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李萬里。
二十年前到十年前這一段時間當中,天下最驍勇的年輕神將之一。
司命聽到了這個名字,他的臉上第一時間出現了動容而后就化作了嘆息,老人看著眼前的少年,眼底卻有帶著一絲絲悲憫憐憫,司命伸出手,老人摸了摸李觀一的頭發,只是道:
“你這孩子……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吧。”
老者嘆息道:“可是,你為什么要回來呢?”
“為什么不像是鳥兒一樣,高高得飛走。”
還要回到這個漩渦之中。
司命沒有繼續問下去,老人臉上沒有了之前的嬉笑怒罵,只有一種經歷歲月留下的安寧沉靜,道:“你的嬸娘?”
“太平公父母早逝,沒有兄弟。”
“你口中的嬸娘,恐怕應是復姓慕容吧。”
李觀一想起了嬸娘說的,叔父給的白玉佩,那玉佩恐怕是自己的娘親送的,也是,誰家男子送定情信物會送觀音像的,少年嘆了口氣,道:
“嬸娘說,漂亮的女人都會騙人,要我小心些。”
于是司命大笑起來了。
笑得肚子疼,道:“如此看來,她不是你的嬸娘,她的爺爺,是你娘親的外祖父,她們自小一起長大,情誼很好,伱娘親的父母……你的外祖父母,在當年一件江湖奇案里面去世了。”
“所以你娘自小就是被她的外祖父照料長大的,慕容世家同掌文武,你娘的武功不好,但是于書畫之道上,可堪絕世,當年和你父也算是自小相識。”
李觀一道:“老爺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老者沉默了下,道:“不是我什么都知道。”
“而是,太平公李萬里的一切,都會被有心人發掘出來,渴望從其中尋找到,可以將這位神將打倒的可能。”
“這樣的神將,在戰場上所向睥睨,這三百年來亂世的經驗告訴各國的君王,真正讓這樣的將軍倒下的,只有背后射來的暗箭。”
司命道:“可惜了啊,可惜,你娘親的外祖父是那位成名已有百年的天縱奇才,一手將整個慕容家推向頂峰的絕世奇才,江湖十大宗師之首,可惜,他是沒有辦法來這里的,不能把你和你嬸娘帶走。”
李觀一道:“為什么?”
司命道:“因為,他做了一個震驚天下的大事。”
“十二年前的江南十八州戰役,那時候慕容世家的慕容龍圖阻攔具裝騎兵的沖鋒,名震天下,也成為第一宗師,那之后一直到十年前,京城失火,你的‘嬸娘’帶著你逃離潛藏起來了。”
“她藏匿得太好了,這很好,卻也不好。”
“因為在之后三日。”
“慕容龍圖仗劍入皇城。”
“一個人獨戰陳國皇室宗室諸多高手。”
“他根本不信什么皇室的理由,不信什么太醫的震斷,他固執的認為,自己外孫女和孫女都死在了陳國皇室,那么陳國的皇帝就一定有問題。”
“他說自己的孫女和外孫女,還有外孫女婿都死了。”
“他是個老頭子了,沒有幾年好活了,也不管什么大勢,什么道理。”
“他要皇帝陪葬,他要這天下縞素。”
“他折了自己孫女衣冠冢前一根柳樹枝作為了劍器打進去。”
“正面殺進去。”
“折斷的玄兵劍鋒鋪滿了御道。”
“大戰了一天一夜,可惜,最后他還是沒能一人殺穿一國的防御,柳樹枝破碎成了齏粉,慕容龍圖只是大笑悲哭,然后道了一聲天命,長嘯而去。”
“那一日他離開之后,江南十八州……”
老者頓了頓,然后輕聲道:“脫離陳國。”
李觀一抬起頭看著司命。
這白發的老者笑起來了:“不要小看之前幾代的老家伙們啊。”
“他們也曾經如你們一樣年少,一樣意氣風發。”
“你們的英雄勇武,只是雛虎的咆哮而已。”
“慕容龍圖曾和我說過,他仍舊覺得自己還是少年,這樣長的時間,只是在偽裝成一個成熟的家主而已,他仍還有沖冠一怒的豪氣和意氣,他還可以握著劍,還記得戰斗的本能。”
“現在,江南十八州是慕容世家的城池,不屬于陳國,不屬于應國,雙方的鐵騎入境,都會被慕容龍圖絞殺,以一介武夫,而立足于列國之間,駕馭九十七把玄兵縱橫。”
“江湖人覺得他傻,以一人敵兩國,是必然會輸的,慕容龍圖廝殺一生,多有暗傷,等他死的時候,慕容世家就會成為巨石前的螻蟻,被碾碎;可也有江湖人覺得,這樣的豪邁和狂妄,才不愧天下的宗師。”
“有情有義,無法無天,慕容龍圖,霸業齊天。”
“陳國和應國對慕容家都有累累血債,而慕容世家桀驁,他說殺不死陳皇,是他年老,是他未帶九十七把玄兵。”
“不是陳皇放棄了陳國第十八州,而是他們拋棄陳國。”
“以一介武夫,竟做到了軍隊和軍閥才可以做到的事情。”
“占據了兩個大國最中間的要害地方。”
“慕容龍圖還是當年遍走天下,掃平各大劍派的劍狂啊。”
老者嘆息,然后道:“卻也因此,慕容龍圖也相當于被困在那里,他還要庇護慕容家和其余愿意留下的百姓,他一離開,江南第十八州會亂起來。”
“而你的嬸娘,之所以沒有傳遞信息,應該也是擔心信息被攔截,反倒是暴露了自身,她的傷勢我知道了,法相被困么,對面有高人啊……”
李觀一緊緊盯著司命,道:“老爺子,你能解決嗎?”
司命大笑起來,道:“我可是司命啊,法相而已,老頭子我肉眼可見,怎么能解不了這封印?”
頓了頓,又道:“但是就如同我所說的,需要外物的輔助。”
“其中有許多材料,老頭子我可以為你搜集,薛家也可以弄到,但是有一種東西,算得上不比山髓差的天材地寶,難以尋到。”
“你嬸娘的法相應是司掌音律諸藝的鳳凰,不擅廝殺,欲解封,需要鳳凰棲息之梧桐。”
“這東西就和山髓,和麒麟心血滴落之果,龍血澆灌之草木一樣,算是頂尖難找到東西了。”
李觀一松了口氣,道:“能解就好。”
“老爺子,這鳳棲梧,要到哪里才能夠找到啊。”
司命撫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問道:
“你的山髓是怎么來的?”
李觀一道:“皇后……”
他眼底閃過一絲亮色,有所明悟,老者道:
“再如何珍惜的至寶,在陳國和應國的皇室寶庫當中,也應該會有,更何況,龍鳳之類的存在大多祥瑞,和王權有關,會被兩國皇室,收入寶庫之中,也是理所當然。”
陳國和應國的皇室寶庫。
李觀一忽然想到了即將到來的大祭。
長公主陳清焰說,他贏得大祭的比武,可以登上藏書閣的內閣。
不知道可不可以用這個資格來換取一件寶物?
大祭比武……
司命想了想,道:“但是,這東西想要拿出來,終究比較困難,除去這兩個地方的話,這普天之下,還有一個地方敢于流通這和皇權之物,恐怕也只有那里了。”
李觀一道:“老爺子你不要賣關子了。”
老者笑起來,道:“你知道薛家是天下三大豪商,可知道其中另外兩個?”李觀一不解,老者這才道:“薛家是明面上的天下豪商,縱橫往來,無所不及,可終究在陽光下,依附于皇權世家。”
“有些事情,不能做。”
“有些事情,能做卻不能承認。”
“如鳳棲梧,龍血珠之類的東西,薛老頭是不會碰的。”
“這東西對薛家來說,就過了,太燙手。”
“卻有這樣一個地方,行事恣意,無所顧忌,但凡有錢,什么都給你弄來,老頭子今日帶你去,但是你要記住。”
司命看著眼前的少年滿臉渴望,最后還是嘆了口氣,道:“算啦。”
“和我來吧。”
“今日,就見一見這幽冥鬼市陰天子麾下,陳國不夜侯。”
和薛家同樣是天下頂尖的商會組織,卻又無所不作的,叫幽冥鬼市。
江州城是陳國都城。
但是這樣的地方,也有鬼市的存在。
其主掌者號列國的夜天子,氣魄如此,可知其財力和手腕。
而列國都城的鬼市之主,則號稱不夜侯。
老頭子道:“說是幽冥鬼市,實則是兩個意思,一是這市有鬼,假東西、來路不明的東西,不小心就著了道,見了鬼;二是這鬼市只在深夜開,凌晨光一亮就散開了。”
“不過,老頭子帶你去的地方,不是這常人口中的鬼市,現在江州城人嘴里面的鬼市,只是后來圍繞著真正幽冥鬼市擴張出來的,是后來者。”
“不管你瞅著什么,不要說話。”
李觀一和老爺子走入鬼市范圍,老者拿出了一個令牌晃了晃,然后就進去了,李觀一看到了旁邊的樹木上系著許多活物,甚至于在駿馬上看到了軍方的烙印。
軍馬?!
老者拽著李觀一急急走,壓低聲音,道:“不要問,這鬼市里面,絕不問貨從何來……”李觀一點了點頭,他帶著兜帽,快步急走的時候,卻還是腳步一頓,視線偏移。
還是繩索系著的,卻不是馬匹了,是人。
少年,少女,老者,孩子。
就蹲坐在那里,和野獸畜生在一起,眼神麻木,只有一個孩子還在大哭,脖子上有鐵鏈子。
少年的腳步幾乎如同鐵釘子釘住了一樣,他抬起頭看向前方,看到司命老者臉上悲苦,胡須都顫抖了下,老者目光有某種李觀一不曾看懂的濃郁東西。
有人問價錢了。
有山羊胡的漢子打包票道:
“哈,是好姑娘!清白,保證清白。”
“安全?肯定安全!”
“父母爺娘都沒了,嘿,放心,不要問。”
“看看這,完璧之身,長得多嫩,才十三歲多些……”
“是美人盂盆的好料子。”
那來的豪商似是外來人,道:“什么是美人盂盆?”
山羊胡漢子搓手躬身,笑著道:“什么是美人盂盆,大人總有貴體有恙的時候,喉中有痰。”
“到時候一吐,美人以唇接之,嘿嘿……”
李觀一的手按著劍柄,手掌青筋賁起,來來回回的人川流不息,都戴著黑色的兜帽罩袍,他卻仿佛陷身于一渾沌河流,老人拉著他,道:“走。”
老人的聲音在李觀一的心底響起來了:
“你做的事情,沒有用的。”
“今日殺他,明日還有,這世上的紛亂已如雜草,而且還有后續,他們還會做出……”
李觀一想要反駁,卻看到老者那飽經風霜的雙目,里面滿溢悲傷,他忽然沒有辦法反駁了,他可以確信,老人曾經不止一次出手阻攔,卻最終得到了不好的結果。
司命輕聲道:“不要忘記,你要做的事情。”
李觀一感覺到了那些孩子里有人抬起頭來,樣看著他,眼里滿是希望,卻沒有開口,不敢開口求救。
李觀一背對著他們。
老人把李觀一拉到了前面,少年邁開腳步,到了真的鬼市。
天下三大豪商,列國暗中的無冕之皇。
司命拿出了一枚白玉材質的令牌,于是那小廝臉上漫不經心的神色一下凝固,這白玉級別的令牌,連忙把李觀一和司命都帶上來了。
李觀一注意樓外的事情,卻道:
“老爺子,他們怎么對你這樣恭敬?”
司命道:“這幽冥鬼市和外面圍繞起來自發形成的鬼市不一樣,常人不可入,得要有貴客的腰牌,分為木,石,銀,金,玉五個檔次,對應列國公侯五個層次。”
“我這個是最高級別的。”
李觀一道:“您老面子真大。”
司命得意笑道:“沒法,他們鬼市剛開的時候,我是第一個客人,最初的夜天子,在和我相遇的時候,也如現在的你一般年歲啊,最后他在我的前面死去了。”
李觀一怔住,從這一句話里,卻聽出了一絲絲悵然和悲傷。
很快江州不夜侯奔出來,拱手朗笑道:“原來是貴客,不知前來,在下有失遠迎。”
老爺子沒辦句廢話,直接要鳳棲梧。
不夜侯怔住,道:“有是有,但是不在這里,就在一年前,江州的鳳棲梧,被應國一位豪商買走了,他說,有故人之子有鳳凰法相,要以此為賀,恐怕已被用了。”
李觀一立刻想到了李昭文,垂了垂眸。
他道:“沒有,是嗎?”
不夜侯道:“是。”
李觀一指著下面,道:“這些商鋪,和您無關?”
不夜侯痛快點頭,老爺子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到李觀一掏出了一枚金子,放在桌子上,不夜侯訝異,手中的金絲折扇合起來,點著這一枚金子,笑著道:“小兄弟還沒有買東西,為何給我錢?”
“是補償。”
“哦?”
不夜侯詫異,看到少年轉身,他轉過身了,直接撞破了封閉的雕花窗戶,破碎的木渣滓飛揚,少年的鬢角飛揚起來了,他的右手搭著劍柄,就這樣從三樓跳下來,司命聽到了李觀一的話:
“有勞前輩,去找我的同僚夜不疑,周柳營。”
少年的雙目看著那邊,那豪商說要試試貨,于是周圍用綢布拉起來了遮掩,他如同挑選貨物一樣地在挑選著孩子,周圍的人卻視若無睹,這天下的陰暗處腐爛到了這樣的層次,連司命都已痛苦悲傷。
李觀一覺得很難受,他明明早該要拔劍的,但是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大鬧會讓自己失去從鬼市得到嬸娘需要之物的機會,攪亂了自己的事情,所以他沒有拔劍,他從那些孩子渴望的目光里走遠了,直到現在,確定鬼市沒有鳳棲梧,他才會跳下來。
他其實和那些人沒有區別,他想到了那個第一個殺死的逃兵錢正,想到了他的經歷,趙大丙口中買賣人口的黑市。
而當李觀一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
他的心中產生了對自己濃郁的厭惡和憤恨。
卻也知道,這才是他自己。
‘瑤光啊,對不起,我并不是你渴望的英雄。”
少年想著,他落在了地上,他握著劍,然后朝著前面沖去,劍脫離了劍鞘,然后橫斬,撕裂了布匹,也劈斬在了那山羊胡子的脖子上,少年的雙目怒張,力氣在這樣的情緒下爆發了,首級被斬下了。
慘叫短促,血腥氣撲面。
他一腳把那解開腰帶的富商踹飛了,轉過身來,握著劍,把自己的戰袍掀開,罩在衣服被撕開的女孩身上,然后對著這忽然止住動作,死死盯著自己的鬼市中人。
我只是個有些良知的普通人。
僅此而已。
我不是你口中的大英雄。
少年提起劍,看著前面,他擋在這些人面前,面對著眼前的‘人’,他橫著劍,眉宇烈烈如火,道:
“金吾衛,李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