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一轉身看向那僧人,止戈和尚目光平和,看著這一卷卷宗,接過來了,他翻看這些文字,眼底沉靜如平湖一般,不會再度起來漣漪了。
李觀一神色不變,只是笑道:
“只是對之前的秘史很感興趣而已。”
“大師也感興趣嗎?”
僧人看著這書卷,輕輕撫摸,嗯了一聲,語氣平和道:“貧僧法號止戈,在出家之前,曾是這位太平公麾下的將軍,歷經生死,多有殺戮蒼生,后來太平公隕落,貧僧陷入知見障,癲狂如魔。”
“天下這樣紛亂,我曾覺得英雄該要以力橫行于天下。”
“年輕的時候,四處踢館挑戰,在江湖上闖蕩出了不小的名氣,可后來遇到太平公,才拜他麾下,扛纛在天下紛爭,那時候我還覺得天下如此,總還有不同的人,知道世上有公義。”
“后來……此事之后,只覺得太平公這樣的好人不得好報,天下紛亂,無人不可殺,于是一路打殺出去,走火入魔,吾師將我制服,守了我三個月,才讓我的兇性壓下。”
“如此方才大徹大悟,歸于佛門。”
“現在再看這書卷,往日種種,如同過眼煙云,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天下不曾有一日不變化,慨嘆難言。”
和尚止戈手掌按著這書卷,他神色寧靜,那位老方丈在他下山之前,看著自己的弟子許久,最后只是溫和嘆息,給了他一根極粗的青竹,老方丈說,他修持佛門的心法,不殺生,不妄語,已有十年。
走了八十個劫難,卻還剩下最后的心劫。
‘此次下山,營救岳鵬武,就是你的最后一劫了。’
老邁的僧人輕聲道:‘若是你跨越過去,就可以回來做我最后的弟子,可若是你沒有跨過去……’
‘那么,你就不再是我的弟子,我也,不再是你的師父了。’
止戈提起這書卷,打算放下,卻微微一怔。
他感覺到李觀一在把書卷遞給他的時候,摻雜了另外的東西。
那是一枚虎符,上面的紋路,正是越千峰所有,和尚止戈的眼底閃過一絲銳利的鋒芒,臉上卻沒有異色,只是平靜注視著眼前的少年人。
越千峰之秉性,粗狂卻又心細,止戈相信他不會把虎符交給不信任的人。
止戈和尚心中微動,語氣溫和道:“既然喜歡看這歷史卷宗,此地的卷宗也還有不少,今日擒拿你作為我等的人質,也可以讓伱多看看這陳國的隱秘,知道我等前來,是大丈夫本該如此的。”
他叩住李觀一的手。
然后踱步往卷宗之地走去。
止戈和尚在江湖上有名望,是佛門大師的弟子,又曾是上乘的名將,眾人敬他,一時間沒有去多想,止戈和尚帶著他去了視野盲區,轉身嘴唇開合,卻有聲音在李觀一的心底響起。
‘你是誰人,為何會有越千峰的虎符?’
是越千峰的好兄弟。
李觀一想要這樣說,但是除去止戈之外,他不能相信其他人,這樣的話語說出來,一旦被瀘州劍仙之外的其余間諜內應發現,此是非常之機,要有非常之手段。
這個身份還不夠,可以取信,不足以全信。
此刻外面有澹臺憲明和陳皇陳鼎業布下的天羅地網,周圍又有暗探和內應,他必須要得到眼前這位名將的絕對信任,少年看著他,覺得自己在棋盤上站著,每一步都必須要決然,一旦踏出。
不能回頭了啊。
天下的英雄,都是賭徒。
止戈看著眼前的少年抬起了右手,戰袍落下遮掩住。
單手蘊含內氣,凌空寫出了一個特殊的紋路。
那像是一柄大纛,上面有著刀劍碰撞的痕跡,化作了飛鳥,光焰散開,倒影于止戈和尚的眼中,化作了流光溢彩,止戈和尚身軀凝固,恍惚之間不知道此身何處,仿佛身前可以看到,還是那個男子噙著笑,看著自己:
“用間之聯絡,有密文,密之所謂秘,唯你我知道。”
‘哈哈哈,記住了,這個紋路的名字是——’
“大纛不滅,薪火相傳,恢兮弘兮,與子同袍……”
聲音交錯著,止戈和尚的喉嚨擠出空氣,幾乎是本能的念出這聲音,如同和記憶中的那個大帥一起,李觀一的內氣凌空,緩緩散開,止戈和尚身軀僵硬許久,他的手掌微微顫抖。
緩緩抬起,深深吸了口氣。
而后終是控制不住,一下抓住了李觀一的手腕,巨大的聲音晃動,撞塌了周圍的書卷,沛然升騰起來的內氣恐怖地如同巨獸的咆哮,驚動了其他人,抱著劍的瀘州劍仙轉眸,其余武者急急道:
“大師,怎么了!?”
“大師!”
他們此刻精神緊繃,猶如驚弓之鳥,提了刀劍去看,卻見到那止戈大師死死抓住那少年武官的手臂,雙目通紅,似乎發怒,聞言回頭的時候,竟將前面的幾名武者嚇得站住。
兇悍,霸道,張狂恣意!
如同沉睡的猛虎再度蘇醒,開始咆哮恣意。
慘烈的戰場之氣幾乎瞬間沖破了佛門的氣機,前面幾個武者臉色發白,恍惚之間仿佛都能聽到馬蹄聲音,這明明是皇宮之中,卻仿佛在剎那之間,化作森羅的戰場。
止戈和尚脖子上的大佛珠不斷晃動,金色流光變化。
瀘州劍仙劍氣流轉,劍指直接抵著僧人的后心,清冷喝道:
“止戈大師!”
這一招劍心出手。
止戈和尚恢復冷靜,他雙目通紅,看著眼前的少年,少年人冷靜,他伸出手,按住了止戈和尚的手掌,微笑起來,一字一頓道:“不要忘記啊,大師,不要忘記,我可是薛家人。”
“我李觀一。”
“雖姓李。”
“背后卻有薛老。”
止戈和尚身軀顫抖了下,緩緩收回了手,眾人只覺得是這個年輕的勛貴和止戈和尚吵鬧起來,竟然讓佛心深重的大師都如此激動,于是連忙把兩人分開,省得這位大師破了殺戒。
止戈和尚雙手死死握著,雙目通紅,看著那少年背影。
似乎看到當年大笑的青年。
他死死叩住著脖子上的佛珠,佛珠上面金色的佛光流轉,化作經文,最后卻終究緩緩暗淡下來,消失于平靜,仿佛一聲嘆息,而止戈和尚目光之中重新有火焰緩緩燃燒起來……
‘師父,弟子止戈。’
‘有違師門。’
轟!!!
傳來劇烈的轟鳴聲音,整個大殿都在晃動著,止戈和尚單手握著竹竿,朝著地下一撐,竟然硬生生將這穩定不下來的大殿死死撐住,忽然有江湖人大喊,驚慌失措道:“外面有人在沖撞,媽的!”
“墨家巨型投石機,這里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
李觀一從縫隙里看到,巨大的墨家機關在運轉,整個機關都散發出一種內氣的流光,黑曜石被拋飛起來,然后在空中就直接爆發出劇烈的火焰,重重砸下,就是一個巨大的深坑!
這玩意兒根本就是隕石制造器!
墨家的東西,都這樣離譜嗎?
這種級別的攻城級的重器,不可能會放在皇宮之中,恐怕是早早就安排準備好了,就等待著諸多武者前來,大祭之前,竟然動此刀兵,而宇文烈,薛老,姬衍中等人卻在別宮之中被皇帝招待。
這是一早就準備好的。
是要用皇宮為代價,直接掃平這些江湖武者。
這樣的冷漠手腕,難言的氣魄,是陳皇,還是澹臺?
“這地方擋不住的,這樣級別的墨家機關,武者能避開,但是摧毀城墻建筑,比起劍氣更加好使,擋在前面的閣樓會被拆開,大師,得要尋退路了!”
止戈和尚道:“地圖在哪里!”
眾人遞上了地圖,止戈雙目掃過,道:“必須要退——”
有一人道:“此處有暗道,是我先祖曾前往皇宮之中,盜竊御物所得的,可以直接繞后,到了后花園之處,那里地勢開闊,且極黯淡,少光,且隨我來!”
眾人點頭答應的時候,瀘州劍仙道:“御花園之地,未必安全。”
“不如,從此地走。”
她伸出手指,指了一個有些危險的出口,那武者驚愕,道:“劍仙,這里出去,可是禁軍所在包圍之地,咱們過去,恐怕是直接自投羅網,您的劍氣高渺,江湖之上有宗師氣度,可咱們不行啊。”
眾人爭吵起來,李觀一腳下踏著陣法,通過遠處四象封靈陣的痕跡,推斷出生機,確實是在瀘州劍仙所指的方向,但是瀘州劍仙又是打傷越大哥的人。
止戈和尚一把抓住李觀一,直接道:
“此人是人質,得貧僧帶著。”
“諸位,來不及多想了,走吧!”
“好!”
眾多武者先朝著瀘州劍仙所指的方向奔去,卻發現那里竟然已經被堵住了,山石跌倒,嚴嚴實實,竟已化作了一條死路,李觀一眸子微沉,意識到布下這一局的,一定是澹臺憲明。
和話本里不同,澹臺憲明的計策狠辣而直接。
他不會給人留下半點生機,會把一切生路堵死,然后留下最后一條路,誰都知道這一條路會有埋伏,但是不沖出去就是個死,所謂的圍三缺一。
“那個人,就是內應!”
“可是,瀘州劍仙竟然不和他配合……”
“瀘州劍仙之前配合蕭無量也只是打傷了越大哥,難道說,劍仙本身是打算做諜中諜?可是,就連這一點,都被澹臺憲明算到了嗎?”
李觀一覺得那老者陰魂不散一般。
想來老者也曾如此覺得破軍。
心神電轉,開口提醒道:“小心,出去會有埋伏的。”
開口的那武者微怔,然后大聲叫嚷起來,罵道:“你知道什么?那是我先祖留下的道路!”
“區區一個被我們抓來的人質,肉票,還敢放什么屁話!”
“該打,掌嘴!”
他一邊大罵,一邊抬手提著手里的彎刀拍向李觀一的嘴巴,用勁極狠,似乎要把李觀一的一口牙給拍下來,李觀一被抓之前可是把寒霜戟帶著了的,隨手一撥,硬生生擋住這三重天武者的一招。
寒霜戟上寒氣森然,壓下這劍。
止戈和尚伸出手,直接將兩把兵器都按下。
李觀一目光掃過周圍,見到眾人忌憚,以及充斥著敵意的目光,忽然冷笑起來道:“我?”
他直接反駁,大怒道:
“老子是從五品下的開國縣男!”
“我!皇親國戚,穿緋袍的!”
“澹臺相爺讓你混進來,是為了做內應把他們引出去,可是老子可不打算陪著你一塊出去送死,怎么,因為我是薛家的人,和太子一系不對付,相爺打算連我一起弄死嗎?”
那人臉上出現驚慌之色,旋即大怒拔劍道:
“你,你說什么?!”
“你誹謗我!”
李觀一嗤笑,他彈了彈衣擺,淡淡道:
“我穿緋袍的。”
“皇親國戚!”
“你算是個什么東西。”
“我有必要栽贓你?”
既然所有人都對自己有成見和敵意,那就索性利用他們的這個故友影響,順勢利導,事情到了這一步,李觀一也只能盡自己的努力,先咬死一個家伙再說,讓這些武者多些防備,能少死傷人。
止戈和尚和瀘州劍仙出手,將這人壓下了,但是外面轟鳴聲音不斷,若是這宮殿坍塌,眾人被壓,等候在這里也是圍殺,一時間眾人吵鬧爭執起來,這就是江湖武者的弊端。
止戈和尚把李觀一控制在自己旁邊,對這些江湖武者道:
“事已至此,我等恐怕皆是中計。”
“但是你我兄弟,今日來此,本就生死置之度外了,留在此地是死,沖出去,卻還有活命機會;這樣的局勢,就是我等知道有內應,卻也沒有用處了,是內應也該看出來了。”
“澹臺憲明已經放棄了你們,既如此,不如和我等沖出去。”
“找一條活路。”
這位僧人閉著眼,然后道:
“貧僧,會親自為諸位沖陣。”
眾人忽然安靜,然后看到他伸出手,握住了這竹竿,手腕一抖,將竹竿伸入了一排一排的卷宗之中,卷宗,哪怕是用來存放禁忌卷宗的宮殿,也會有上好的綢緞覆蓋在上面,防止灰塵。
竹竿一卷,這些綢緞被卷起來,然后止戈和尚單手握著此物。
綢緞飛揚,竟然如同大纛!
止戈他垂眸,轉身看著李觀一,輕聲開口。
聲音在這個少年人心底升起。
“少主。”
“這一次,就仍舊由我來扛纛。”
“為您殺出一條血路。”
那僧人提著這看似乎都有幾分的竹竿大纛,朝著前面沖出去了,他用肩膀撞開了暗道的大門,然后將那樣的內應扔出去,只是在一瞬間,就被無數箭矢射穿,對面射出的是火箭。
此地也已經有陣法,靈物準備,瞬間火焰燃燒,將這活路也給堵死了,有一員將大笑:“哈哈哈哈,何等蠢夫!”
“吾奉澹臺丞相之吩咐,已在此地,等候多時!”
“來啊,放箭!!!”
他們瞬間放箭,火勢洶涌恐怖,已經轉為青紫,高溫讓大地都開始琉璃結晶化,一輪一輪的箭矢飛入,都是破甲破氣之箭,專門應對江湖武者,落下瞬間,竟然都會爆開一團火光。
如此數輪的火爆箭矢轟炸,就在這將以為,絕對沒有問題的時候。
嘩啦!!!
一根青竹伸出,然后墨色的綢緞在烈焰之中狂舞。
仿佛‘大纛’!
然后猛然一掃,火焰崩開來,有一員偏將驚怒,大罵賊子,拍馬沖殺往前,卻被這一根青竹直接重劈。
連人帶馬,砸入大地!
腦殼迸裂,血液橫飛!
慘不忍睹!
而就在這一下,破了十年不殺生的止戈和尚握著這青竹,仿佛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跳動,他用力過猛了,連甲胄都被打爛,青竹都崩碎,但是青竹之下,竟然泛著一種清幽的光芒。
那是一根混金玄鐵長棍!
是他當年的兵器,此刻在這打破殺戒的時候,再度出現人間,止戈怔住,想到了老師在自己下山時候說的那些話語,還有老師溫和的目光,困住你的,從不是佛法啊。
你若不回來,就不再是我的弟子……
不再是止戈。
止戈忽然張開口,亦悲亦痛,忽然大笑,手腕一轉!
青竹盡數破碎。
玄兵再現人間,猛然一掃,烈焰盡散,大纛飛揚跋扈,那僧人踏前,雙目怒睜,只是幾下,那些校尉皆是血肉迸裂,死的慘烈,染血僧人如同修羅重現人世之間,擋在那少年身前,放聲大笑道:
“太平公麾下,燕玄紀!”
“入陣!”
其余諸將帥聞言驚怒,還留在這里的主將臉色煞白,道:“放箭,放箭,弩箭什么都上,射,射死他們!!!”
“射!不要講什么代價!”
“給老子射死他!”
于是箭矢皆張,瞬間弓弦的破空響做一片。
密密麻麻的箭矢飛到天空,散發出濃郁無比的元氣,這皆是特殊打造的箭矢,是專門針對江湖高手,兵家神將的,尤其燕玄紀只一身僧衣,絕難以無傷,他一下將李觀一護在身后,只以身軀擋在這萬箭齊發之前。
燕玄紀不知道是怎樣的情緒,笑著嘆息道:
‘少主,和主帥牽扯上關系,都是千死萬死的災劫啊。’
‘我會為你殺出一條道路,之后,好好活下去。’
李觀一右手微垂,握著寒霜戟,神兵猛虎嘯天在青銅鼎中鳴嘯,就在箭矢落下的時候,李觀一看到樹木的葉子上突然帶著寒霜之氣。
清焰姑姑?!
李觀一怔住,旋即那一股寒氣消散了,因為有熾烈之火升騰。
高溫讓氣流快速膨脹,化作了旋轉的狂風,于是萬千箭矢,竟然全部打偏,然后再風中旋轉,忽然一點流火亮起,這箭矢盡數被點燃,火光熾烈,因為方才那不顧代價的火類寶箭攻擊,此地火勢強烈。
火焰匯聚,盡數都飛騰到了空中,照亮了夜色。
化作了鱗甲,龍爪,龍角,龍吟之聲,響徹夜色!
巨大無比的赤龍法相盤旋在宮殿群上空,持弓的士卒抬起頭,只看到巨大無比的神龍朝著自己咆哮,天穹金紅,仿佛神話之戰,戰意瞬間消失,只剩下了恐懼。
轟!!!
赤龍匯聚,升天而起,粗狂的男子穿著甲胄,握著戰戟,他以最為無畏的姿態,出現在這里。
神將榜第三十四,越千峰!
他的戰戟指著前方,放聲大笑:“陳鼎業!!!”
他直呼皇帝的名字。
然后眉宇揚起,大罵道:
“出來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