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七點鐘了,下班的鈴聲早就響過了,樓道里也早沒了喧嘩聲。
紀監處處長辦公室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亮起的路燈燈光映射進來,將要凝固的剪影釘在墻上。
窗子半開著,涼風呼呼地涌進來,吹散了他剛剛呼出的煙氣。
手里的煙頭明滅閃爍,就像他此時的心情,忽明忽暗。
什么叫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
壞人不壞,自己難道還要羅織罪名,編造證據強行誣陷嗎?
我是紀監工作者啊,就算我有再多的私心,也必須在組織和工作框架內作為,蘇維德難道不知道?
鬼扯,他是在逼著自己違規。
現在蘇維德正威逼利誘,讓他做繩子另一端的狗。
如果臨下班之前,他選擇去李學武的辦公室主動坦白會怎么樣?
結果并不會比去見蘇維德好更多,因為李學武也不是善茬。
據他現在所掌握的情況,即便這個聯營單位有問題也牽扯不到李學武,更不能將李懷德置于死地。
你要問李學武有沒有問題。
這還用問?
他從老蘇那里已經得到了明顯的提示,自己也已經想清楚了。
這個周小白恐怕就是李學武介紹給李主任的,或者說李學武才是這個聯營企業的幕后主使。
集團里都在講李主任特別信任秘書長,為什么?
如果說秘書長年輕有為,能力出眾,算無遺策,文武雙全,這他信,就依著李學武做出的成績也不由得他不信。
但作為集團的負責人,掌握紅星廠大局的管委會主任李懷德能充分地信任他,并支持他不斷進步。
這在很多人心里都有一個問號,或者說一個期待。
李主任是一個喜歡任用年輕人的領導,愿意給有能力的年輕人施展抱負和才華的機會。
可話是這么說,結果這幾年李主任提拔任用的年輕人多半是在基層管理崗位。
即便有在集團機關或者其他分公司、分廠機關里任職的,也多半是副職或者是學習鍛煉崗位。
全集團上下,能讓李主任完全信任的年輕干部只有一個。
以前大家不明白,都往能力和機遇上想,現在他查到了這家聯營公司,牽扯的又都是這些人物。
周澤川一方面感慨李學武的經營有方,關系網復雜,另一方面也在擔心自己的調查會不會觸雷。
這不是他自己嚇唬自己,下班后不回家,一個人躲在辦公室里裝致郁系老青年,而是真的擔心。
如果這個案子真的那么好查,真的沒有什么危險,那蘇維德為什么不自己下場,或者直接從上面往下壓呢。
他作為集團紀監的負責人,組織了十幾個人查這個案子,輕松就突破了對方的防線,拿到了關鍵性的證據,難道上面就拿不到嗎?
蘇維德既然這么有信心,那他為什么還要讓自己往前沖呢?
即便是現在,他已經掌握到了一些切實的證據,為什么不見蘇維德提出向上級匯報,申請支援呢?
這件事就很可疑,他絲毫不覺得蘇維德有他那般狹隘的心思,想要拿到證據威脅李懷德和李學武。
蘇維德與大李和小李只要動手,基本上就會刺刀見紅。
完全是不死不收的結果。
現在他可以考慮,蘇維德是嫌棄證據不夠扎實,情況不夠明了。
很有可能催促他繼續調查的同時,背地里組織人員另行調查。
更危險的是,蘇維德會同上面溝通,直接騎著他們的臉繼續查。
在沒有緩和的余量下,蘇維德如此的謹慎小心,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問題一定很嚴重。
周澤川現在不敢想,可也必須得想,想問題出在哪,雷在哪。
可以看見的,以李主任愛人為首的幾個既得利益方是雷。
但這也僅僅是第一道雷。
他此前還批評手底下人,說他們目光短淺,不要把周小白當大魚,更大的魚還在后頭呢。
確實,周小白的身后真有大魚,還是大的不得了的肥魚。
只是這三條肥魚他收拾起來都有些費勁,需要拉老蘇出來墊背。
真要再往下查,查到連老蘇都謹慎的那種人,你說他該怎么辦。
不用想,老蘇是什么人,在部里上班的時候他早有耳聞。
也不能說他是個小人,但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且記住了,紀監只是一份工作,他們的身份跟集團里的其他干部沒什么兩樣。
不同的是,其他部門有正人君子,但在紀監里絕對沒有。
因為這里是與頑固分子戰斗的前線,小白和菜鳥沒有生存空間。
一旦出現問題,被蘇維德推出去擋子彈,他一點都不意外。
現在他就很含糊了,到底是一意孤行,認準了一條道走到黑,寧愿給老蘇當狗也拼搏一次機遇。
還是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回頭,還有岸嗎?
咚咚——
辦公室房門被敲響,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門便被打開了。
“是誰在里面?”
兩道黑色的身影站在門口,手電筒的燈光注射過來,刺痛了周澤川的眼睛,讓他不得不躲了開來。
有人按著了開關,屋里登時亮了起來,雙方這才看清楚了彼此。
“周處長?您怎么還在這。”
開門的是兩個身穿制服的保衛,身材很是健碩,身上攜帶著一整套的防護裝備,看起來很是威武。
其中一個保衛驚訝地問了一句,隨后解釋道:“我們正在巡查,發現您辦公室的窗子沒關,屋里又滅著燈,所以組長讓我們上來看看。”
“您沒事吧?”
“沒事,正在想事情,出了神。”周澤川擺了擺手說道。
他沒好意思跟保衛發火,這不是對方的錯。
說起來,這還是李學武和新來的質安部經理王小琴的作為。
在李學武擔任保衛組組長期間,為保衛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保衛隊伍的素質非常的高。
這在全市保衛工作范圍內都是出了名的,每年都會拿獎。
甚至廠護衛隊和巡邏隊多次出動,協助市里維護治安穩定,受到了市里和系統領導的表揚和贊許。
王小琴繼任以后,在今年的年初和十月份,分別對保衛隊伍的專業化進行提升和特訓。
一方面加大對保衛干部的培訓和特訓,一方面特招了不少退伍和轉業人員,充實基層管理者。
雖然保衛大樓還沒有建設完全,可集團機關的保衛工作已經提升到了一定的程度和水平。
據王小琴做出的匯報,整個亮馬河生態工業區,雖然有著在建工程的復雜性,可安全性已經有了保障,對工業區實現了布控和掌握。
就因為他辦公室的窗子開著,就因為辦公室里沒有亮燈,這才七點鐘,兩名全副武裝的保衛就沖了進來,對這里進行定點巡查。
可見機關里的保衛工作做的有多好了,周澤川有什么理由批評對方,且對方也不受他的批評。
李懷德主動引入三支代表擔任保衛管理工作,就是要把集團內部的紀律部隊和槍桿子正規化,管起來。
李學武和王小琴都有著這方面的素質,相信下一任保衛工作負責人沒有一定的鍕事基礎都不得行。
“沒關系的,我還要再忙一會,你們繼續值班吧。”
周澤川不想跟保衛多說,點點頭示意了他們可以走了。
危險解除,保衛也沒想著多事,在巡查記錄上做好了登記,請周澤川簽字過后,說了一句周處長早點休息后,兩人便離開了。
巡查有了結果還要備注原因并且簽字,周澤川對李學武的忌憚更是從心里往上冒涼氣。
如此謹慎小心的人,會被別人從后路包抄,捅了腚眼?
他抽完了手里的香煙,嘗試著伸手去拿注視了很久的電話機。
幾次收回又試探,最后狠下決心,抓住電話機撥弄了號碼器。
先是叫通了通訊辦公室,這才要了市話,到老領導那里。
老領導一點都不老,但老領導的經驗很老道,跟李學武也打過交道。
“嗯,這么晚了。”電話另一邊,楊駿很意外接到周澤川的電話,“你還沒有休息啊。”
“遇到了點困難,想不通。”
周澤川也知道這個時間給楊駿打電話不合適,所以也沒兜圈子,很是坦白地講了出來。
他拿著電話,將這幾天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匯報給了楊駿。
楊駿是他在部里的上司,雖然不是頂頭上司,可也是有關系的。
兩人平日里相處也很適宜,不然上一次來紅星廠調查,對方也不會帶上他了。
他在來紅星廠任職的時候,楊駿還找他談過話,做過叮囑。
只是當時的他意氣風發,還沒有完全理解楊駿話里的意思。
謹慎小心,他當時覺得在哪工作不需要謹慎小心?
現在他知道了,在紅星廠工作多么謹慎小心都不為過啊。
楊駿很是耐心地聽了他的話,好半晌,直到他講完了,這才回問道:“你給我打電話是想說什么。”
不等周澤川回答,他又補充問道:“說說你是怎么想的。”
“領導,我現在也是懵的。”周澤川實話實說,足夠坦白,“現在我成了夾在中間不得施展那個人了,我是被老蘇給算計了啊。”
“那你就去找蘇副主任談嘛。”楊駿語氣淡淡地講道:“你就跟他坦白,不想被他算計。”
“我——”周澤川耳朵不聾,心不瞎,當然聽得出領導語氣里的異樣,這會兒訥訥不敢說話。
“你呀,我得怎么說你好呢。”
楊駿在電話里嘆了一口氣,講道:“你去紅星廠之前,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完全沒有聽進去啊。”
“對不起,領導。”周澤川主動認錯,態度很好。
楊駿在電話的那頭也很為難,捏著眉心講道:“你既然都已經知道被蘇副主任利用了,為什么還不反省自己?”
“我是不是警告過你,紅星廠的水很深,諸事謹慎小心,你是怎么理解的?”
“覺得蘇副主任是自己人,不用防備,你完全可以放縱自己的貪心和任性?”
楊駿語氣逐漸加重,皺眉講道:“你現在哪里是猶豫不決啊,你現在是騎虎難下了。”
“我就是發愁這一點。”周澤川聽了楊駿的話也是欲哭無淚,辯白道:“都怪我自己沒有正確理解您的叮囑和教誨啊。”
“行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楊駿不愿意在電話里聽他的懺悔,干脆地問道:“李懷德和李學武都是什么個態度?”
“不知道,我是說——”
周澤川的回答太快速了,聽見老領導如此問,他就知道自己有救了。
楊駿在系統和部里很是有能力,有關系,當初沒少照顧他。
現在問這個,就還把他當小兄弟看,能拉一把還是會拉他一把的。
所以他表現的有些激動,心里話脫口而出,思維跟上來以后才發覺不合適。
這么給老大哥回復,不是顯得他太沒有水平了嘛。
只是實話都說了,他還能騙老大哥嗎?
周澤川努力補充道:“查到現在,我想過要去跟李主任和秘書長做個匯報的……”
“但是你沒有。”楊駿的聲音再次冷了一度,“你還執迷不悟,賭蘇維德比你更看重這些證據,你想拉他下水,只是他比你聰明而已。”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周澤川聲音發苦,“我錯信了人,起了貪念,不應該,真的不應該。”
“你錯的太多了。”楊駿淡淡地講道:“你不是傻瓜,不會不知道蘇維德要針對誰。”
“可你就是傻到連那位個目標是什么態度和狀態都沒有搞清楚就敢啟動相關的調查。”
他長出了一口氣,在電話里質問道:“周澤川同志,我都不知道你現在這么勇了。”
“對不起——”周澤川除了說這一句,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了,“是我鬼迷心竅了。”
“我現在想想,都覺得自己好傻。”
他哭喪著聲音講道:“直到現在我才發覺,蘇維德是給我挖了一個大大的陷阱啊。”
“你只看到蘇維德挖的陷阱了嗎?別太高估了自己。”楊駿在電話那頭毫不留情地講道:“你有什么價值,值得蘇維德算計的。”
“是,是他想算計李懷德和李學武。”周澤川講道:“他跟我說過,至少要解決掉一個。”
“他是這么跟你說的?”楊駿冷笑,道:“他傻還是你傻,他是說上面對這種行為很是期待,對吧。”
沒得到周澤川的回復,楊駿哼聲道:“我明確告訴你,周澤川,上面沒有這個態度。”
“你記住了,你現在是紅星鋼鐵集團的人,不是監察部的干部,你想想你都干了什么!”
他手指點著沙發扶手強調道:“你這么做誰能給你背書,他蘇維德敢把這句話明著講出來嗎?”
“愚蠢,笨蛋——”
楊駿真是很少這么罵人的,他今天是有些憤怒,更是有些恨鐵不成鋼。
“你在沒有進行初步調查的情況下就敢查李懷德,就敢查李學武,你怎么想的。”
“你知不知道,李懷德領導的眼里很受重視,你知不知道李學武的背景和身份。”
“領導,關于李懷德同上面……”周澤川遲疑著講道:“不都說他惱了陸主任,現在……”
“誰告訴你的?這話也能信?”
楊駿氣憤地說道:“就年初那點事,陸主任能放在眼里?李懷德哪個月不跟陸主任吃飯。”
“就你們集團新開的那三家餐廳,陸主任都已經吃過了,這個消息你都不知道?”
“我——”周澤川遲疑著解釋道:“那幾家餐廳,包括集團的招待單位都在李學武的控制范圍內,我……”
“我該說你什么好呢。”楊駿無奈地說道:“你都知道李學武手眼通天,上一次我都差點栽在他的手里,你還想跟他掰手腕?”
“連你們集團的這些信息都拿不到,你怎么敢保證這些調查不在對方的監控之中啊。”
“而且你得想到。”楊駿提醒他道:“李學武在保衛部門深耕了三年,比你去紀監之前,人家就是紀監副書記了,你都在想什么啊。”
“你敢保證手底下那些人不是他的關系嗎?我就問你這一件事,你怎么保證他們的忠誠。”
楊駿徹底把周澤川問迷糊了,閉口不言。
“你現在怎么想的,說說吧。”
他罵了周澤川,可正因為他罵了,才表明要救周澤川,畢竟也是個重要的關系。
周澤川想了想,試著問道:“領導,我現在懷疑這個案子有蹊蹺。”
他沒有聽到領導的回復,便繼續講道:“蘇維德說是在去津門調研檢查的時候認識周小白,并且發現她的問題的。”
“這個周小白在當時跟他們坐在了一起吃飯,且只有她一個外人。”
周澤川越講越皺眉,“在當天晚上,聽說李主任直接將俱樂部的碼頭經營權給了她。”
“我就是很奇怪,怎么好巧不巧的,周小白偏偏在那個時候出現,又明擺在了蘇維德的面前。”
他講道:“我覺得這很有可能是李學武提前布置好的,說不定就是故意釣老蘇上鉤的。”
“你能想到這一點,就說明你現在還有腦子。”楊駿手捏著眉心,講道:“李學武這個人啊,我之前就講給你,能不招惹盡量別招惹。”
“他的身份背景我應該告訴過你,只要他沒有原則性的錯誤,或者更進一步的問題,以你的能力,是無法給他定性的,辦不了他的。”
“如果連李學武都辦不了,李懷德你就更別想了,老蘇來了都不行。”
“我現在想到了,老蘇就是覺得有困難,才讓我頂在前面的。”周澤川很是后悔地講道:“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實在不行我就去找李懷德和李學武坦白。”
“那你離滾蛋就不遠了。”
楊駿冷冰冰地講道:“人家搭臺子,要請蘇維德上去唱戲,結果你主動跳上去比比劃劃。”
“現在鑼鼓都敲起來了,你現在說不唱了,要下臺,你覺得人家會應允你嗎?”
“領導,您的意思是——”周澤川遲疑著問道:“我應該繼續把這場戲演下去,配合他們的表演?”
“這件事還是你自己考慮吧。”楊駿的語氣也松弛了下來,講道:“實在頂不住就下來,李學武不會把你怎么樣的,他不是個小心眼的人。”
“倒是李懷德那邊。”楊駿猶豫了一下,提醒周澤川道:“你說沒有掌握到李學武的證據,這里面一定有問題,你敢掀開,李懷德一定饒不了你,李學武也不會放過你的。”
“嗯,我想到了。”周澤川點點頭,說道:“那我就配合蘇維德把這場戲演下去。”
“我知道,我是配角,小配角。”
他苦著聲音說道:“想要脫身只能把主角烘托出來,把老蘇板板正正地擺在臺上,我才能下臺。”
“你現在這么勇,又是這么聰明,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指點你了。”楊駿聽了他的話,也知道他已經想明白了,這最后的敲打還是不能少的。
“您多批評我,我錯了。”
周澤川認錯的態度很是好,只是車輪話說了幾遍,楊駿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這種事在電話里講本來就存在著風險,誰知道紅星鋼鐵集團的電訊值班室有沒有錄音啊。
你看楊駿講的這幾句話,就算有錄音也不會被抓住把柄,心思緊密謹慎的很。
所以千萬不要奢求能跟領導在電話里談明白事情,他根本不會跟你說實話。
即便你確定那是你關系很好的領導,他也只會隱晦地提點你,不會留下把柄。
真跟你在電話里瞎幾把許諾的那種,趁早離他遠遠的,這種人說話不著調,不可靠。
且不論他的承諾會不會兌現,只要你敢拿出錄音,你在單位里的名聲就完蛋了。
在機關里,翻臉永遠都是把雙刃劍,所以周澤川想要坦白翻臉,你看楊駿支不支持他?
三言兩句就讓周澤川知道,他就是個小配角,只要頭腦清醒,就不會出問題。
現在,該周澤川把配角演好了。
“昨天的報紙你看了沒有?”
李懷德將手里的文件放在一邊,看了辦公桌對面剛剛坐下的李學武問了一句。
李學武也是擺好了筆記本,栗海洋幫他泡了杯茶端了過來,他正客氣著。
“我看您該再配置一個秘書了。”
他笑著看了眼栗海洋,對李懷德說道:“海洋現在的工作也很忙,再找一個才正常。”
李懷德很了然地轉移了話題,知道李學武不想在栗海洋面前談剛剛的工作。
所以這會兒打量了秘書一眼,淡淡地說道:“你這秘書長都堅持使用辦公秘書,我這又怎么好意思再用一個秘書呢。”
“我跟您怎么比啊,不過咱們的情況都很特殊。”李學武繼續勸他道:“我現在出外勤的機會少了,也用不到全天的秘書了,您不一樣。”
“海洋現在負責辦公室的工作,又要領導筆桿子們爬格子,確實很辛苦。”
他看著李懷德,認真地建議道:“以您現在的級別,配置兩個秘書是很應該的。”
“要不,我這就跟卜清芳問一下?”
“謝謝秘書長,我還能堅持的下來。”
還沒等李懷德說話呢,只被對方看了一眼,栗海洋便不自覺地軟了。
他當然想李主任再配置一個工作秘書,哪怕是辦公秘書呢,也能分擔他一些工作啊。
現在他沒白天沒黑夜地在單位里忙,哪個月都有半個月不能回家的情況。
趁著現在年輕還能拼搏,可真要落下一身病,就算從李主任這里學到很多,得到很多資源的傾斜,又有什么用呢。
看顧城一天天的跟媳婦秀恩愛,完全不在乎蘇副主任的態度,本著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思,是讓他又羨慕,又嫉妒。
再看機關里其他小年輕,在紅娘王露的幫助下,這半年來可確實成了不少對兒。
光是紅包和喜糖,王露的辦公桌下面都堆了多少,李主任都說她應該去工會工作。
王露早就說過,要給他介紹對象,可他每次都浪費機會,因為沒有時間去見面約會。
你看李主任平時不怎么管業務,可其他工作有的忙啊,李主任還得學習呢。
你當組織學習和形成文件,都是領導自己完成的?別鬧了——
思想總結,文件精神,筆記匯報,都是他這做秘書的來完成。
是,他現在是副主任了,手里也有兵了,可那些老筆桿子他請不動,年輕的又信不著。
所以別看他進步了,可也比以前更累了。
除了要負責李主任的服務工作,還得承擔起部門的管理工作。
真的,他特別感激李學武,這是他的師傅,也是他的貴人,更能理解他的辛苦。
給李主任再添選一位秘書,這種話也只能是秘書長來提,他都沒有這個資格。
他既無法回答李主任問他是不是沒有能力來完成這份工作的問題,也無法回答他是不是不愿意辛苦和努力。
所以,今天聽秘書長提起,他這心里就有了希望,希望李主任開金口。
只是李主任的態度有些模糊,讓他提心吊膽的,這會更是不敢再強求。
累一點就累一點吧,最多三年,李主任如何都要放他下去鍛煉了。
總不能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吧?
“這件事下來再說。”
李懷德并沒有正面確定這個問題,而是選擇先放一放,給栗海洋點頭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栗海洋也摸不清李主任是什么心思,是不想找啊,還是不想請秘書長找啊。
他作為秘書,沒有選擇,只有聽喝。
待栗海洋出去了,李懷德這才把手邊的報紙擺在了辦公桌上,輕輕推到了李學武的面前。
李學武其實已經讀過了,他哪天不讀這些報紙啊。
雖然單位也會給他訂報紙,可到了辦公室基本上就沒有時間了。
所以他在家里就給自己訂了幾份大報,還特別訂了鍕報。
你要問他一個企業干部,為什么要訂鍕報,他只能告訴你,別忘了他在衛戍區的身份。
領導工作不是那么好做的,在沒有快速化網絡傳播途徑的時候,只要是在關鍵崗位上的干部,就只能通過報紙來獲取最新的形勢和精神。
正常來說,他從早餐以前就開始看了,一直到吃早飯,乘坐汽車來單位的路上也要看。
因為沒有秘書隨行,所以關于他的行程,王露都是提前做好表格,當天早晨壓在他辦公桌玻璃下面的。
“真應了你那句話了——”
李懷德見李學武拿起報紙只看了看,便放回了辦公桌,這才開了口。
辦公桌上的報紙是十月十號,《人民大報》刊登了《柳河“七五”干校為機關變革化提供了新經驗》一文。
同時在“編者按”中發表上面的批示:“廣大干部下放勞動,這對干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者外都應這樣做。”
“除老弱病殘者外都應這樣做。”
李懷德手指在這一點敲了敲,看著李學武說道:“這都已經把標準定下來了。”
“嗯,我也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李學武緩緩點頭,表情凝重地講道:“這件事的影響范圍太大了。”
“嗯——”李懷德長出了一口氣,道:“七五干校我們也在搞,也在嘗試。”
“只是人家做出了成績,總結出了新經驗,直接影響了我們接下來的動作。”
他看著李學武講道:“不學習這方面的經驗吧,總要被人家抓住小尾巴。”
“可真要完全學習和貫徹這種經驗和指示,你有把握掌控這種力度和局面嗎?”
不等李學武搖頭,其實他的心里就已經有了答案,這會兒從抽屜里掏出藥丸塞嘴里一顆。
李主任日夜操勞,夙興夜寐,終究是虧了身體,特別看了中醫,現在都開始吃藥了。
“我相信很快,部里就會有相關的指示精神下來,并同文件一起下發。”
他喝了一口溫水,對李學武講道:“第一步會要求我們精簡干部和知識分子,第二步就是把他們送去干校,重新整頓和學習。”
“這些我們其實都已經在做了。”
李學武點點頭,匯報道:“咱們廠的聯合學校一直都在組建干部培訓班,輪訓人事變革和兼并過來的干部。”
“力度不夠啊。”李懷德再一次敲了敲報紙,看著他問道:“你看上面的意思,咱們每次輪訓的那百十來號人,能滿足他們的胃口嗎?”
“不用想了,上面一定會安排工作組下來巡視,更會行程報告,你想想應該怎么處理。”
李懷德微微搖頭,講道:“像以往那樣糊弄過去是不成的了,營城的勞動隊里還有幾個干部。”
“這方面咱們確實沒有準備。”
李學武遲疑著講道:“我想應該加大培訓班的招收力度,擴大人數和學習科目。”
“在脫產期間,完全可以組織班級前往紅星村和工廠進行實習和操作嘛。”
“關于知識分子,我有想過,近兩年來咱們招收了很多大學生,應該回回爐了。”
他見李懷德點頭,便繼續講道:“可以組織相應的培訓班,也可以組建一個干校。”
“放在哪里?紅星村?”
李懷德聽明白他的意思了,虛與委蛇,暗度成倉嘛。
說實在的,他能看得出來,李學武是想保護那些干部和知識分子。
同樣的,他也堅持科技創新,將科學發展作為第一生產力的觀點。
不然這些年他也不可能認同李學武的作為,頂住上面的壓力,招收更多的大學生了。
“可以放在紅星村。”李學武說道:“也可以安排去營城和鋼城的工地,進行實習鍛煉。”
“我認為干校的學習周期不應該過長。”
他如此講道:“最合適三個月為一周期,給足干部鍛煉和學習的積極性和緩沖時間。”
“真要按照這上面的要求。”李學武整理了一下面前的報紙,微微搖頭說道:“幾年時間的學習,就算他們學有所成,缺少必要的業務經驗,也用不得了。”
“脫離業務一線,脫離生產一線時間一長,按照下面工廠和機關的工作失效頻率。”
李學武面露擔憂地講道:“我擔心這么培訓,人基本上就廢掉了。”
“嗯,是這么個意思啊。”
李懷德也表現出了這方面的擔憂,點頭講道:“讓你過來,我還是拿不住這件事。”
他不是一個心思歹毒的人,更不是一個盲目的人,他不想用人命堆砌自己進步的臺階。
要說這兩年廠里沒的那些人,多少都有點咎由自取,或者自投羅網。
真正是李懷德逼死的,或者害死的,幾乎沒有。
這個人說白了就是個投機者,但絕對不是獨裁者,更不能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
李學武不想在集團里掀起更大范圍的波折和風暴,他又何嘗想要自廢武功呢。
紅星鋼鐵集團好不容易發展到現在,他投入的精力和心血一點都不比其他人少。
你就當他這幅身體全是跳舞虧空的?
“上面應該也是摸著石頭過河。”李懷德沉吟片刻講道:“實在沒有辦法接納和安置精簡下來的干部和知識分子了,湊巧柳河把七五干校應用了起來,做出了成績。”
“也不見得是真正的成績。”
李學武看了老李一眼,剩下的話雖然沒有明著說出來,相信老李應該是明白了的。
這種事又不是下面第一次干了,曾經的畝產十萬斤這種屁話都敢說,還有什么事是特殊時期不敢喊出來的口號。
太瘋狂了,也太盲目,失去理智的那種。
李學武不相信報紙上所謂的經驗和成績,上面寫的花團錦簇,經驗豐富,實際上呢?
哪里都不缺少狠人,不把人當回事,更不把別人的人生和財富當回事的太多太多了。
老李也不會傻到全都相信報紙上所說和要求的,這個世界就是個草臺班子。
你看老李這么努力的工作,也沒說把身體搞垮了,他干工作的原則還是能過得去就行了。
李學武都有較真的時候,你看老李有較真的時候嗎?
程開元如此調皮,老李也只是該打打,該訓訓,沒有說弄死對方的心思。
只要是在這個圈子里混的,就必須遵守游戲規則,否則無法長久。
像周澤川那種表面冷靜,實則魯莽的家伙,根本到不了李懷德這種層面。
“那就區別對待吧。”
李懷德思考著前段時間李學武給出的意見,又加入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和思考。
他想了想,講道:“加大人事變革的范圍和力度,將一些考核不合格,或者不符合任職條件和要求的干部回爐重造。”
“在干校里認真甄別和考察,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果斷處理。”
李懷德也是心狠,以前沒有理由和機會處理這些人,現在上面倒是給了他機會。
什么叫果斷處理啊?
很簡單,上面沒有說干校什么時候結束,應該是一個常態化的過程。
上面都有很多人下去了就沒上來過,銷聲匿跡,集團里這么做不也是很正常的嘛。
先去干校學習,時間長了誰還會記得他們,他們也記不住自己是誰了。
時間一到,直接做退休處理,連退休級別都可以進行操作,省下一大筆退休金。
如此操作,誰都說不出毛病來。
因為考核是公平公正的,你過不去,技不如人,還有什么話可說。
其他單位還有可能喊冤的,在紅星廠基本上不會有,因為這里的干部太多了。
尤其是基層和中層干部,兼并了17家企業,紅星鋼鐵集團一下子就膨脹了起來。
“把臨退休的人員組織一下,發揚風格。”
李懷德想了想,再一次敲了敲桌子,講道:“主動退下來,去干校鍛煉一段時間嘛。”
這個意見還是很中肯的,反正都要退休了,又沒有機會再進步,倒不如給集團方便。
“再分批次選擇基層和機關里的年輕干部進行短期輪訓。”
李懷德一錘定音,將這件事做了安排,沒有再讓李學武提意見。
就這樣,未來影響集團發展的大格局就定了下來。
一個時代開始了,一個時代落幕了,上面的風終于吹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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