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再一次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水,遠方陣陣雷鳴。
寒意和潮濕的侵蝕之下,泥濘之中匯聚的人群越發狂躁了,最前面的人奮力的在搖晃著鐵絲網,一張張灰頭土臉的面孔在焦躁之中扭曲,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大哥,行行好,通融一下!”
“我昨天才來過呢。”
“我們是走親戚的,真的,不信我可以叫他出來……”
“你們在搞什么?我是來訂貨的!”
吶喊聲,嘶吼聲,乃至低沉的啜泣和呼喊,匯聚在一起,變成令人心煩意燥的聲浪,路卡和鐵絲網的間隙處,管理隊的人被推搡和拉扯著,不斷的怒斥,一次次的將那些伸過來的手推開,快要抵擋不住。
此刻眼看到老茍終于出現,一時間仿佛松了口氣。
就在路卡前面,老茍指揮著幾個人,將幾個箱子堆起來,勉強變成了一個小臺子,站了上去,卻并不說話。
只是掂量著手里的喇叭,靜靜的等待,直到一雙雙眼睛終于落在他身上,那些沸騰的人聲終于稍微降低了一點,才打開了話筒,堆出一張憨厚的笑臉來,吶喊:“各位鄉親們,各位朋友……咱們這里是新泉的市容管理隊……”
“讓開。把路讓開!!!”
不等他說完,人群里一個憤怒的聲音響起,吶喊,頓時人潮再度涌動,喧囂吶喊:“給條活路吧!”
“老茍,是我啊老茍,咱們都是老相識……”
“你們這群狗東西想干什么!”
“醫生,我要看醫生!!”
“總不能不管我們死活吧……”
嗡——!!!!
刺耳的尖嘯聲驟然迸發,茍二將喇叭的音量忽然拉到最高,尖銳的嗡鳴聲不知道刺痛了多少耳膜,令聲音短暫停頓了一瞬。
“配合我們的工作,保持秩序。”
茍二依舊掛著憨厚的笑容,安撫著人群:“大家別著急,雨季提前,我們只是為了杜絕混亂,在進行演習工作,封鎖只是暫時的,下午,下午就開了!勞煩大家先等等。
持有通行證件的朋友,請去往右邊。如果是來參加招聘的員工,請在左邊這邊等一下,新泉一定……”
“騙子!騙子!!”
好幾個高亢的聲音忽然從人群里響起來了,鼓動著人群,卻找不見蹤影:“別信他,他們海岸想要抓我們去做奴隸,大家不要信!”
一時間,憤怒的聲音還有吶喊聲再度掀起新的高潮。
還有更多的人,瞬間也群情激奮了起來,鼓噪吶喊著,趁著人多,還有人向著這里丟了石塊過來,泥巴砸在了茍二的臉上,瞬間灰頭土臉。
“你們這幫狗東西,別特——”
茍二勃然大怒,咆哮,可瞬間,面色大變,下意識的按住耳朵,傾聽著另一頭的命令,神情漸漸抽搐起來。
在所有人面前,漸漸佝僂,諂媚的點頭哈腰。
還沒有關閉的喇叭里傳來他的聲音。
“好,好的,好,馬上。”
短暫的通訊中止之后,他的表情抽搐了一下,瞪了一眼人群,喇叭里隱約傳來了他對身旁人的吩咐。
“挪開柵欄,讓他們進來吧。”
一時間,最前面的人不由得喜形于色,歡呼鼓舞。
可在其中,有幾個人卻愣住了,好像沒預料到這樣的狀況,下意識的,本能回頭,看向了身后……
在人群里,有一張面孔也僵硬了一下。
旋即,勃然色變。
因為他看到了高臺上,茍二投來的眼神。
那個佝僂的男人不再笑了。
遍布皺紋和泥濘的臉上,毫無表情,黑洞洞的眼瞳里浮現出某種猙獰。
“阿孬,那個戴灰色帽子的!”
茍二驟然嘶吼:“就是他!”
哪里他媽的有什么耳機?耳屎還差不多!
要是因為這種破事兒就去聯系打擾了老板,還特么要自己干什么……況且,他說話的那倆人是保安部的,根本就不是管理隊,哪里會聽他的命令?!
瞬間,在這猝然變化之中,他已經找到了藏在人群里的指揮者,而在他身旁,阿孬不假思索的將槍從口袋里拔出來,瞄準了那一張還來不及驚恐的面孔。
手指彎曲,就要扣動扳機……
再緊接著,卻沒有槍聲響起。
在那之前,就被旁邊等了不知道多久的人,一腳蹬到了一邊去。
“別礙事——”
鋼鐵摩擦聲里,巨人驟然狂奔而出,撞破了鐵絲網之后,揚手掄起了棍狀物,劈頭蓋臉的砸下就在半空之中,那一根棍狀物的頂端猛然展開,冒出了耀眼刺目的電火花。
電棍!
毫不留情的就懟在了其中一個鼓噪者的臉上,恐怖的力量和熾熱的電光暴虐傾瀉,瞬間便有一縷青煙隨著劇烈的抽搐升起。
鼓噪者倒地,生死不知。
而‘巨人’已經邁步,撞破人潮,一步步的向著指揮者沖去!
那是……那是……
——保安部特配外骨骼系統!
六百余斤的恐怖重量,如同鱗片一般層層堆疊的防彈裝甲護衛要害,連面孔都被包裹在內,力反饋式操作系統和電磁傳動脊椎,電池包功能,渾身十六臺電機催動……足以將任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癆病鬼變成無堅不摧的鋼鐵巨人。
此刻,橫沖直撞的重型外骨骼又豈止一個?
十六臺裝備了外骨骼的保安忽然就從兩邊的卡車拖斗里跳將了出來,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仿佛虎入羊群一樣,肆意的闖入了人潮之中。
一手防爆盾像是鐵墻一般推進,另一手中的電棍幾乎掄出殘影來,摧枯拉朽的向前,瞬間便已經沖垮了人潮。
刺耳的警報聲里,一根根高壓水炮也在黑皮猛男們的協力合作之下抬起,釋放洪流,將混亂的人潮沖散。
“殺人啦!殺人啦!”
“海岸殺人了!”
“大家快跑啊……”
哭爹喊娘的聲音甚至還來不及擴散,就已經被高壓水炮給淹沒,而身著外骨骼的保安里,為首的那一個已經孤軍深入,沖入了人群。
毫無征兆的抬起防爆盾就擋住了不知從哪里來的狙擊槍子彈。
緊接著,手里的電棍機樞自行擰轉,耀眼的電光噴薄而出,解離雨水,藍芒奔走,就這樣,抬起,掄圓了,向著人群之外那一輛堆積著諸多貨物的卡車投擲而去。
卡車的偽裝布下面,還端著槍的槍手甚至來不及反應。
只看到一道猙獰擴散的藍光仿佛炮彈一般,撲面而來,早在被電死之前,就被實心的金屬電棍貫入了眼眶,死的不能再死!
而那個面色變化的指揮者下意識的轉身想跑,可惜,晚了。
已經被外骨骼的操控者扯著后領,掄起來,毫不留情的貫入了泥漿里,瞬間嘔血,抽搐,可無情鐵手卻再度拖著他的腿,拽起,掄圓了,對準了一塊地上凸起的石頭。
血色噴涌。
再然后,踐踏。
徹底死絕。
一套行云流水的突襲,甚至沒到十秒鐘。
連熱身都算不上。
此刻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操控者環顧四周,只看到一群四散奔跑的垃圾佬,不由得遺憾,悻悻踱步而歸。
直到現在,茍二還在原地愣著。
呆滯。
沒反應過來。
在路過他旁邊的時候,操控者摘下了頭盔,露出了陸鋒的面孔。
瞥了他一眼。
又看了一眼還跌倒在泥漿里的阿孬,他手里的槍。
頓時明白了什么。
“別特么整天整那些有的沒的。”陸鋒說:“守規矩做實事,你老板從不虧待自己人。”
“是,是,是。”
茍二終于反應過來,點頭如搗蒜,垂下來的手指抽搐著,克制顫栗。
再然后,陸鋒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阿孬的身上。
“小子,叫什么名字?”
“報、報告!”
阿孬本能的撐起了身體,立正了,吶喊回答:“我叫李孬!”
頓時,哄笑聲響起,來自四周。
都是那些個舉著高壓水炮的保安,咧著嘴,不知道在笑什么,究竟是在笑他的名字,還是那個四六不靠的滑稽站姿。
“嘿,嗓門還挺大。”
陸鋒的嘴微微一咧,瞥向了老茍:“挺好的小孩兒,跟著你可惜了,等會兒送到保安部來,怎么樣?”
“這是他的福氣啊!”
在問他名字的時候,茍二就愣了一下,此刻反應過來,頓時大喜,從箱子上跳下來,狠蹬了這傻子一腳:
“還愣著干啥?叫人啊!”
李孬瞬間張口,卻遲疑了一下,不知道叫什么才合適,只能學自己二叔:“陸爺好!”
陸鋒點頭往回走,背后聽見腳步聲,回頭就看到茍二湊過來的笑臉,不由得搖頭:“心眼兒特么忒多。”
“您教訓的是。”
茍二搓著手,點頭哈腰:“一定改,一定改!”
“能多尋思尋思是好事兒,別亂使就行。”
陸鋒冷淡的收回視線,忽然問:“你真的姓茍?”
“真的!”
茍二用力點頭。
不論姓不姓,以后都姓茍了。
陸鋒再沒有回頭看他,只是無所謂的揮了揮手,脫了外骨骼之后,回休息室里繼續摳腳刷短視頻了。
現場的亂子,自然有急著賺表現的茍二來處理。
在沒有人慫恿和搞事的狀況下,一切自然井井有條,不論是剛剛撒開的人群還是后續沿著路到來的,都被攔在在新泉之外,就地安置,等待消息。
一直到下午的時候,季覺才終于露面。
好像很久沒有休息一樣,眼眶漆黑,打著哈欠。
“不好意思來晚了,各位辛苦。”
他坐在了會議室里,翻了翻面前的報告:“狀況我大概清楚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陸鋒滿不在乎的搖頭:“一群菜逼,半點難度都沒有,電棍都掄不起勁兒來。”
“今天早上的狀況不對勁,背后肯定是有人慫恿的。”爭取到列席資格的茍二在看過延建的臉色之后,小心翼翼的報告道:“后面還有可能繼續搞事。”
“我知道。”
季覺淡然點頭。
到底是人紅是非多,世界上的錢是有數的,你多賺一塊,別人肯定少賺一塊,被海岸擋了財路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更何況,還有一大批眼熱新泉的聚落。
獨占了泉城的廢墟和遺跡,這么一大筆垃圾處理的生意,想想都不知道有多少錢,偏偏只跟崖城的玉樓貿易和潮城的天池建造合作,別的人想要賺錢,就只能等著陳玉帛和潮城樓家的人吃飽了之后撿剩下的。
更別提這幾個月海岸工業喪心病狂的產出,什么錢都賺,什么東西都賣,不少聚落都被季覺擠兌的快要破產了。
原本躺著就能賺錢的路子,全都被季覺給堵死了,真要不恨的牙癢癢,才奇怪呢。
目前烈火烹油的海岸工業,早就是眾矢之的了。
之前之所以看著收斂,是被季覺在清理叼毛鎮的時候那一撥屠殺給搞怕了,只能潛伏爪牙忍受,等著機會血染泉城河口……
季覺也在等著。
他很想知道,到時候染紅泉城河口的血,究竟是誰的。
此刻,簡略翻了翻桌子上的報告之后,視線落在最下面。
茍二提的議案。
依舊錯字連篇,次序顛倒,卻微妙的并不影響閱讀,用語也直白。
怎么說呢想要把報告寫好不容易,想要把報告寫糙卻很簡單,麻煩的是……能把這么一份報告寫的又糙又能讓人看懂,還不影響理解。
有點心眼子沒處使的美。
還是閑的……
工作量不飽和是吧?
季覺瞥了他一眼,茍二瞬間挺直了身體,肅然以待。
不過,季覺卻沒有做出什么批示,只是告訴他:“你提的這個措施和安置方案很好,就這么來吧。”
茍二提的方案很簡單。
趁著一次雨季的提前,抓住機會,‘落井下石’,從這幫垃圾佬里篩出一批壯年勞動力來,壓一壓價錢,趁機簽下來當牛做馬。
確實沒良心,但,吊詭的是,這種事情,在荒野里幾乎成為了某種準則和規矩。
而且,季覺這里的待遇,相比起其他地方來,已經優厚的不能再優厚了,幾乎相當于慈善。
要知道在那些大的聚落里,這會兒想要投獻托身,可不是狠出一次血就能完事兒了。
好一點的挑點能做苦力能有用處的人來當牛做馬,糟一點的,直接當做奴隸了,甚至還有不少聚落本身就有人口買賣的副業的,活著的和死了的都行。進去了之后,跟欄里等著宰的畜生強不了多少。
季覺甚至還保證你的人身安全,還能讓你帶倆人進入新泉,甚至還管吃管住……只是讓你買賣苦力而已,甚至還教你修電視修冰箱……
簡直是圣人。
按理說,垃圾佬們進門不磕倆頭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遺憾的是,‘人善被人欺’是荒野普遍規律,正如同修橋補路無尸骸一樣。
你都已經這么善了,為什么不能免費來幫幫我呢?你那么有錢,家大業大,這么大一個海岸,不缺養我一個廢物不是?
早上那些想要沖卡和強闖的人群里,不知道多少人打的是這樣的主意,就像是之前茍二帶著人從棚屋區里清理出去的那幫廢物一樣。
不然的話,就算幾個人的鼓噪和背后的慫恿,又能有多大的用?
除了趁機招募人手之外,茍二還建議,選出相對比較干凈老實的‘良民’進行安置,可以提供一筆貸款,讓他們租住在新泉,暫時安身。
那些沒有技能但愿意干活兒的,海岸也有貸款培訓計劃,俗稱付錢上班,海岸培訓半年,然后十年牛馬,少一天都不行。
至于那些實在沒錢沒能力還不想出勞力的……
那你怎么不去死一死呢?
這種人,說難聽點,就算是死在崇光教會門口,教會都不會管的。
而在提議的末尾,還有一條。
那些無父無母沒有親眷暫時做不了工的小孩兒,如果季覺真想管的話,也行集市不是剛擴出來么?
還有棚子遮風擋雨呢不是,木板上鋪張褥子也能睡人。反正一張嘴也吃不了多少東西,過期的壓縮餅干泡成糊煮個粥給你放倆咸菜,肯定餓不死。做不了重活就去掏下水道,灑掃街面清理泥漿。
荒野里沒有勞動法,也不保護未成年。海岸這里雖然苛刻冷酷一點,但起碼能給一條活路,不用他們出賣身體或者變成耗材……
“你說的辦法很好,就按你的來吧。”
季覺點頭:“回頭拿個章程出來,和延工報告一下,看看有什么需要配合的地方。住的地方不夠的話,就找幾個荒墟的天選者過來,擴建一波。”
可以預見,這一波之后,海岸工業恐怕還能再發展壯大,生產力UP!UP!UP!
但問題在于……生產力已經過剩了啊!
畢竟目前面向的市場只有荒野,而聚落里基本都是窮哥們,根本榨不出多少錢來,沒辦法讓季廠長盡興,只有抱歉。
得盡快開拓一下銷路了。
要不要往隴原或者是旁邊的山州努努力。
季覺沉吟著,思索。
聽見了伊西絲的聲音。
“數據匯總計算完成,確認高威脅目標位置“
屏幕驟然啟動一個個監控之中的畫面浮現出來,無人機俯瞰的新泉地圖之上,浮現出一個紅點。
白天時人潮的險些暴動,早已經激活了伊西絲的預警,如此古怪的狀況,背后多少有個心樞在搗鬼。
經過了幾個小時的分析和檢索和持續最終追蹤之后,已經找出了目標可能存在的躲藏位置。
季覺看了一眼,頓時笑出了聲。
被氣的。
搞完事情之后,居然沒有第一時間跑路,居然就地藏起來……
而且就在新泉之內!?
真有意思。
“天黑了啊。”
季覺回頭,看了看窗外漸漸浮現的夜色,再看向了陸鋒,意味深長:“鋒哥,有興趣熱熱身么?”
“這點小卡拉米還要我?”
陸鋒本能的搖頭,可忽然明白了季覺的意思。
兩人對視之中,無聲咧嘴。
白天的時候人多眼雜,有些東西自然不好掏出來,可關了燈,誰還能分清動力甲和外骨骼的區別?
新家伙什兒到手這么久也該開開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