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麥努,人間。
孟斐斯城外,沿著尼羅河修建的道路上。
殘陽如血,微風陣陣。牛車的車輪在道路上滾動,吸引路旁的行人注目。
鞭子的抽打聲時有響起,隨之而起的還有一陣陣嗚咽。
這里就是埃及人的王都,也是與赫利奧波利斯和底比斯齊名的大城。
如果說后兩者之所以聞名于世,是因為它們神學意義上的神圣性,那孟斐斯作為法老居住的地方,就單純是世俗意義上的都城了。
地處上下埃及的核心,后世的開羅也據此不遠。王朝的政令從這里傳達出去,抵達所有埃及的城邦。
當然,除此之外,這里現在還多了另外一個意義——奉拉神使者,九柱神靈之一舒的旨意,在過去的幾年中整個埃及范圍內的罪民都被驅趕,然后聚集在在這座城市的周圍。
因此幾乎沒用多久,這里就變成了希伯來人最大的聚集地,同時也是最大的工地。因為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幾年前舒傳達了最后一道神諭以后,長居赫利奧波利斯的諸神與人間的聯系就變得不再連續了起來。
有人說是罪民的存在觸怒了上蒼,也有人說是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給自己鑄造的巨大銅像窮奢極欲,令諸神不滿。
總之,作為上下埃及的統治者、法老,神在人間的使徒為此下達命令。他命人將這些奴隸組織起來,修筑起一座巨大的神殿以取悅上天,為了達成這一目的,他不惜任何代價。
于是大量的石材被運送至孟斐斯,數不清的奴隸累死在愈發明亮的烈日下。
就在這樣的日子里,某一天,兩輛牛車從遠方行來,向著孟菲斯的方向前進。
轱轆轆……
汀——
“感謝我主,賜我午餐。”
雙目微閉用銀制的勺子敲擊餐盤。在清脆的聲音中梅瑟跪坐在車廂內,低聲向神禱告。
車廂內有些搖晃,不過年逾八十的梅瑟依舊坐的很穩。
他的身板挺得筆直,而在他身旁,兩個年紀不大的男孩和女孩學著他的樣子,在胸前劃過繁復的花紋,閉目禱告。
“感謝我主,賜我午餐。”
“……好了,可以了。你們兩個也餓了,那就快吃吧。”
少頃,梅瑟睜開眼睛。
他溫和的看了眼兩個看起來閉著眼睛,實則偷偷觀察著他的孩子笑著說道。
妻子和家人都在后面的那一輛車上,此刻在這里的只有他和兩個路上救下的混血兒。
他們不是真正的希伯來人,而是埃及人與他們混血后的子嗣。混雜的血脈讓他們固然不像路邊那些正背負著沉重石料的奴隸一樣被人欺壓,但他們的權利也不會被認可。
畢竟拉神正是因為希伯來人的血脈給他們降下懲罰的,所以這些混血兒同樣是天生的罪人。沒有任何法律會保護他們,甚至如果不是恰好遇到了梅瑟,恐怕兩人已經在同齡人的欺凌下曝尸荒野了。
“謝謝先生。”
盡管早已忍耐不住食物誘人的香氣,但兩個孩子還是先出聲道謝。
見此梅瑟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在意。
得到允許,兩個孩子才終于開始用餐。
“唉……”
輕聲嘆了口氣,看著兩個孩子的狼吞虎咽,梅瑟的心中有些無奈。
哪怕坐在車里,他也依舊能夠聽到外面鞭子揮舞的聲音。一廂之隔,猶如兩個世界,但他現在什么也做不了。因為這是法老親自頒布的命令,他們本身也是被人們認可的罪民。
想要改變這一現狀,就要改變埃及的神,改變統治人間的法老。
所幸一路上聽到的傳聞告訴梅瑟,從幾年前開始,埃及人神間的聯系就越發模糊了,所以他只需要說服人間的統治者就好了。
“我要拯救他們,也應該拯救他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有這個能力。”
默默的想著,在梅瑟的沉思中,時間流逝的很快。
不知道什么時候,兩個孩子終于用完了午餐。
饑餓感被緩解的孩子終于有勇氣抬起頭,用飽含感激的目光看著救了他們一命的老人。
“……梅瑟先生。”
“嗯?”
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梅瑟看著剛剛說話的小女孩。
對方看起來還有一點點遲疑,所以他當即笑著鼓勵道:“怎么,你有什么要問我的嗎?”
“說出來吧,作為一個老家伙,教導孩子是我的應該做的事情。”
“謝謝您,您真是個好人!”
不好意思的一笑,男孩隨即開口問道:“梅瑟先生,我想知道……你剛才讓我們感謝的‘神’,是哪一個神?”
“是掌管太陽的,最偉大的那一個嗎?”瞪大眼睛,一旁的女孩跟著開口:“還是其他的哪位神靈讓您來拯救我們的。我聽說我們的身上流著被神詛咒的血脈,難道現在詛咒終于被解除了嗎?”
有些沉默,梅瑟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不過片刻后,他還是微微搖頭。
“不,你們想錯了孩子。”
“埃及的神并沒有收回對我們的懲戒,盡管我此行就是希望他們收回的。法老也并沒有在律法上恢復我們的權利,即使我此行也是為此而來。至少現在,希伯來人依舊是他們眼中的罪人,所以我信奉的主,不是埃及人的神。”
“祂是全權的神圣,是萬物的開始與終結。我在火焰中見到祂給我的啟示,奉祂的命到地上來,就是來拯救我陷入苦難的同族。”
輕聲開口,按梅瑟的本意,他其實只是想將他信的神與埃及過去存在的所有神分別開來。畢竟面前的兩個孩子只是混血,他們從小沒有聽說過希伯來人的傳說,也很容易將二者混淆,認為不同的神靈只是出于同一神系,卻意見相左的神而已。
然而聽了他的話,女孩的眼睛不由一亮,她好像誤解了什么。
“所以梅瑟先生,我們之所以被當做罪人,是因為過去的那些神是埃及人的神,他們只庇護埃及人,厭惡任何埃及以外的人類;而您信奉的神靈,就是我們的神,他們也只會庇護我們,會替我們懲罰那些危害我們的人,是這樣嗎?”
“這當然不……嗯……”
下意識的想要否定,因為梅瑟很清楚,主的眼中從來沒有過血脈和種族,也不在乎人間的善惡與沖突。
就像祂曾經告訴過他的,祂不在乎希伯來人,更不在乎他們的死活,祂在乎的只有梅瑟本身而已。
不過話是這么說,可這一刻,當梅瑟看著兩個孩子期盼的眼神,他猶豫了良久。
如果他這么說了,也許就會掐滅他們心中剛剛升起的希望吧……相反,如果他承認下來,那這既不會打破他們的幻想,這樣的誤解也有利于塑造他們對主的崇敬。
對于大多數無知的凡人而言,把神理解為‘庇護自己的’與‘庇護敵人的’,這能夠以最快的速度讓他們知道,自己的信仰應該奉獻給誰。
‘就先這樣吧,等到將來……等安定下來,我再告訴他們主真正的偉大之處,那不拘束于人種,物種,或萬物一切的偉大。至于現在,就讓他們沉浸在夢想之中也不錯。’
心思百轉,最終梅瑟點下頭。
他的笑容就像冬日的暖陽,哪怕年紀已經很大,眼睛卻依舊有神。
“嗯……是的孩子們,你們說的沒錯。”
“祂是世間一切的神,但也是希伯來人的神。凡是那些給我們帶來毀滅的,也必將受到祂的懲罰。”
“這是在火焰的啟示中,祂與我立下的約。”
至少從言辭上講確實如此……梅瑟不覺得自己騙了他們。
孟斐斯已經很近了,他也要想想,怎么才能說服法老。
雖然神說,他所經過的道路必定曲折,希伯來人回歸故土的路上一定死傷慘重,但梅瑟還是想要努力一下。
如果法老愿意直接釋放他們離開,那就再好不過了。
短暫交談沒有干擾牛車的前進,隨著時間的流逝,車架終于來到了孟斐斯的近前。
只是相比起卡俄斯人間那堪稱玄幻版的大城,孟斐斯就差的遠了。
不過十余米高的城墻,身穿皮甲的守衛……當牛車靠近城門,當即吸引了衛兵的注意。
啪——
一聲散亂皮甲碰撞聲,衛兵們絲毫沒有檢查的意思,反而向車架表達敬意。
因為在如今上下埃及,馬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牲畜,它們往往被應用于戰車這種軍事單位上面。真正用于交通的,就是駱駝或者牛車。
當然,說是更多,其實一點也不多。和變化巨大的卡俄斯對照,赫麥努世界的凡間可是真正的古典時代生產力。
因此能夠一路免除舟車勞頓,甚至避開了士兵的盤查,乃至如今連埃及王都的衛兵都默認他們是城中的貴族,梅瑟還真要感謝自己妻子一家出身不凡,是米甸人尊敬的祭司。
不然就算他四十年前逃犯的身份沒人記得起來,也很可能以希伯來人的身份被直接羈押,然后被抓去修筑神殿。
“請進,幾位尊敬的大人。”
在衛兵隊長的禮送下,車架緩緩駛進孟斐斯。
時隔四十余年,梅瑟也再次踏足了這個自己曾經長大的城市。
“我記得,法老居住的地方應該在那里,也不知道這些年間有沒有轉移或修繕過。”
一一給兩個充滿好奇的孩子介紹路上的種種,在這個說是‘王都’,實則并沒有想象的大的城市中穿行。
很快,埃及的王宮近在咫尺。而到了這里,梅瑟的車架已經不再能暢通無阻了。
“你們先待在這里吧,后面的事情就有些危險了……我要一個人去覲見上下埃及的君王。”
伸出手,握住之前一直橫在膝上的長杖,梅瑟叮囑了兩個孩子一句,然后走下馬車。
他平視著這個自己長大的地方,舊時的回憶在腦海中閃過。
正是在這里經受過王室的教育,才有后來他的一切。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梅瑟還是希望能盡量和平的解決這個問題。
“來者何人?”
鏘——
質問從身前傳來,兩把長矛交錯橫在路口處。
梅瑟的車架的靠近早已經引起了衛兵的注意,不過沒人認為他們是來沖擊王宮的。
他們審視著這個陌生的‘貴族’,思考他是從哪個城邦而來。
“我是梅瑟,主在人間的使者;我從米甸而來,前來拜見拉美西斯二世陛下。”
“謹奉神的旨意,我將與他商討種族的未來。”
手握權杖,梅瑟輕聲開口。
他不打算讓法老授予他們與埃及人等同的地位,他只需要帶著他們離開就好了。
他們將翻過山峰與河流,回到神話傳說中,祖先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而第一步,就從這里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