從社學偷竊書本還挨過打。

  成年后,在下又被父母送到了鎮上堂口謀生,身不由己的成為了世人所不齒的打手棍徒。

  雖然如此,在下仍然心向光明,熱愛文學,在同村宋叔的鼓勵下,一直沒有放棄學習。

  但是深陷苦難泥潭中的在下,并沒有什么出路,也沒有上升階梯,只能憑借本能,拼命的從泥潭中向外爬。”

  聽到這么勵志的往事,袁宏道不禁有些動容,又想到了林大官人的名作《感懷三首》。

  便點評道:“感懷里的詩句,世人皆以為是你諷刺王弇州公,而我今日終于品出,其實是你為自己憤慨和吶喊。”

  林大官人等袁宏道插完話,便毫無感情的繼續說,仿佛說的都是別人的事情: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被迫做一些違心的事情。

  這并不是在下的本意,而是身處的這個可惡的環境,逼迫在下不得不做!

  如果不去做那些違心的事情,在下立刻就會身敗名裂,胸中所學全部付諸東流!

  袁縣尊應當能感同身受啊,就像是袁縣尊你不想做官,滿心膩歪,但卻又不得不做官的感受!”

  袁知縣確實共情了,猛然點頭!沒錯,就是這樣的感覺!

  既然愛聽就多說幾句,林泰來接著說了下去:

  “在下這樣出身的人,不同于申二爺、王禹聲這樣的富貴公子,為了掙脫苦難命運的束縛,身上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可避免的原罪。

  比如袁縣尊問到的八個案子,其實就是在下的原罪。

  八個案子的部分情況確實是事實,但拋開事實不談,難道錯誤都在我身上嗎?

  為什么有人僅僅根據部分事實,就能炮制出聳人聽聞的八個案子,動機難道不更令人深思嗎?

  如今在下小有成就,文學之名終于得到承認,也有機會報效朝廷,此外也經常想做些善事回報鄉里,無論河道水利還是新修城門,都是造福百姓的事情。

  但是每每午夜夢回,在下想起那些原罪,還是感到不堪回首,宛如夢魘。

  但總有人喜歡舊事重提,強迫在下一次又一次的回憶那些夢魘。

  直到兩個月的武舉考察中,邢巡按曾用古人周處的事跡勉勵我,給我指明了人生道路,從此我也決意以周處為榜樣。”

  說到這里,林大官人的深情自述也就完美收官了!

  他琢磨著,自己出身以后少不了被別人拿來說事,今天先用袁宏道演練一番,看看效果。

  這番講演,參考了后世燈塔國民眾最喜聞樂見的“浪子回頭”套路。

  小時候原生家庭的苦難,身不由己的做了錯事,努力向上中的小細節,受到好心人的幫助和鼓勵,悔悟后突破命運不公的牢籠。

  種種經典元素齊備,拼接在一起就是最標準的美式“浪子回頭”套路。

  袁知縣千言萬語只化成了沉重的四個字,長嘆道:“難能可貴。”

  林大官人心中暗喜,看來這個“浪子回頭”套路,在大文學家袁知縣這里也能行之有效。

  總算把過往的一些事情糊弄過去了,以后誰再提起就繼續重復這套說辭。

  如果有機會的話,可以想辦法請大文學家袁知縣給自己寫篇浪子回頭主題的散文,那就更方便洗白了。

  方仲永為何能如此鼎鼎大名,還不是因為王安石的一篇《傷仲永》?

  但袁知縣感慨完了后,又莫名其妙的說:

  “我從小就向往游俠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奈何于家庭而不得施展。

  所以我讓你講講案子,就是想著從你這里體會下那種少年游俠意氣用事,游離于律法邊緣的肆意妄為快而已。

  而你卻大段大段的講苦難經歷,以及內心剖析作甚?”

  林泰來:“.”

  看不出來,你袁宏道居然是這樣的文學家,內心深處還存著向往違法亂禁的狂野。

  最后林大官人也只回復了四個字:“游俠已死。”

  袁宏道細細品味了這四個字,便覺得林大官人真是個有深度的人。

  主要是判斷林大官人這個人吧,還是有一點點底線的,內心深處知道分寸的。

  就剛才那套說辭,能是一個無腦莽夫編出來的?

  其實林大官人對袁知縣更想說另外四個字“葉公好龍”或者“不食肉糜”。

  但為了友誼,還是藏在心里了。

  袁宏道回到韋巡撫的身前,回復說:“這個案子發生在吳縣地界,嫌犯也是吳縣縣民,下官不便收審。”

  如果公正審,只怕對不住“浪子回頭”,不公正的審,又對不起自己良心,干脆就不接了。

  作為海內知名的大文學家,還是有點底氣的。

  對上面交下來的不合理工作,說拒絕就拒絕了。

  君子報仇,從早到晚!某位宰輔公子還在掃韋巡撫的面子,大聲叫道:“都說了王稅使是最合理的人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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