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走后,陳奇站在了隔壁304門口。
咚咚咚敲了三聲。
也不知道誰規定的,敲門一定要敲三聲。
“請進!”
門沒鎖,他吱呀一聲推門而入,里面格局差不多,但東西很亂,床上滿是稿紙,墻上也貼滿了分鏡設計,一個60來歲的老頭正伏案書寫。
戴眼鏡,頭發花白,五官周正,相貌堂堂。
想想也是,大導年輕的時候也算英俊挺拔,吟詩作對,都是遺傳的基因,不然也不能泡到洪大姐、倪大姐、陳紅和杜可風。
“你是?”
陳懷楷疑惑。
“老師好,我叫陳奇,今天剛搬到您隔壁,是來改稿子的。”
“哦哦,寫談戀愛那個劇本的吧?坐坐!”
陳懷愷拎過一把椅子,打量他幾眼,笑道:“真年輕啊,你今年多大?”
“19歲!”
“年少有為,我21歲才剛考上學,你家是城里的吧?”
“您怎么知道?”
“城里的才穿紅片兒鞋。”
陳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黑面紅底布鞋,靦腆笑了笑。
這鞋是內聯升的,有紅底和白底,俗話叫“片兒懶”。
城里的穿紅底,二環外的穿白底,就像奢侈品鄙視鏈一樣,買LV的看不起買古馳的,買古馳的看不起買普拉達的,買普拉達的看不起買足力健的……
順帶一提,某位領導人最喜歡內聯升的鞋,90年代還專門定制了一雙皮鞋,想親自踏上回歸后的香港土地看一看,結果沒用上。
后來這雙皮鞋被國家博物館了。
“你們明天開會?”
“對!”
“哦,我聽說過你那劇本,挺好,爭取能過。”
“承您吉言!”
陳奇略坐了一下,就告辭出來了,對老頭沒啥壞印象,挺隨和的。如果可以,他甚至不介意與對方平輩論交,做個忘年之友。
以后大導見了自己,那得叫一聲小叔!
陳懷楷是第三代導演,謝晉那輩的,名氣不算大,因為他拍的多是戲曲電影,對傳統曲藝非常了解。所以拍霸王別姬的時候,老頭坐鎮指點,又拉來一幫京劇名角幫襯,掛了個“藝術指導”的頭銜。
后世有傳聞,說霸王別姬不是大導拍的,是他爹拍的。
這就不對了。
陳奇一向講究有理有據的黑,不能為了黑而黑。
霸王別姬當然是大導拍的,就像編劇蘆葦所言:那會凱歌虛懷若谷,不恥下問,善于聽取意見,而這部戲又集結了當時最牛逼的一群人,大家共同造就了一部經典。
但拿了金棕櫚之后,大導自覺變成了上流人士,再也聽不進人話。
蘆葦說“就跟見領導似的”。
天慢慢黑了。
招待所里很安靜,抽枝發芽的樹木在窗外輕輕搖動,陳奇洗漱完畢,打了壺熱水,自己在屋里泡腳。
其實還挺懷念的,他上輩子念大學,跟女朋友在外面租房,那會窮,只能租200塊錢的房子,條件跟這差不多。租客都是學生,每到晚上炮火連天,一個賽一個的搖床。
陳奇嘆了口氣。
唉,單身久了,看蔡明都眉清目秀的。
“我大抵是餓了!
——周樹人”
這年頭晚上沒有娛樂活動,都早早上床。
陳奇忽然后悔,應該拿幾本書來了,不然太無聊。他閉著眼,想著明天開會發言的思路,又想著爹媽此刻在干嘛……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
四月,春夏輪轉之時。
天光亮的早,沙塵也過去了,是難得的好光景。
陳奇早早爬了起來,帶著發給自己的一張白吃白喝的“身份憑證”下了樓,食堂還沒開門,索性在廠區跑了幾圈,有幾人也在鍛煉,但不認識。
跑完,他找了一棵大柳樹,在樹下伸胳膊踢腿,像是在做操。
“小陳!”
梁曉聲穿著一身梅花牌運動服出現,這是天津產的,中國體育代表團專用服裝,數年后,許海峰就是穿著一身紅色梅花運動服,拿到了第一塊奧運金牌。
“嚯!梁老師條件好,竟然穿梅花!”
“這一套好幾十塊,我哪穿的起,別人送的舊衣服。”
梁曉聲顯然也在鍛煉,見他怪形怪狀的,奇道:“你做的哪套廣播體操?我怎么沒見過?”
“不是體操,我在一本閑書上看的,叫八部金剛功……”
陳奇邊說邊做,左腿屈膝成弓步,身體前傾,雙手向后,從脊椎兩側慢慢往腰部推——這一式叫“手足前后固腎腰”,腎虛的男同志可以做一做。
“八部金剛功???”
梁曉聲被這個名震了一下,隨即有點緊張,低聲道:“這是什么佛教道教的玩意么?”
“算是吧!”
“那你注意點,雖說現在對宗教態度有所緩解,但也是敏感問題,你就說是自己瞎練的,別扯什么金剛功。”
“多謝提點!”
陳奇真心道謝。
這東西當然是他上輩子練的,早上一套金剛功,晚上一套長壽功,白天枸杞茶喝著,雞兒梆硬美滋滋……沒辦法,男人過了40歲都是養生專家。
而梁曉聲雖然提醒,但也架不住好奇,問:“練這個有什么用?”
“舒筋拔骨,強身健體,就是養生唄。”
“那你教教我。”
嗯???
陳奇反倒一愣,氣功熱已經開始了么?我要是攪合一下,是不是就成大師了?天天給女明星開光。
當然他也只是想想,他從后世來,對所謂氣功熱再清楚不過,練這個金剛功也真是為了強身健體,便道:“行,晚上咱倆切磋切磋。”
“好,晚上我一定去!”
梁曉聲挺激動。
又過了一會,食堂開門了。
北影廠在體量上與大工廠還是沒法比,大工廠連醫院、學校、廣播電臺,甚至后來的電視臺都有,但條件也很不錯了,而且是文藝單位,性質特殊。
陳奇吃了第一頓早飯,好像瞧見幾個熟悉的面孔,沒刻意上前,日后有打交道的機會。
吃了飯,二人去主樓。
第三層東側,文學部和電影創作的辦公區。
電影創作是北影廠接收投稿的一個平臺,每家電影廠都有類似的雜志,如果選中了一個文學劇本,就會登在上面。
這年頭沒有劇透一說,這種雜志的閱讀群體也多是行內人士。
而文學部的工作,就是挑選劇本,對接作者,改稿,直至定稿。
陳奇進了一間小會議室,等了幾分鐘,人陸陸續續的來了。不多,加上梁曉聲一共五位編輯,領頭的是一個40來歲的男子,說話有南方口音。
他叫江淮延,文學部的主任。
“江主任好!”
“好好,昨天晚上我本想去招待所看看你,臨時有事耽擱了……來來來,我先給你介紹一下!”
江淮延很熱情,拉著他到前面,笑道:“曉聲你見過了,是我們最年輕的一位編輯。”
“這位是施雯心老師,54年開始就從事這份工作,目前是我們資歷最老的。”
“施老師好!”
“果然一表人才!”
施雯心是個50多歲的小老太太,貌不驚人,但有一份文化人的氣質,她很禮貌的起了下身,笑著回了一句。
陳奇也留意了幾眼。
因為她愛人叫葛存壯,兒子叫葛尤。
“這位是……這位是……”
剩下兩個,陳奇就沒在意了,自動編號路人甲乙。
介紹完畢,小會議室一共六個人,江淮延手里拿著一份劇本,正是陳奇投稿的那個,道:“我們收到這個劇本之后,大為興奮,但也有些擔憂。
大家討論了幾日,統一意見,才給伱發出了邀請。
今天我們正式聊一聊,看有哪些優點,哪些不足。小陳你也別緊張,暢所欲言,我們文學部的評判標準很嚴格,但氣氛是輕松的……你先說說自己的創作思路?”
“我說的不好,各位老師多包涵。”
陳奇接過劇本,放在自己跟前,封面上三個大字:廬山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