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一沒有去理會這當當當的敲擊聲。
可是這一次敲擊的人似乎很沒有什么耐性。
吱呀聲音有些刺耳,李觀一轉過頭,看到窗戶上手腕粗的精鋼就被人跟捏面團似的擺開來,然后一個身影從此刻仍狹窄的縫隙里闖進來,如一團灰影落在地上。
身高中等,眉宇飛揚,雖是老邁,卻可看出年輕的時頗俊朗,沖著李觀一眨了眨眼睛,正是那位醉心武功的陳國宗室高手,陳承弼。
李觀一訝異道:“陳老前輩?”
“噓!噓!”
“小子不要說話。”
陳承弼作勢讓李觀一不要說話,順手把那精剛捏回去。
輕松的程度比起頑童捏泥巴都簡單。
李觀一的眼角抽了抽,這里可是宮內,金吾衛這樣的天子禁軍的卷宗之地,保密程度很高,窗戶上的精鋼名為玉宇神鋼。
超過三千三百煉,里面混了金剛之材等這個世界特有的東西,屬混合型特種鋼材,硬度,韌性都要超過尋常的甲胄。
一般的甲胄,要疊十層才能有這樣的厚度,這么厚的金鐵,不要說是這樣的特殊鋼材,就是一塊生鐵杵在那兒,刀劍都破不開,劈砍上去都只會有一個小小的白痕,在老人手底下捏圓挫扁。
也就是說,眼前這個笑呵呵的老人一捏就可以破十層甲。
如果是之前的李觀一,一定嘆為觀止。
可知道這個老人年少時候的好友,現在都可以移山。
李觀一覺得反而不算什么了。
是知道的東西太多反而有些麻木了。
他順手把卷宗放下來,看著這老人道:“老前輩,您來做什么?”陳承弼卻示意他小聲些,拉著李觀一手腕,眼睛里面放光,道:“我聽說,你之前打了鬼市?”
李觀一咧了咧嘴,點頭應下。
陳承弼一拍手,激動道:“做的好啊臭小子,老頭子每次去,這幫玩意兒躲的比他媽的老鼠都利索,我又不可能把自家都城給掀了,氣得我啊,前些年我跑去幽冥鬼市的鬼門關找他們理論。”
“老東西不見我。”
“年輕的時候都是生死的交道,他竟然不見我。”
陳承弼痛痛快快的大罵,聲音比起李觀一都大。
李觀一也從老人的大罵聲中知道了些鬼市的消息情報,老人嘆了口氣,道:“老頭子當年闖過了黃泉,踹翻了功德殿,可惜還是沒見到那夜天子。”
李觀一道:“黃泉?”
“黃泉河是做殺手生意的,天下的殺手都以那里為尊,你小子不知道嗎?”
“殺手榜也是幽冥鬼市排列的。”
“善惡功德殿是奇詭之地,內有各類高手不為人知之事,許多人都希望花無數銀子去抹去自己的過去,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地方,圍繞幽冥鬼市,這鬼地方可和你薛家不一樣。”
陳承弼砸了砸嘴,道:
“雖是天下的大富,也是江湖陰面的一大勢力。”
“而往生堂內,則是可以請來天下的名醫,救人往生。”
“若說西域魔宗,血佛宗,白骨禪是邪道;學宮,各大宗門是正道,那么幽冥鬼市就是正邪中立的地方,入內者要有憑證,正派弟子可能會在里面買兇殺人,而邪祟之人也會雇傭名醫。”
“來者的所作所為,皆會被記錄于善惡功德殿。”
“鬼市這樣的地方,走進去就出不來咯,小子,不要萬不得已,不要去鬼市。”
李觀一默默記錄下來,好奇道:
“他們記錄這些,不怕別人來硬的嗎?”
“來硬的?天下十大宗師,鬼市的夜天子穩穩占著一個,黃泉之主,幽冥擺渡者,是天下十大殺手之首,百年前殺死了魏國的皇帝,才讓應國上位;而往生堂里有天下第三名醫。”
“善惡功德殿內,能記錄一切善惡,就可以抹去一切善惡,這里有天下最擅長易容的人,不知道其男其女,不知年少還是老邁,這樣的一個勢力,你交錢,他們給你一切想要的。”
“神兵,利器,神功,乃至于是王侯將相的首級。”
“乃至于是一個新的,離開江湖的身份。”
“就這最后一點,就沒有誰會招惹的。”
“他們比你在的薛家還要難纏,而他們之所以沒有被學宮針對的原因,則是因為幽冥鬼市雖然看錢交易,還有一個規矩,就是功德善惡殿。”
“為善者,閻羅敬伱三分;為惡者,陰司索命不饒,”
“真的善人,幽冥鬼市會保他性命,曾有為民請命死諫的夫子要被斬首,幽冥鬼市曾耗盡鬼市精銳,將其救下;也曾七十三名索命鬼差,拼死了五十年前的魔宗宗主。”
“最后一位鬼差把魔宗宗主的首級帶回來,懸掛在鬼門關上。他身中三十四創,大聲宣讀其所作所為,做完這一切就咽氣了,死去的時候還是站著的。”
“幽冥鬼市,這才名聲震動于四方。”
李觀一嘆服,“至于這個讓幽冥鬼市立足的規矩。”
“聽說是兩百年前左右,幽冥鬼市才開的時候。”
“有陰陽家絕世大宗,和那初代夜天子交好,初代夜天子用一壺酒,問那位陰陽大宗討來了一個命符,那大宗說只交易的話,幽冥鬼市難以維系一甲子,而若是有交易,有武功,又有這樣的規矩。”
“則可以綿延五百年。”
“一碗酒,兩句話,五百年功業。”
“鬼市夜天子贈那位大宗一枚最高級別的玉符信物。”
“那位大宗接過之后,就從容離去了。”
“是江湖中不世出的佳話啊。”
陰陽家大宗,夜天子交好,最高級別玉符。
李觀一緘默,忽然想到了那個不修邊幅的老爺子,抬起手按著額頭,傳說里瀟灑從容,一壺酒換五百年基業的陰陽大宗,和他認識的那個恣意到了毫無顧慮的老爺子。
這反差太大了。
就好像傳說來到了紅塵的世俗里面。
卻變得越發有血有肉起來。
陳承弼慨嘆,他拍著李觀一的肩膀,道:“總之,小子你做的好,做得好啊,而且,我聽說你在廝殺的時候,用戰戟畫出了赤龍,然后攔截了上百弓箭的齊射。”
老者眼睛亮起來,說出了自己來到這里的真正目的:
“赤龍勁,你是不是已修成了?!”
李觀一點了點頭。
老者放聲大笑:“好,好,好!哈哈哈,妙,妙啊!”
陳承弼開心不已,連翻了好幾個筋斗,撫掌大笑:“當時見越千峰那小家伙的赤龍勁,老頭子想要和他多玩一玩,沒有想到這小子雖然看著塊頭大,但是輕身功夫卻是俊得很,比我還強,跑得賊快。”
“我還沒有盡興,他就跑了。”
“你現在練成了,來來來,和老頭子我打一打!”
“是那位赤帝開國的神功啊,見到了不切磋切磋,手癢心癢,睡不著覺啊,根本睡不著。”
李觀一覺得自己之前以為,老爺子是希望自己幫助薛姑姑的兒子,才傳給自己武功這個想法,完全錯了。
這老頭兒就是為了過手癮啊。
李觀一想了想,道:“還是算了。”
陳承弼一滯,道:“為什么?!”
李觀一道:“老前輩你的性子我大概是知道了,你和我交手的時候,就算是能夠壓制住自己的功法,但是你恐怕沒有辦法留手吧?”
“交鋒的時候,內氣流轉,我肯定不如前輩你。”
“到時你的內氣打入我的體內,我才剛剛解決了異種真炁的問題,丹田里就又增加一種,不妥不妥。”
陳承弼抓耳撓腮道:“不,我傳你,呸呸呸。”
“不是我傳你,是你瞅著的那一門《六虛四合神功》,第一重,就可以駕馭三種不同的真氣啊。”
“你家的《玉臂神弓決》,中州的《赤龍勁》。”
“老頭子和你打,就算是不小心給你打進去了,你也可以化去,化為己用,這都是好事情啊!”
老頭子振振有詞。
李觀一哭笑不得,這老人一開始就什么都計算好了。
于世俗的事情上不在意,但是打架比武上算盤噼里啪啦,很是精明,于是少年人伸出手讓老者把脈,道:“很是不巧,前輩,我體內已經有三重真氣變化了。”
陳承弼瞪大眼睛,咬牙切齒,氣得懊惱跺腳。
老頭子就像是等待著一株花朵馬上就結果,卻發現果子已給摘了去,尤其是抱著體驗一下當年赤帝神功勁氣的想法來,馬上就可以爽快地戰斗了,結果就差一步,就差一步!
給卡住了。
之前有多期待,現在就有多難受。
他抓耳撓腮,來回踱步,最后看著那邊少年,他也知道自己打起來到了興頭上,下手輕重還控制得住,可一身純陽無極內氣磅礴浩瀚,自然反應防御,必有內氣打入了那少年體內。
陳承弼忽然長嘯,他一轉過身來,抓住李觀一的手。
他把李觀一的手卡住自己的脖子,瞪大眼睛,道:“威脅我!”
李觀一愣住:“什么?”
“威脅我,說讓我傳授神功給你,要不然你就讓我陳家斷子絕孫,香火都滅了,要,要,要馬踏江南,撅了我家的祖墳……”
李觀一垂眸,少年臉上帶起誠摯微笑。
聲音依舊,如同呼吸般自然道:
“我可做不出這樣的事情啊。”
老頭子瞪他一眼,道:“就威脅威脅我,做做樣子。”
“你威脅我,我就傳你武功。”
李觀一如陳承弼所說,老者用夸張的演技道:“爹啊,你看,我是被威脅了,您老不能怪我,若是威脅殺我,我一定不從,可是涉及到了我陳家的香火,我還是要服軟的。”
“我這就把《六虛四合神功》的第二重傳授給你。”
“你足以駕馭五重勁氣。”
“還可以修我的《純陽無極神功》和大侄女的《昆侖心決》,嘿嘿,有意思有意思。”
“老爹啊,是他威脅我,他威脅我啊!”
老頭子大笑,口中吟誦《六虛四合神功》的第二重真訣,這聲音卻只是落在李觀一的耳中,斷無半個字外傳了,而后不見動作,內氣一震就把李觀一的手腕震開,然后抬手一掌前沖。
老者內氣壓制在第二重,但是那股凝重之勢仍舊讓人驚懼。
李觀一后退,兵家步法,直來直去靠在墻壁,險些把書架撞塌。
李觀一反手叩住老人手掌,道:“前輩,咱們出去打。”
“撞塌了這卷宗,怕是宮將軍和我一起蹲小黑屋了。”
陳承弼興奮大笑:
“出去打?這兒打不是更有意思?!”
“小子,咱們做個約定,不能把這墻和書給撞倒,誰撞倒了誰就輸了!”
只是幾招,李觀一就已經是步步狼狽,老者道:“不痛快,不痛快!你怎么和兵家那幫一樣,步法只是直來直去,需知,這是大軍對戰時的身法。”
“左右都是袍澤,只能直進直退。”
“若是如江湖般縱躍來去,那是擾亂軍陣的事情,是要被監軍斬首的,可是單對單,兵家身法真的丟人,我知你和祖文遠那老家伙學算經,你看好了!”
老人舍了李觀一,他腳步從容在這屋子里快步來去。
一開始踱步,后來速度越來越快。
腳下所踩的都是九宮之位,暗含八卦變化五行相生的道理,速度最后快到了,李觀一這樣沒有修持目竅的武者眼中出現殘影的層次,最后老人出現在身前,自得道:
“這一門《九宮八卦步法》,需通曉陣法,算經,當年祖文遠年少沒有武功,多次靠著這一門步法化險為夷。”
“他沒有教你,是因為你有內氣,畢竟和他不同。”
“老頭子代為傳授了,來來來,步踏九宮,身環八卦,內氣縱橫,進步廝殺,哈哈哈,我這些年琢磨了不少玩意兒,你且看好了。”
老者頗為痛快,他覺得這少年做了自己沒做成的事情。
又見其武功才情出色,當即如獲至寶,沒有什么其余的諸多念頭算計,他心中只有一顆活潑潑,靈動澄澈的武道之心,道:
“天地之道,不外陰陽,陰陽轉結,出于天然。故靜極生動,陽繼乎陰也;動極而靜,陰承乎陽也。陰必轉陽,陽必轉陰,乃造化之生成,故能生生不窮,無有止息。”
“我這步法,變化莫測,算經越強,陣道越強,則步法越強!”
“可無窮盡!”
他身法一合,已攻向李觀一,少年悟性很高,算經基礎,在上輩子經歷過十幾年系統性錘煉的算經,在這個世界已是恐怖,再加上侯中玉不惜性命教導的陣法。
他很快上手,這卷宗室內,一老一少快步纏斗。
拳腳來回,速度越來越快,卻連衣擺都沒有碰到桌子。
老者大笑痛快,道:“這樣的武功,那大祭比武的時候,不管是太子府東宮第一的那個劍客,還是宇文烈的侄子,突厥鐵浮屠的少主,應該都不會是你的對手了。”
“來來來,和老頭子多打打。”
“過癮,過癮啊,你小子為什么現在不是已經六七十歲,一甲子內功,那樣可以打得舒服多了。”
李觀一道:“東宮第一?”
“是啊,我那大侄子這一次下血本,一點不摳搜,拿出了開國縣男的爵位,這爵位有兩個好處,一個是可以傳后了。”
“不知道多少貴胄家,非嫡長子眼睛都紅了。”
“這可代表著可以分家而出,自己在族譜單開一頁。”
“怎么說,誘惑太大。”
“另一個是有食邑三百戶,可不是空名頭,想要的人,不知道多少,宇文烈的侄子,宇文世家年輕一代的杰出者,宇文化;突厥七王麾下鐵浮屠統帥的兒子,哥舒飲。”
“還有東宮太子門下的第一劍客,天下名家劍圣之孫。”
“都來了。”
“畢竟是有實際食邑的,所以……”
老人和李觀一的拳鋒交錯,感覺到少年的氣力,興奮不已,隨口說道:“甚至于還有皇室子弟來,有個皇室遠親。”
“父親早死,只有孤母。”
“既沒有爵位,也沒有食邑,也來參與。”
李觀一瞳孔微縮。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