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一樣。”
站在冥界的天空中,哈迪斯的斷臂中沒有一滴血液流出。
就仿佛從來沒有過那一節肢體一樣,某種可怕的力量阻止了哈迪斯神體的再生,讓他遲遲沒能恢復原樣。
但此刻,冥王忽視了身體的殘缺,也忽視了從神職反饋而來的痛苦。他看著身前的外來者,在如山如海的壓力下與對方的目光對視。
沒有任何情緒……從對方的眼神中,哈迪斯沒有看出絲毫看待生命的感覺。就好像對方不是在看待另一個神,而是一個物件,一個沒有生命的死物。
甚至比不過神靈看待凡人……冥王并不知道,哪怕自身的‘神性’還沒有達到漠視眾生的地步,萊恩也不可能對一個虛假世界里的存在抱有什么情緒,他只以為這是對方心意已決的表現。
于是這一刻,哈迪斯放下了過去自己的一切認知。他不知道對方為什么真的敢對冥界動手,也不知道他說的‘不一樣’究竟是指什么,可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這個突然蹦出來強大神明真的擁有某種不為人知的手段。
感知在瘋狂示警,那是源自冥界本身的警示……雖然按照常理來說,再強大的力量也絕不可能傷害到冥界的根本,但哈迪斯更相信先天神靈的直感。
如果是過去,就像紀元之初爭奪神王之位時那樣,冥王或許會選擇后退,從地上退到幽冥之中。但現在,他的背后就是冥土,他已經沒有地方可以退了。這一瞬間,哈迪斯竟然有點后悔。
和現實中的他不同,原本軌跡中的冥界既沒有亡靈,宙斯的經歷也要更加順暢……這讓哈迪斯不由回憶起那一天。也許他當初不該放棄的……就算失敗,也好過像現在這樣,哪怕等了半個紀元歲月,也依舊沒有看到任何前進的可能。
可是現實沒有如果錯過就是錯過了。看似過了很久,實則只是片刻時間,看著身前的萊恩,退無可退的冥王不由向前一步。
“來——!”
大地微微震顫如同末日之景的冥界好像也感受到了冥王的意志,它迸發出來前所未有的力量。
漫天的灰芒如潮汐般翻涌,一寸寸升上天空。這是哈迪斯力量的巔峰,是冥界受到傷害后本能的反抗,先天神的力量在激昂的情緒下節節攀升,它足以讓世上任何一位真神為之退避,只可惜,在它面對的敵人面前,這些掙扎都只是無用功。
左手虛空下壓,那本已升起的瞬間被遏止,冥界為之一顫。右手將黑劍拋出,死亡力量的凝聚隨即崩散化為霧氣,在空中游走后又再次凝為實體,化作一條長長的鎖鏈。在萊恩的意志下,它游過虛空,徑直捆縛向冥王的周身。
原本神話中的死神塔納托斯就有這樣一根鎖鏈,不過那是匠神赫菲斯托斯給他打造的神器。這位弱小的死神憑此勾走凡人的靈魂——他現在還在人間忙碌,而沒有回到冥界,更沒有機會在哪怕是虛幻的世界里,見證真正的死亡是什么樣子。
只是就像很多卡俄斯神靈那樣,塔納托斯那淺薄的智慧遠遠比不上凡人。他曾在一個國王的誆騙下被自己的神器捆縛了自身,成為了首位被人類囚禁的神明。
當然,面對不朽的神明,那位國王的下場也是顯而易見的。畢竟人類或許可以一時的戰勝神祇,可他們只要輸一次,那代價就是永恒。
不過現在,同樣的權柄,同樣樣式的鎖鏈,死亡的造物卻將哈迪斯牢牢鎖在了半空當中。
嘩啦啦——
奮力的掙扎,激起鎖鏈碰撞的聲響,可冥王的反抗顯然并沒有什么效果。
此刻的天空中已經沒有第三個人了,那些之前和哈迪斯一道升空的冥界神靈早就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而且此時的人間尚是春天,就連珀耳塞福涅也還陪在她的母親身邊,完全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
所以孤零零的懸在天空中,在哈迪斯身前,萊恩的面色也不禁凝重起來。
再次把手伸入虛空,這一次,萊恩拔出了一柄石劍。當他握住劍柄,似乎是觸發了某種規則,金色的火焰在他周身突兀的燃起,但又絲毫沒能傷到他一絲一毫,反而如同增添了一道金黃的披風,在冥界的天空中獵獵作響。
這是大日焚身,是足以讓尋常真神都難以承受的詛咒,是意識分離的遠古太陽神在世間的遺留。它會灼燒任何一個試圖使用它的存在,以至于弱者握不住它,強者又不需要它。
但是此刻,萊恩需要的并不是它力量的強弱,而是權柄的性質。如果不能從外部毀滅一個系統,那就從內部分解它。而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往這個精密的系統里插入一個格格不入,但又無法毀滅的東西。
锃——
石劍破空,貫穿了哈迪斯的胸口,但雙方又好像并不在一個時空層面上。
沒有絲毫利刃入肉的聲音,在冥王的身后,也沒有劍鋒破體而出。此刻,只有萊恩知道,這一劍實際上是以哈迪斯的神職為媒介,順著某種聯系深深扎入了源海,刺進了象征著冥土的本源之中。
虛幻的世界里沒有現世法則的庇護,所以太陽就這么輕易的深入了冥土。一時間,整個世界都仿佛靜止了一瞬,然后隨著而來的,則是無盡的光與熱從冥府的天空中放射出來。
昏沉的天空被光明取代,一輪大日的虛影高懸于天,灼燒著暗沉的灰色大地。絲絲縷縷霧氣蒸騰起來,又隨即在半空中消散于無。
看著這一切,萊恩終于點了點頭,因為他能明顯的看到,自己的攻擊真正起效了。
哈迪斯不是原始神,冥界的土地也只是本源于物質界的外顯。如果說之前,死亡的力量只是破壞了冥界的表面,那現在這柄石劍卻是真正的直達根源。
只是短短的幾息時間,在冥土的核心處,大地已經開始出現細小的裂痕,而在哈迪斯的身上,同樣有著絲絲縷縷水汽被蒸發出來。
攻擊外在,只有少許會反饋在本源上。但傷害本源,卻一定會映襯在外界的象征上。就像現在,哈迪斯赫然發現,一股股熱意正從腦海中升起,然后向著全身不斷蔓延。
嘩啦啦——
“你做了什么?!”
鎖鏈發交擊聲再次響起,冥王在奮力的掙扎。這一刻,他的力量在分散,在退卻,就像一個精密的機器里面插入了一節堅韌的鋼絲,它的運轉開始減緩,甚至內部的‘零件’也在互相沖突。
整個冥府的循環都受到了影響,它逐漸有著崩潰的趨勢,作為冥界之主,哈迪斯能夠清晰的感知到這一點。然而被捆縛在空中,他卻什么也做不了。
當然,作為插入冥土中的‘異物’,太陽所依附的石劍其實受到的壓力更加可怕,只是這沒有意義。因為在整個過程中,太陽也好,構成冥界的諸多權柄也罷,它們本身并沒有受到損害,只是作為一個整體,它們被迫‘分開’了。
對于太陽而言,分不分開它都是太陽,但對構成冥府的諸多權柄來說,組合在一起,它們是自成一界的冥界,分裂開來后,它們就是只是各有不同的力量了。
甚至像冥土這種具有明顯地域性的神權,它遠不像厄命謊言那樣,當冥界整體的結構被一天天拆分,它的地位也就跟著減弱。
“很好……這就是我想要的。”
沒有理會虛假神靈的質問,萊恩右手維持虛握的姿勢。他在跟這個虛幻的冥界角力,防止太陽依附的石劍被界面的循環自發排斥出根源之外。
雖然破壞比建造容易,但世界的結構與循環是有‘慣性’的,哪怕這只是一個虛幻的世界,它也不可能在短短片刻就徹底肢解。
“七天。”
默默做出判斷,站立在冥府的天空上,萊恩神色平靜。
如同把幽冥拖在地上,讓大日直照陰間。七天之后,這里就會徹底崩解,而作為原本的冥界之主,哈迪斯也會在太陽的照耀下化為煙塵。
現實,冥王神宮。
高大華麗的殿堂內,哈迪斯手肘撐在扶手上,倚靠在自己的王座上小憩。
新就任的冥后則站在不遠處,她的面前有一個搖籃,里面躺著一個面部留有疤痕的嬰兒。
珀耳塞福涅輕輕晃著搖籃,嘴中唱著不知名的小調。一股股無形的力量隨著流淌,沒入這個孩子干癟的身體中。
他在被轉化,由地上的變成地下的,由生的變死的,當然,也是由‘死’的變成‘生’的。他被冥界的力量眷顧,被冥后親自撫養,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嬰兒也可以被視做是哈迪斯與珀耳塞福涅的孩子。
當然,畢竟不是親自生下,所以他理所當然的不會變成真神。只是通過這種方式孕生的生靈,除了不朽與權柄外,在單純的力量上恐怕也并不會相差太多。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的流逝,不知道什么時候,冥后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對那個嬰兒的轉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畢竟曾經經受了赫斯提亞守護力量的洗禮。而且珀耳塞福涅對冥界權柄的掌握還沒有那么得心應手,這種精細的操作對她本身也是一件耗費心力的事情。
閉目養神,珀耳塞福涅的心情很不錯。在冥土的日子確實很不錯,如果能再亮堂些,那就再好不過了……
“——住手!”
“嗬……”
突然間一聲怒喝打破了神宮的平靜,廣袤的灰土搖晃了三分,不過或許是意識到了什么,隨著聲音主人的收力,一切又恢復了平常。
冥王神宮內,哈迪斯猛的從睡夢中驚醒。他大口的喘著粗氣,銳利的眼神掃視左右,可映入眼簾的,只有神殿的立柱和冥后窈窕的身形。
“你怎么了,你做噩夢了嗎——沒想到你也會被噩夢嚇到?”
先是被驚到了一下,隨即出言嘲諷道。不過從珀耳塞福涅的眼中,卻可以看到一抹明顯擔憂和警覺。
神是很少做夢的,尤其是內容不好的夢。畢竟如今的世間沒有聽說過掌管夢境的神靈,那么排除外來力量的干擾,噩夢本身很可能就是源自命運上的惡兆。
“……呼,無妨,大概只是一個警示罷了。”
心跳慢慢放緩,哈迪斯慢慢恢復了常態。他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必擔心,可顯然,冥后的好奇已經被勾了起來。
“你夢到了什么?”
“你被關進了深淵,還是有人將你趕下了冥王之位?”
說出兩個猜測,這也是珀耳塞福涅認為最可能的事情。
至于其他的,恐怕遠不足以讓哈迪斯產生如此劇烈的反應。
“……不是。”
搖了搖頭,冥王否認道。
“那是什么?”
愈加感到好奇,珀耳塞福涅不由追問道。而在她身前,猶豫片刻,哈迪斯還是說出了真相。
“其實算是一個荒誕的夢境吧……其實我夢到的是,冥界被人毀滅了。”
看著冥后質疑的眼神,哈迪斯示意她先不要說話。他從王座上站起,目光掃過外界的平原。
高等亡靈的數量越發壯大,冥界的體量也不斷增強,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這就是最好的選擇……”
默默低語,哈迪斯笑了笑,然后向著珀耳塞福涅說道:
“夢中的記憶很模糊,我也不清楚前因后果,也不太記得具體過程是什么,總之,那似乎是一個不好的結局。”
“沒有亡靈,沒有力量,我一個人待在王座上,直到有一天,有一個渾身散發著光芒的存在降臨了冥府,他站在我的面前,宣稱自己要毀滅整個世界。”
“然后呢?”
“然后他就做了。”
坐回椅子上,冥王握住扶手。
他微微抬頭,好像在看著冥月,又像是在看大地之上的凡間。
“他把太陽拉到冥土又或者把冥土拖到人間。”
“光和熱籠罩了這個世界,在烈日下,我被太陽灼燒七天……沒有雨露,沒有微風,于無人知曉的地方,我與冥府一同化為灰燼。”
“這就是這個夢境的終結……很有意思,不是嗎?”
“……有意思在哪?”
有些沒有明白,珀耳塞福涅不由問道。
“嗯,我的意思是,那他毀滅了冥界以后呢?”
先是笑了笑,冥王隨即又搖了搖頭。
“算了,這和我沒有什么關系,只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夢罷了。”
“現世的法則如此偉大,夢境終究只是夢境……相比起來,這個屬于我的冥界,才是真實不虛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