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
季覺躺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天花板。總感覺,這是一個有點陌生的詞匯,雖然早已經習以為常。在以前的時候,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在冷嘲熱諷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講“沒爹沒媽的野孩子將來恐怕只能去要飯”。陸媽在燉湯的時候,看著他在樓下扛著輪胎背單詞的樣子,總會笑起來,告訴他你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看到同一個課題組里的大少們在泡夜店和酒吧時,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回復消息,讓他好好努力,將來可以給我家打工。在自己拿到三級資質的時候,那個脾氣不好但心腸很不錯的輔導員看了他很久,告訴他將來你一定是個很好的工程師。
很多人都跟自己說將來。現在,當老師跟自己提及將來的時候,他忽然感覺,他一直以為很遙遠的“將來”似乎也并沒有那么遠。甚至,有可能近在咫尺。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將來具備了價值。隨之而來的,便是某種呼之欲出的沖動和迫切。
“將來啊。”他輕聲呢喃著低頭,看了看手中沉寂的含象鑒,許久,長出了一口氣,撐起身體。或許,也是時候應該考慮一下了。
“這么快就來了么?”當季覺在書房里找到老師的時候,正在低頭看著文件的葉限倒是頗為意外,摘下眼鏡看過來:“我還以為你多少是要找阿純顯擺一下自己的新收獲呢。”
“啊……”季覺頓時尷尬:“就算是喜歡曬,也沒那么猖狂吧?況且,這種事情,也……”當著葉氏的正統后裔的面前,炫耀人家的傳家之寶,而且這個人還是一直以來對自己很不錯的學姐。就算是他道德不詳,素質常年處于一個可持續的下降狀態中,也不至于這么喪心病狂。
“她無所謂的,或者說,巴不得把這一副擔子甩開。難道你覺得她像是那種會歡欣鼓舞的去重振家族的類型?”有一說一,確實。實在是很難想象米蟲學姐勵精圖治、戰天斗地的模樣。
“這種事情,她看的很開,包括把之前家族的財產捐獻給崇光教會的事情,就是她主動提議。”葉限淡然說道:“傳承就是傳承,能傳下去就行,姓葉姓季姓什么都無所謂。雖然作為你的老師,我不希望你成為那種滿腦子都是家族、權勢和利益的蠢蟲,但東西到了你手里,愿意怎么處理,都隨你,只要不辜負這一份心血就好了。”
“那也太遠了。”季覺坐下來,輕聲嘆息:“實話說,我現在都還沒什么實感呢。”這才剛摸到門邊上,腳踏實地的繼續向前才是正理,就別想著中了五百萬之后要去做什么了。雖然他確實羨慕過童家這樣掌控半城、樓氏那樣的家大業大,可真讓他去投入到那些千頭萬緒的復雜斗爭里去,還是算了吧。
“那么,就說點嚴肅的話題吧。”葉限沉吟著,忽然說道:“有想過未來要做什么嗎?”
“呃……”季覺撓了半天頭,想起小時候的夢想:“宇航員?”
“如果你現在給聯邦航天局投簡歷的話,那群家伙絕對倒履相迎。星球大戰計劃就缺你這樣的幌子。每天一杯茶一包煙,上班等著下班,安逸清閑且自在。”葉限點頭說:“倒也挺好。”
季覺的表情陣陣抽搐,思考了許久,實在是沒有從葉教授的口中找到任何諷刺或者嘲弄的口吻,也實在難以確定:“老師你認真的么?”
“不然呢?”葉限直白反問:“如果你認真的話,我自然不會有反對意見。只要別每天躺在我旁邊的沙發上吃薯片掉一地渣滓,怎么都行。”她難得的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米蟲這種東西,家里有一只就夠了,多了實在礙眼。”
季覺深感贊同。甚至忍不住想點點頭。
“余燼一系的傳承誠然緊密,師生之間的聯系也尤為鄭重,但講來講去,終究是不一樣的人,父子尚有反目成仇的例子,更何況師徒?”葉限冷淡搖頭:“我當年會因為天爐那個老東西而破門自立,自然也不會在你的身上讓反例重演。況且,只會跟在老師背后亦步亦趨的蠢貨,我看著也煩。如果你有什么想法的話,也不必遮遮掩掩。不論理由或者出發點正當與否,如果你確定想清楚的話,我都會支持。”
一般來說,工坊和學徒之間都會簽訂合同。從來去自由的寬泛協議再到毫無尊嚴可言的賣身契,都不算少見。但在其中,按照慣例來說,學徒和老師,工匠和工坊之間的關系,從來都是綁定的。按照慣例,學徒在獲得工匠的職位之后,就算再怎么想著自立或者自由,至少都會留在工坊里效力五到十年,留一輩子的也屢見不鮮。畢竟,培育出一個工匠的成本不算低,工匠的生存壓力也一點不比其他人小,消耗更是恐怖,能背靠工坊和學派穩步向前,誰不喜歡呢?
而如季覺這樣丟出去放羊隔三差五還能叼點小驚喜回來的寶才實在少見,如葉限這樣除了管教之外什么都不管的老師也實在不算多。
“暫時的話,我還是打算繼續留在工坊。”季覺鄭重回答:“象劍說的研修才剛剛開始呢,以后的事情,我感覺不算著急。”相關的事情,他不是沒有想過。況且,他發自內心的認為,一輩子留在老師的工坊里沒什么不好。當成為工匠的目標達成之后,除了象劍說的研修之外,他還打算找機會再搞點小素材,賺點暴富的錢。等修好列車,搞好自己的移動工坊之后,從此之后……自然是想去哪兒去哪兒!
荒州、云州、蜀州、海州……千島、中土、帝國……現世之大,他一輩子都逛不完,更何況還有諸多裂界和時墟。朝游滄海暮蒼梧。有末日專列在手,全世界的好東西和素材都是自己的!除此之外,作為工匠,他在協會內的評級也還可以努努力,黑化、白化、赤化,三個評定階段,抵達赤化之后,從此就可以像老師一樣,走到哪里都會被人尊稱一聲大師。在這個基礎上,努力一下,成為宗師。順帶把化邪教團殺光……嗯,龍祭會的那幫家伙也不能放過。
想做的事情不算多,也不算少。他的目標是有朝一日,能沖進幽邃給兼元老登兩個大逼兜子,然后再沖進協會,給天爐老登兩個大逼兜子。努力,奮斗,扇大逼兜子!人生的意義就是想扇誰的大逼兜子,就扇誰的大逼兜子!
對于季覺的大逼兜子論,葉限不置可否。自漫長的沉默中,輕聲一嘆。
“如果你遵從我的安排的話,我會讓你滾出崖城去。”她的視線從窗外抽回,看向季覺:“趁著年輕胡作非為也好,積德行善也罷,從中土殺到千島,再去帝國,最后再去中城。切磋較量、你死我活……都隨你,如果還能活著回來的話,自然就是大師了,后面的路怎么走,自然不必我再多說。”
這其實是最好的安排。像是季覺這樣的學生,只要撒開手里的鏈子,他就會開始野蠻生長,像是一輛失控的缺險半掛一樣橫沖直撞,卷出一個未來。只要指明方向,就沒必要再多做無意義的事情。
“不,不是,等——等一下……”季覺整個人都不好了。目瞪口呆。這個流程怎么聽得這么熟悉?怎么這么像是老師你當年……我操,當年兼元好像也……壞了,該不會是師門傳承吧?這未免也太不和諧了一點!剛一畢業就薅著同行開始殺,自己好不容易才加了點好友,這么一圈下來還能留下幾個?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一套確實很鍛煉人,除了容易死和費同行之外,似乎沒什么別的缺點。可萬一真死了呢!
就在他忐忑難安的時候,卻聽見葉限的話語:“不過現在看來,我可能要改主意了。”他本能的松了口氣。然后,一顆心又迅速的提到嗓子眼里。因為葉限嚴肅的神情。她說,“既然你沒有什么事想做的話,那么,我這里有一件麻煩的工作要派給你。”
季覺下意識的挺直了身體,正襟危坐,等候吩咐。
“相關的事情,其實早些時候就應該跟你說,當初讓你去考工匠執照,也是因為這個。”葉限揉了揉眉心,自嘲一嘆:“哪怕到現在,你依然可以做出選擇,季覺,不必顧忌什么。不論接受還是拒絕,留下來繼續研修,或者抽身離去,都是你的自由。”
“就當做,一份工作吧。”她說,“我需要你主動跳進一個爛泥坑里去,后果難料。”
“赴湯蹈火啊老師。”季覺斷然點頭,毫無猶豫。甚至不帶問為什么,不假思索:“殺許朝先嗎?算我一個!”
“……”葉限沉默。季覺有些茫然的看著她,許久,愕然:“不是許朝先嗎?”難得老師這么嚴肅,他都做好了安頓家小、蒙面殺上總督府、從此亡命天涯的一條龍心理準備了。畢竟,世界上值得她這么嚴肅的事情本來就不算太多。
“或許比殺許朝先還要更麻煩點。”葉限搖頭,實在是沒辦法對自己這個學生過于離譜的腦回路寄予期望了,只能直白的告訴他:“我需要你去出任海岸汽車廠代理廠長的職務。”
這下,輪到季覺沉默了。呆滯。
“啊?”季覺茫然,許久,指向自己:“我?”
“你。”葉限點頭:“之前的話,你只是掛名的研究員而已,如今擔任代理廠長的職務,也算是升職了。”
“不對,這不對吧?”季覺總感覺哪里有問題:“這合適嗎?我……”
“為什么不合適?”葉限將手里的文件推過來,“如果你答應的話,我手中的股份將交給你,這樣你也算是董事會的成員了。純粹估價的話,這些股份大概價格五千萬左右。只是,你真的想好了么?”
葉限問:“你明白這背后的意義么?”
意義?能有什么意義?一個半死不活的汽車廠,流水線都停工不知道多少年了,跟不上時代的爛攤子,有什么重啟的必要么?除非……除非……
季覺呆滯在原地。除非,重啟的不是海岸汽車廠這個毫無意義的殼子。他終于恍然大悟:“海岸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