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副主任,秘書長。”
栗海洋拎著飯盒從病房里出來,便見到高雅琴同李學武一道,從樓梯口方向走了過來。
他關門的手一頓,回身同房間里輕聲提醒道:“李主任,高副主任和秘書長來看您了。”
說著話便側身站在了門口,給走過來的兩人讓開了位置。
“領導吃過晚飯了?”
李學武的手里還拎著東西,微笑著同栗海洋問道:“胃口怎么樣?”
“挺好的——”
“我都說不要麻煩了。”
還沒等栗海洋回答完,便聽見房間里傳來了李主任的招呼聲。
“哎呀,舟車勞頓你們倆。”
“李主任,好點了吧?”
高雅琴推開了房門,關心地問說:“回來的時候學武同志還惦記著,說要給您準備一些補品。”
“哈哈哈——”李懷德對兩人的關心很是受用,坐在病床上對兩人招手示意了床邊的沙發,“坐,快坐,我一切都好,海洋泡茶。”
“特意給我爸打了個電話,”李學武將手里的補品遞給了栗海洋,笑著對李懷德說道:“怕您胃口不好,特意加了些開胃補藥。”
“好,好,勞你們惦記。”
李懷德笑呵呵地說道:“知道你們今天回來,我還跟海洋交代了,要是回來的早,先回家休息,走這一趟來回上千里,不容易。”
“是高副主任要來看看您,說是不放心,我就是陪同她來的。”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高雅琴進屋便表了他的名,他也用玩笑的語氣捧了高雅琴的意。
兩人一唱一和的,倒是讓李懷德開懷大笑,心情舒暢。
“哈哈哈——”他點了點李學武,說道:“秘書長這張嘴啊,永遠都不會吃虧,我放心啊——”
“呵呵——您這句放心,我這一次算是深有感觸,所獲頗多。”
高雅琴坐在床邊的沙發上,微笑著看了李懷德說道:“秘書長在談判桌上舌戰八方,不落下風,真是讓我這外經貿開了眼界了。”
“事先聲明啊——”李學武站在床尾,接了栗海洋的茶杯遞給了高雅琴,玩笑道:“我可沒有賄賂高副主任請她幫我多多美言——”
“哈哈哈哈哈——”
病房里的氣氛十分的融洽歡樂,一點不見病痛和悲苦折磨。
栗海洋的臉上也帶著笑意,對秘書長的佩服之情又加深了幾分。
他更佩服秘書長的風度,進屋后并沒有像這兩天來的那些廠里干部的那種虛偽和奉承,特別真誠。
這種真誠直透人心,從領導的表情和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
再有就是個人品德修養,這是他努力追趕和學習的一面。
按職級和身份來講,進屋后的李學武完全可以在領導的示意下坐在沙發上談話,等著他泡茶服務。
可秘書長真把他們秘書當自己人,見面打招呼講話從來都是和氣有加,熱情真誠,表現出了尊重。
等在床尾的李學武幫栗海洋遞了茶杯給高雅琴,這才捧了自己的茶杯坐在了高雅琴的身邊。
“領導,高副主任,秘書長,你們先聊著,我去送飯盒。”
栗海洋微笑著打了招呼,得了李主任的點頭,這才離開了病房。
“這兩天也是辛苦了他。”
等栗海洋出了房門,李懷德這才攏了攏頭頂日漸稀疏的頭發,感慨著說道:“我愛人身體不好,被這件事嚇了一跳,血壓又高了。”
“我聽見這事都嚇了一跳。”
高雅琴認真了表情,講道:“秘書長飯都沒吃完就跑來等電話了,那天晚上正準備談判呢。”
“我知道,辛苦你們了,唉——”李懷德長嘆了一聲,說道:“這件事也怨我,沒有處理好。”
“是我的責任,明知道——”
李學武一下船安排好了考察團便過來醫院,就是為了表態的。
可他承攬錯誤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李懷德抬手給打斷了。
“今天王小琴同志來看我了,提到了你給她打了電話。”
李懷德緩緩點頭說道:“這件事純屬偶然,也是必然,不怪你,也不用上綱上線,著實沒必要。”
他講的是李學武同王小琴溝通,作為保衛組的負責人,要為李主任的這一次襲擊事件負責。
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他現在身上兼著秘書長和保衛組負責人的職務,對兩邊都是不負責任的。
所以,他準備主動辭去保衛組負責人的職務,將這一工作完全交給王小琴來負責,避免此類問題再次出現,也算是給此事一個交代。
“首先還是我的問題,沒有妥善處理好聶成林同志的后事。”
李懷德認真地講道:“其次是思想上產生了麻痹大意,對大學習活動的成績過于樂觀,忽視了組織基層和同志們的心聲。”
“最后,王小琴同志也跟我講了她的困難,希望你再扶上馬送一程,”他看著李學武說道:“這也是我今天提及此事的主要原因。”
“不怪誰,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總結好經驗教訓再出發。”
“謝謝您的理解,”李學武認真點頭道:“我會盡快幫助王小琴同志完成工作交接。”
“按流程走就是了,不要著急——”李懷德按了按手掌,看了高雅琴兩人一眼,臉上又重新露出了微笑,問道:“我聽說此次的考察參觀和談判的結果都很好啊?”
“是,我們今天來也是為了盡快跟您匯報考察和談判的結果。”
高雅琴笑著點點頭說道:“秘書長怕您等急了,所以就——”
“你們還沒吃飯呢吧?”
李懷德笑著看了兩人,打斷了高雅琴的話,說道:“你們人就在這里,好消息也在這里,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又有什么好著急的?”
“文學同志在電話里已經跟我講了一些,具體的就不急于一時,你們也都辛苦了,”他擺了擺手,對兩人講道:“我今天就不多留你們了,回去吧,好好休息休息。”
“那就謝謝李主任了,”高雅琴笑著站起身,同李懷德握了握手,說道:“您要好好休養。”
“這是考察和談判紀要報告,您有時間看一下,”李學武從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放在了李懷德的手邊,說道:“我明天再來看您。”
“去吧,不用擔心我。”
李懷德拍了拍手邊的報告,微笑著對李學武說道:“你周末都沒來得及休息,好好陪陪家人吧。”
他對李學武的工作非常滿意,不僅會做人,還會做事。
有些情況可以通過談話來了解,而有些情況需要透過文字才能充分地判斷問題本質和關系矛盾。
關于考察和談判,李懷德坐在病房里早就了解了個一清二楚。
高雅琴和李學武沒吃晚飯便過來,是體現了對他的重視和尊重。
當然,他也必須體諒和關心兩人,這才是互相尊重,互相理解。
有些干部就是拎不清,看不明,覺得前呼后擁才是擁護。
大錯特錯,排場有了,人心就丟了,他老李擅長的只有算人心。
“爸爸——爸爸回來了!”
車到家門口,李學武人還沒進院,便聽見了院里閨女在喊他。
“不讓你去,就不讓你去。”
同時傳來的還有個粗獷沙啞的嗓音,好像是在故意逗著李姝。
“呀——我咬你了——”
李姝明顯急眼了,著急的聲音都變得尖銳了起來。
秦京茹打開了院門,見是李學武便笑著問候道:“您回來了。”
“這是喊啥呢?殺豬了啊?”
李學武好笑地看了門廳方向,閨女正奮力地往外掙脫著,要來迎接他回家,可有壞人正在阻止她。
“爸爸——爸爸——”
李姝一只小手夠著這邊,另一只小手扒拉著身邊的壞人,喊道:“壞舅舅,壞舅舅,我要爸爸。”
“哈哈——”顧延愣抱著她不撒手,蹲在門廳壞笑著說道:“你爸空手回來的,啥都沒給你帶。”
“你躲開——我不要你——”
李姝小小的人,哪里有舅舅這般有勁兒,推不開,低下頭就咬。
“嘿嘿嘿——小狗啊你——”
顧延被咬了一口,見姐夫走到了臺階下,也就順勢松開了李姝。
“爸爸——嗚嗚嗚——”
李姝是真生氣了,一掙開舅舅的手便沖進了爸爸的懷抱。
“舅舅壞——他咬我——”
“呵呵呵,舅舅咬咱了?”
李學武被告狀的閨女給逗笑了,抱著她上了臺階,問了顧延道:“啥時候回來的?”
“前天晚上,七點到的京城火車站,”顧延抬手拍了拍外甥女的小腳丫,故作不滿地說道:“你咋告刁狀呢,咱倆是誰咬了誰啊?”
“哼——”李姝抹了哭一陣的眼淚疙瘩,驕哼一聲,摟著爸爸的脖子不撒手,眼睛卻看向了院外。
那邊韓建昆和秦京茹正忙著往下搬東西,是李學武從鋼城和營城買的一些土特產,也有別人送的。
“我還說呢,等你回來。”
李學武抱著閨女進了屋,給顧延說道:“跟周瑤見面了嗎?”
“見了,昨天在公園見的。”
昨天才是周末,今天已經是周一了,吉利星在津門做了休整才回的京,否則這一船人還不得累死。
顧延上身穿著白襯衫,下身是板綠的褲子,腰上是牛皮腰帶。
一年沒見,整個人看起來成熟了不少,臉上的稚氣也幾乎不見。
“嗓子怎么了?喊的啊?”
李學武換好了拖鞋,招呼他進屋,秦京茹見他要幫忙,也是拒絕了,只說沒有多少東西。
可顧延還是出了門廳,往院外的車上去幫韓建昆兩人搬了箱子。
李學武每次回來都會給家里帶一些土特產,或者是時髦的東西。
有給孩子們的玩具,也有給顧寧的書或者樂器,家人的布料或者特色的衣服,還有些新奇玩意兒。
其實更多的是京城不好找的干果或者具有地方特色的食物。
家里除了李姝,還真就沒有特別饞嘴的,有些是當零嘴,有些則是分給了大院那邊,大嫂和姬毓秀都喜歡吃干果和蜜餞一類的零食。
“帶兵,天天訓練天天喊。”
搬了好一會兒,門口都堆滿了,顧延這才拍了拍手進屋。
他還沒忘了姐夫的關心,主動解釋道:“抽煙也有些關系。”
“越累越想抽煙,尤其是春天,嗓子發干,不知道就啞了。”
“少抽點煙,多喝熱水。”
李學武已經從樓上換了衣服下來,顧寧也在客廳里,正哄著不順心的李寧收拾地上散落的玩具。
“弟弟,我幫你收拾——”
李姝見爸爸回來了,可會賣乖了,不用說就去收拾玩具了。
顧延卻喜歡逗她,隔著沙發問她:“這不都是你玩的嘛——”
“不是——是弟弟玩的!”
李姝瞪了舅舅一眼,在意地看了爸爸,更賣力地收拾了起來。
“我閨女最乖了,要不爸爸怎么可能每次出差都惦記著給李姝買好吃的,買新玩具了,是不是?”
“嘻嘻——”李姝在爸爸的一聲聲贊揚下,嘴角逐漸失去了控制力,最后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她倒是真賣力氣,不用媽媽提醒,柜子下面每個筐里都應該放什么樣的玩具,她收拾的整整齊齊。
李寧見姐姐忙活著,也沒了懊惱,跟著收拾了起來,就是有點力不從心,每次都給姐姐幫倒忙。
爸爸回來了,兩個孩子最開心不過李姝能追出門廳去等爸爸,李寧卻被媽媽攔住了,能不懊惱嘛。
良好的家庭氛圍,孩子所表現出來的情緒和狀態是不一樣的。
至少顧延就能從孩子的臉上看得出來姐姐和姐夫感情很是融洽。
“剛還想問你來著,見了面啥情況啊,咋樣啊?相中沒有啊?”
李學武坐在了沙發上,給要幫她泡茶的秦京茹擺了擺手。
“忙你的吧,我自己來。”
“飯馬上就好啊,”秦京茹笑著應了,又轉頭給李姝問道:“李姝,要不要吃葡萄干蒸雞蛋糕?”
“要!弟弟也要——”
李姝小吃貨一個,聽見有吃的,便從“繁忙”的玩具整理工作中抬起頭回應道:“謝謝小姨!”
“不客氣——”秦京茹笑著說道:“只要你乖就有好吃的——”
沒法算計李學武到家的時間,所以秦京茹把菜都切出來了,就等著他回來后下鍋呢,飯是早好了。
秦京茹去了廚房,韓建昆還在忙活著門口他帶回來的那堆東西。
分門別類,有些可以放在客廳零食柜子里,有些要放去廚房或者冰箱里,還有些要放在地窖里。
幾乎每一次李學武出差回來,都會有這樣的忙活,李姝收拾好了玩具,也會跑過來等著她的禮物。
玩具、零食、新衣服……
“我看著還行,挺爽快的一個人,”顧延坐在沙發上,給姐夫說道:“我們倆逛了會公園,聊了聊彼此的情況,約好了經常聯系。”
“有沒有心動的感覺?”
李學武玩笑著說道:“你姐還擔心你們性格都直,會合不來。”
“還行吧,沒什么感覺。”顧延懷疑地瞅了眼老姐,又看了看姐夫,道:“相親不都是這樣嗎?”
他知道姐夫很會處理人際關系,把家庭關系處理的很好,但說他姐關心這個,就真的有點假了。
顧延早就習慣了老姐的傲視獨立,經常給家里說這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哪里會關心他這個弟弟。
可讓他意外的是,姐夫說完這句話,姐姐竟然沒有異樣的表情。
難道他姐姐真的轉性了?
“你看我干什么?”顧寧哄了李寧過來,剛坐下便看見弟弟的眼神,“你處對象還用人教你啊?”
“嘿嘿,處對象我熟,”顧延沒想到,姐姐還真變了,不由得嘿嘿笑道:“可相親我是第一次。”
他玩鬧著看向了姐夫,“我還想著跟您請教一下呢。”
“那你算問錯人了,”李學武挑了挑眉毛,道:“我這輩子也只相了一次親,就是跟你姐那次。”
他好笑地看著顧延問道:“這點經驗我就不用分享給你了吧?”
“那還是算了吧,”顧延好笑地說道:“想想我都覺得尷尬。”
“什么意思?”顧寧正看著兒子發呆,突然抬起頭,盯了弟弟的眼睛問道:“尷尬是什么意思?”
有殺氣——
顧延倏地一驚,他光顧著跟姐夫開玩笑了,都忘了當事人在這。
“沒、沒什么意思,”他干笑著解釋道:“相親嘛,都這樣。”
“你當時覺得很尷尬嗎?”
顧寧轉頭看向了李學武問道。
李學武目光僵硬了一下,責備地看向了小舅子:都是你惹的禍!
顧延瘋狂地給姐夫使眼色,是生是死就全在姐夫的一念之間了。
李學武才不管他的死活呢,自己作死還想拉著他當墊背的?
“沒有,有什么好尷尬的,”他全不顧小舅子要死了的表情,坦然地講道:“我只是遇見了故人,看見了脫下白大褂的文學少女。”
顧延:(д!!!)
我只是開了個玩笑,你們兩口子當面塞我一嘴狗糧干什么!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嘛,感受也不一樣……”
顧延看著姐姐望過來的眼神,真想把沙發抬起來鉆進去。
“對了,說起相親,我們還趕上了一場大戲,《全武行》。”
因為歷史的原因,當初解放進城的時候,四九城安置不下那么多的機關單位,更住不下那么多人。
所以,西城外,也就是二環以外便成為了一些大院的安置地點。
具體都有哪些大院就不說了,就說說前些天張建國秘密會見的那位趙衛東,他就住在百萬莊。
百萬莊往南便是玉淵潭公園,公園里有著名的釣魚臺賓館。
玉淵潭公園往東有一塊地是鐵道的,再往東就是月壇了。
大院里那些孩子,尤其是這一片兒的都喜歡來這兩處公園玩。
景色綺麗當然比不上頤和園,但架不住離家門口近啊。
打水漂、跑步、抓魚摸蝦、處對象,都在這一片兒。
出于習慣,顧延按照李學武留給他的電話打給了周瑤,兩人通話后順嘴便約在月壇公園見面。
撂下電話顧延就后悔了,姐夫家住在東城,約特么西城干嘛呀。
可電話都撂了,只能干擎著。
在月壇見面的時候,他還不好意思地把這個當做玩笑講了出來。
周瑤也沒當回事,以為顧延住在西城呢,說說笑笑一帶而過了。
可無巧不成書,也正是因為顧延的糊涂,他們倆才趕上了熱鬧。
而作為圈子里的“老前輩”顧延對《全武行》的雙方都認識。
在飯桌上給李學武講了當天的事,真是驚心動魄,引人入勝。
時間回到3月30日,也就是周末,下午三點鐘左右。
張建國一行人騎著二八大杠來到了月壇公園附近。
這是早就約好了的,與趙衛東等人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可惜了,他等來的不是和談,更不是尊重,而是一場血戰。
幾乎來不及任何反應,數不清的手持刮子的老乒們就從前后兩個方向吵著張建國等人圍攏了上來。
據顧延講當時的情況,迎面方向過來的老乒們黑壓壓地一大片,在狹窄的馬路上擠壓著走過來。
為首的那一個喊了一聲:誰是特么張建國?打死他!接著,老乒們就玩命般的撲了過去。
“我看到的,張建國應該是受傷了,帶著他的人跑了,”顧延講道:“那個叫李奎勇的受傷了。”
“具體都是誰我沒注意,也是你們那位保衛科長好管閑事。”
他笑了笑,說道:“我告訴她這件事不用她管,她非要報警。”
“現場有不少人被帶走調查,其中我認識的就有趙衛東。”
“嫌耽誤你看熱鬧了?”
顧寧不滿地盯了弟弟一眼,提醒他道:“注意點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放心吧,姐。”
顧延沒在意地笑了笑,說道:“那種場合,就算是警查來了也得等他們茬完了架才能上去抓人。”
“挺長時間沒見著他了,趙衛東依舊是那么的誠懇,健談。”
他輕笑了一聲,說道:“他給工安說,他是認真察看過幾次地形后才確定把約會地點定在那里。”
“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個張建國還真是成了氣候,一個頑主都能逼著他們又是布局又是玩計謀。”
“你從哪聽說的張建國?”
李學武看了他一眼,問道:“周瑤告訴你的?”
“嗯,她可真夠勇猛的。”
一想起當時的情景顧延就忍不住地想笑,“她跟我說,讓我給她幫忙,想辦法抓住那個張建國。”
“連她都敢想著抓那個頑主,那些老乒們卻畏之如虎。”
說到這里,顧延遺憾地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圈子沒啥希望了。”
“趙衛東講的那些話,我聽了都覺得臉紅。”
他看了姐夫說道:“他說了,老乒們視張建國如虎,臨敵畏戰是難免的。”
“而那個地點道路狹窄,即使有人想要臨陣退縮,后面也有人堵著,誰也退不了。”
“誰在后面堵著?”
秦京茹聽的好奇,問道:“這還排兵布陣呢?”
“你可是想不到,趙衛東有多損。”
顧延看了她一眼,又對著姐夫講道:“工安問他,誰在后面堵著呀?難道是你們這些頭頭兒?”
“他告訴工安:女的。他把大院里那些最漂亮的女生都拉來了。”
“他還恬不知恥地問工安:你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就叫同仇敵愾!”
飯桌上的氣氛因為顧延的語氣變得沉默了起來,就連當故事聽的秦京茹都皺起了眉頭。
“是夠損的,”她問了顧延道:“工安不管嗎?”
“管了啊,都帶走了。”
顧延笑了笑,說道:“可又能處理得了幾個呢?”
“法不責眾的道理聽過沒有?他們還覺得這是在為民除害呢,一個個的都把自己當成英雄來自夸了。”
李學武想起了聶小光在派處所關于那天晚上會面時況的供述,只在心里感慨江湖的水真是渾啊。
那個會談的晚上,趙衛東口口聲聲說大家都是受害者,不要自相殘殺,要做朋友。
可結果呢?
工安問趙衛東細節,為什么張建國信了他的話,要跟他做朋友,趙衛東的回答是:他傻唄。我不可能跟他做朋友,因為他是壞人!我是好人!
四月的第一天,星期二。
李學武上班后抽空給俱樂部打了個電話,問趙老四將周末那天月壇公園的情況說給他。
趙老四雖然沒問過,但他很清楚李學武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盯著頑主和老乒圈子。
就連他跟頑主圈子“藕斷絲連”的都沒有在意,周常利回來招工的時候還見了那些頑主,也沒訓斥他。
他是不敢胡亂猜測李學武要干什么,但他一直都有關注著這些事,就怕有一天李學武突然問起來。
進了俱樂部的門,就是俱樂部的人。
趙老四早就認定了自己是俱樂部門里的人,現在穿的是皮鞋,不可能再走回頭路了。
對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他就是俱樂部的看門大管家,做人做事都得為俱樂部和領導著想。
既然李學武關注著兩邊的情況,那他就關注著,是為了李學武服務,也是跟著學習這里面的門道。
有些知識是永遠從書本上學不到的,就比如李學武這樣的行事和布局,瞬息萬變,精準拿捏。
李學武撂下電話,他便騎著自行車從俱樂部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紅星廠。
別人不能隨意進出紅星廠廠區,可有著正經工作的趙老四可不算“別人”,這是他最為得意的身份。
憑借著手里東城東風一號俱樂部保衛科科長的工作證,在門口登個記就來到了李學武的辦公室。
“說起來都是后話,可他在月壇公園得突圍,情況極其慘烈……”
李學武很忙,是一邊工作一邊聽了他的匯報。
趙老四也不敢多客氣,就站在他身邊輕聲將當天的事說了個清楚,是站在另一個視角上的描述。
“當天跟著張建國去到月壇的一共是十三個人,有閆勝利和李奎勇等人,騎著八、九輛自行車。”
在這個時候,自行車可算是大宗財產,比人命都值錢,特別是有的車是從朋友處借的,弄丟了無法交待。
“當時閆勝利先發現的情況不對,眼瞅著大敵逼近,可要跑已經來不及了。”
趙老四介紹道:“怕對方是來搶他們車子的,所以應戰的隊形是非常松散的環狀陣形。”
“也就把自行車放在中間,十三個人環自行車站成一圈。”
“在弄清楚對方是專門來找張建國的,李奎勇第一個反應就是把張建國掩護在身后。”
“可他回頭一看,后面的馬路上,大隊的老乒黑壓壓地排成密不透風的陣形,也已經一步步地堵壓過來了。”
“前后兩路人馬迫近后,迅速向兩翼伸開、合攏,把他們十三個人緊緊地包圍在一個小圈子里。”
“圈子正中,就是那幾輛自行車。”
趙老四說到這里頓了頓,看了李學武的臉色,見領導手里的筆沒停,這才繼續講了起來。
“當時能看得出來,老乒們實在是太緊張了,”他講道:“包圍圈合攏后他們沒有立即就動手,而是有過一陣短暫的停頓,雙方開始了對峙。”
茬過架都知道,越是在這個時候,盡管雙方在人數上非常懸殊,但敢于先動手的一方,還是能在瞬間爭取到一定的主動,甚至是反敗為勝。
在這一點上,老乒方面就暴露出了他們在實戰歷練和個人勇氣方面的不足。
“事后張建國回來說了,這時候最需要的是一條不知死活、上去就開牙撲咬的狗。”
趙老四頗為認同地講道:“那個時候,老乒們還沒有這么一條領頭的狗。”
先動手的是張建國。
他手持一把刮子,完全沒有猶豫,照直就向眼前的人群撲了過去。
猝不及防地,那把刮刀就砸在了一個老乒的面門上,頓時紅的就噴濺出來了。
人群大亂,很多人在擠壓推搡中摔倒,滾成一團。
閆勝利剛開始時是有些驚慌,大腦里一片空白。
但觀察到對方更緊張以后,立即就變得格外清醒和冷靜了起來。
他做了一個判斷,這時唯一正確的選擇就是死死地跟著張建國,
或者一起死;或者,從刀叢中突出去。
場面實在太混亂了,閆勝利叫了兄弟們跟在張建國的身后,是踩著倒在地上那些人的身體,連擠帶撞地向人群外面突。
在這個過程中,閆勝利兩次被地上的人絆倒。
第二次摔倒,可能是過于慌亂,再加上人群的擠壓、推撞,閆勝利很長時間沒能爬起來。
最后還是張建國拽著他的衣服把他從人堆里揪出來的。
突出重圍,沿著馬路向城里方向狂奔,真正的兇險這時才開始了。
在最初的混亂過去后,老乒們迅速組織起來,其中最兇悍猛勇的一群人騎上自行車,玩命地向張建國等人追了過來。
當然了,這是后來才知道的。
跟在張建國后面沖出來的就是閆勝利、李和平、李奎勇三人。
李和平跑在最后,被追上后,一把鋼絲鎖的鉛頭重重地掄在了他的后腦上,人一個趔趄撲出去撞在馬路牙子上,鎖骨斷裂,頓時昏死了過去。
接著被追上的就是閆勝利。
鋼絲鎖掄擊發出的呼嘯音就在耳邊不斷地回響,鉛頭一下又一下地幾乎是擦著他后腦勺落在了身后。
惶急中,李奎勇做了一個急停回身、舉刀迎刺的動作,緊跟在身后的人猛拐車把躲避,連車帶人摔了出去。
這多少為閆勝利贏了一點時間,但來不及喘息,快跑到阜成門時,后面更多的人又追了上來。
最前面的是一個穿著一身深褐色柞蠶絲衣服的高個子,粗壯而驍勇。
閆勝利從馬路竄上便道,這家伙輕巧地一提車把,也躍上便道,掄起鋼絲鎖就向他的腦袋上砸。
這時別說回擊了,就是稍有停頓,立時就會被砸躺下。
再說追兵太多,速度又極快,撞也能把你撞飛了。
這時,張建國跑在最前面,離他大約有四五步遠。
危急中,閆勝利下意識地喊了張建國一聲。
而張建國猛地停步,讓過閆勝利,然后他抬起左臂護住頭,右手順勢就是一叉,戳進柞蠶絲的臀部……
在護城河邊,張建國、閆勝利站住了。
追擊的人也遠遠地站住了,沒人敢再追上來。
“其他人的遭遇就沒法說了,唉——”
趙老四嘆息一聲,心里默念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人,江湖老。
只腳踏入這江湖,沒有大機緣,只能在江湖老。
這里的老可不是混成老頭,而是年紀輕輕就……
“張建國胳膊受傷了,閆勝利沒啥事,”趙老四介紹道:“李奎勇的情況有些特殊……”
說起這個李奎勇,趙老四也是不知道該怎么說。
在那個危急、慌亂的時刻,這老哥堅持不肯丟棄那輛從親戚家借來的舊自行車。
向外強突的時候,他是跟著跑出來了,可后來鬼使神差地,他又返身跑了回去推那輛車子。
結果被人一扎槍刺中大腿。
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他還要去推那輛車,又被扎了一槍。
最終他滿身是血地騎著車子回到了城里。
“腿上和屁股上的創口并不深,可就是不愈合。”
趙老四嘆了口氣,說道:“醫院不敢去,跟家里上了白藥也不管用,疼的咬牙都挺不住……”
這個情況李學武倒是知道,昨晚顧延說了。
趙衛東等人是真拿張建國等人當死敵了,在行動之前,他們做了充分的準備,刮子和扎槍頭上,都涂抹了藥粉。
他們的父輩,當年在對付日寇時,也是這么干的。
傷口半年不愈合,一輩子殘疾。
“張建國不用去管他。”
李學武聽完了趙老四的講述,好一會兒才交代道:“你去問問李奎勇,要義氣還是要命。”
“要命的話,就去分局找姬毓秀自首,然后你送他去我爸那,告訴他半年之內不能下山。”
“明白——”趙老四輕聲應了下來,而后又猶豫著問道:“如果他不去自首……明白了。”
這話他只問了一半,就在趙老四遲疑的空隙卻沒有見李學武有任何回答的意思,便了然地點點頭出去了。
要義氣?還用問嗎?
為什么要跟趙老四問張建國的事呢?
因為聶小光的供述里,就有張建國。
李學武也是沒想到,聶小光敢對李懷德動手,其中還有張建國等人牽扯其中,這可不是小事了。
孤立事件可以容忍,真有預謀可是挑戰他底線了。
李學武是見過聶小光了的,這小子倒也是坦然,一見著他什么都說了,包括報復李懷德的動機。
李學武沒再跟他講什么大道理,只問了幾個問題。
最后一個是關于張建國的。
因為知道聶小光跟張建國等人混的好,他又沒有打埋伏的腦子,怕有人給他出主意。
所以李學武問他,是不是張建國攛掇他如此報復李懷德。
可聶小光說不是。
聶小光供述,就在他去往李懷德家的時候,騎車子從交道口路過,正看見張建國帶著人過去,雙方連招呼都沒打。
自那次會談之后,聶小光與張建國就漸行漸遠了。
聶小光供述,他知道在這段時間里,張建國一直在忙于結交和應酬,他結交了很多血統高貴的老乒。
他講張建國在那時一定很得意,一定認為自己已經受到了尊重,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他認為這些結交和應酬給他帶來了高尚等級的朋友。
可以把刀子交給朋友,但他交給的,是朋友嗎?
趙衛東給老乒圈子里說,其實張建國還有第三條路,那就是忍耐,相信社會一定會進步。
未來出身和身份不會再劃分界限,人與人坦誠相處,更沒有了思想和意識上的爭斗。
聽見張建國的事,聶小光無話可說。
聽了李懷德原諒,聶小光沉默良久。
他今天得到了一極其荒唐的結果,證明了他的一腔熱血都是荒謬的。
談話的最后,聶小光坦誠地說出了攛掇他的人其實是趙衛東,因為趙衛東恨李懷德搶了他的女人。
還記得紅顏禍水是誰嗎?
還記得聶小光是怎么跟趙衛東接觸上的嗎?
知道為什么李學武要關注老乒和頑主的矛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