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篇了?
李觀一想到了之前薛道勇所說的中原天下十大絕學當中,煉神法之中最為秘傳的慕容家手段,《江南煙雨十二重樓篇》,他看著慕容秋水,后者噙著微笑,看著李觀一:“只是微不足道的手段。”
“知道這個小技巧的人,天下人太多了。”
“知道這個小技巧的人多,那么會這個小技巧的呢?”
慕容秋水伸出手把李觀一的臉頰捏大,然后雙手一合,把少年的臉頰拍扁,嘴巴都凸出來,嗔道:“這個不重要哦貍奴兒。”
“最后的那一部分,是嬸娘自己琢磨的。”
“所以,除去我之外,就只會有你會的。”
李觀一不繼續問。
他和嬸娘十年相依為命,雖然心里面還有許許多多的困惑,可是嬸娘不說,他就不問了,反正嬸娘不會害他,功法能用,那就修行就好,只是這似乎很繁復的技巧,李觀一看得頭都大,可修行的時候卻直接上手了。
身體本能地運轉。
這不是學習,更像是記憶起來。
那些內氣和神的轉折變化,就是琴音的起伏。
神的維系,就像是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讓琴弦繃緊,發出悠長的泛音。
他就像是已經全神貫注,拋棄所有修持心,只以平常心。
修行這一門功法十年。
十年間,不將其視作神功秘傳,只純粹鉆研撫琴的技巧,化繁為簡,最后到了極處,再重新將諸多運用的技巧拾起來,于是可以隨心所欲,自然而然,如同樹根扎實,開出的花朵自然繁茂。
這一波弦,一調琴。
卻無不是這功法內在的流轉。
李觀一撫琴,卻聽到了嬸娘壓抑著的輕聲咳嗽,他停下撫琴,看著那邊捂著嘴唇的慕容秋水,道:“嬸娘,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少年人扔下了琴,快步過去。
慕容秋水在數年前突然犯了老毛病。
咳嗽不止,臉色蒼白,那一日之前是她在照顧李觀一。
那一日之后,就是年少的孩子照顧著她了。
乃至于十三歲的李觀一就在回春堂做工,只是之后將嬸娘帶回了薛家,每天的飲食起居都很好的照顧,嬸娘很長時間沒有在咳嗽,李觀一漸漸的安下心來,可是今日這一次卻再度發作。
李觀一攙扶住慕容秋水,自身內氣流轉,從掌心傳過去。
慕容秋水的身體明顯沒有鑄身,她不是慣常殺戮的武者,而李觀一的內氣只能傳輸一寸距離,就自然散開崩潰了,慕容秋水反手按住李觀一,輕聲道:“老毛病了。”
“不用擔心嬸娘,貍奴兒。”
李觀一看著慕容秋水,后者噙著一絲微笑,眸子安靜。
李觀一收回手掌,道:“那嬸娘你就不要操勞了,我自己撫琴就可以了,之后我讓廚房給嬸娘你做些養身子的羹湯。”
慕容秋水一下把少年攬在懷里,笑吟吟道:“啊呀,不錯啊。”
“嬸娘故意咳嗽一聲,我家貍奴兒就給嬸娘加菜,可真是孝順。”
李觀一嘴角扯了扯:“你!”
“你又故意嚇我?”
慕容秋水笑出聲,得意洋洋道:“嬸娘不是說了嗎?”
“小心漂亮姑娘,他們最會騙人。”
“難道嬸娘不漂亮?”
李觀一咧了咧嘴,不客氣道:“半老徐……”
然后額頭被來了一下狠的。
慕容秋水嗔怒瞪著他,眉宇五官比起還年少未曾徹底長開的大小姐更好看,也比瑤光靈動太多,李觀一捂著額頭,跑去去撫琴了,撫琴的時候,目光安靜下來,沒有剛剛的玩鬧。
心中的念頭繁雜,嬸娘的老毛病,到底是什么情況……
如果說,嬸娘傳授給他的法門,真的是薛老口中,中原十大絕學里面最為隱秘的《江南煙雨十二重樓》。
嬸娘應該有很高的修為。
不是武者那種步步殺機,至少在神上有造詣。
能讓她處理不了的。
李觀一下意識想到自己心口的劇毒。
當年逃出來。
自己劇毒。
嬸娘當真能夠全身而退的嗎?
嬸娘說他的父親戴著面具,是那位太平公,還是說其余人也戴面甲?畢竟,在薛神將的記憶里面,那位陳國的先祖陳國公,也同樣戴著那一張暗金的面甲。
越是追溯當年的事情,就越發能發現一個一個的謎團。
李觀一壓下心念駁雜。
知道自己的心念太多太雜,如果呈現在琴音里面,逃不過慕容秋水的耳朵,安靜撫琴。
自己的內氣傳輸到嬸娘經脈中會自然散開。
是因為自己入境之后,內氣可以出體,卻只是完成了鑄身,還沒有凝氣,氣息不夠凝練,離開身體一段時間后,就會自然而然地潰散開來,這樣看來,得要去和薛道勇老爺子說明一下了。
說自己完成鑄身。
要修行下一個階段的功法。
因為防止門下弟子貪功冒進,大多的門派和世家會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將功法傳下去,以保證自己的子弟不會因為渴望迅速提高境界,而導致根基不穩的問題。
李觀一這幾日沒有說鑄身已成。
常人需要三年的鑄身,自己短短十來天就完成,實在是離譜,是打算尋找一個好的時機,再和老人詳細說。
但是既要前去江州城。
那么本就該提升境界。
想要弄清楚嬸娘的身體問題,也需要至少凝氣。
還有司命老爺子,李觀一的《虎嘯鍛骨決》已經到了最后一關的門口,根據功法的記錄,修行的時候若是可以借助天地間的各類氣運淬煉,能夠將這一門《虎嘯鍛骨決》推動到極致。
李觀一之前想著的,是星光。
那么現在,就以吐谷渾亡國的咆哮之音,作為最后一步的助力,看能夠將《虎嘯鍛骨決》修行到什么級別。
武者根骨提升一個層次,洗練暗傷,祛除暗毒么……
少年心中浮現出一個念頭。
若是以一國滅國的氣運推動。
可以提升多少?
書里面沒有寫。
因為歷代的白虎大宗,修煉這門功法的時候,都還不曾有過滅國的功業,不,是有一個的,在他之前,唯一一個在年少淬煉這一門功法的時候,身負有滅國級別的氣運。
李觀一想起來了。
那正是,八百年前當朝開國君主赤帝的對手。
亂世的霸主,猛虎嘯天戰戟的鑄造者。
自古以來,最強的白虎大宗。
到目前為止。
唯一完成這個層次虎嘯鍛骨決的修行者。
慕容秋水口中所說的小技巧,李觀一很快就掌握。
但是他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學會了技巧,和能夠完美運用這個技巧,中間還是差了很長的距離,之后數日,李觀一每日更加用心撫琴,技巧越發熟練,卻反而不能夠時時刻刻維系神的偽裝。
這一日他練琴之后,提了戰戟在薛家演武場練功。
薛家戰戟之法,他已極為嫻熟。
只是卷濤仍舊難以用出。
兵器足夠,鑄身也完成,但是沒有凝氣,氣機揮灑的時候,總會在這一招完成的時候散開來,李觀一并不氣餒,一招一式地演練,倒是薛長青看得眼饞,等到李觀一練完之后,他也跑去拿起戰戟比劃著。
李觀一環顧周圍,沒找到熟悉的身影,道:
“大小姐怎么沒有來?”
薛長青端著戰戟往前刺,雙手握著尾端,手有點發顫:
“啊?伱問姐姐?”
“你怎么不問問我!”
李觀一抬手在少年頭頂一下。
薛長青只好咕噥著回答道:
“皇宮里來了口諭,要姐姐入宮的。”
李觀一微頓了下:“入宮?”
薛長青道:“說是姑姑在宮里寂寞,剩下一個月里,皇上要齋戒沐浴,靜坐以準備大祭,沒有辦法時時刻刻陪伴她,就寫信來,要姐姐入宮去陪姑姑,等到下個月的大祭結束,然后再和爺爺一起回來。”
“姐姐不是很開心。”
“不開心嗎?”
薛長青道:“皇宮里面的規矩實在是太多了啊,阿姐她只是看起來像是個世家大小姐,其實不是很喜歡宮里那么多的規矩,連吃飯,喝水,走路都要講求個儀度,能夠把人憋瘋掉。”
“可是,姑姑好像懷孕六個月了。”
薛長青嘆了口氣:“心情會常常起伏不定,所以皇帝陛下都親自寫信來,現在能陪伴她的薛家女子不少的,但是這樣的機會,肯定是要嫡系女子去,那不就只剩下阿姐了嗎?”
“爺爺沒有半點猶豫直接答應下來。”
“已經開始準備車馬。”
“那些世家女子都恭喜姐姐,羨慕她,好像有什么踏青歌會。”
“估計今天沒有心思練武了。”
“這樣啊。”
他想了想,讓薛長青自己練武,自己去看看大小姐,結果正好撞上了大小姐出來,趙大丙驅車,薛霜濤看到李觀一在這里,好奇道:“你沒有去練武嗎?”
李觀一笑了笑,讓趙大丙給他讓開了個位置。
然后一屁股坐上去,道:“沒什么,天天練武練武,都膩味了,出去轉一轉,趙老哥,不唐突吧?”
趙大丙早就很熟練地把鹽焗花生和花茶準備好。
毫無疑問的不唐突。
薛霜濤道:“長青那家伙和你說的?”
李觀一反手出賣了小家伙,誠摯道:
“孩子嘴大,你不要怪他。”
薛霜濤嘆了口氣,看著窗外熟悉的風景,好一會兒,道:“真的不想要去皇宮啊,憋悶又沒有什么意思,每個人的話里都有話,心里面藏著好多心思,在那里過活真累人。”
“不能不去?”
薛霜濤道:“不去的話,姑姑的苦心不就白費了嗎?我是世家的女兒,自小就得了家族的哺育,衣食住行都不曾缺過,有得有失,若需要我的時候,我自然也不可逃避。”
“有所得,有所失,總是這樣的。”
“大抵許多世家的女兒只想得,不肯失,才會憤憤痛苦。”
她掀開了車簾,看著外面的風景,現在已經是春日,江南道風光正好,她雙手搭在車簾,下巴擱在上面,道:“只是這樣風景,要很長時間見不著啦,不過以前也只有去私塾才能見到,此刻就想著多看看。”
李觀一疑惑道:“想看就去看啊,今天不是踏青嗎?”
薛霜濤笑道:“哪里能?我們就算是踏青,也是和仕女一起去城外,在小溪旁邊吟詩作對,她們說是要送送我,其實不過只是要借助這個機會湊在一起,比比這個,比比那個,彼此爭斗。”
“覺得她們除去家世,不比我差。”
“還不明著說,會暗戳戳地說,我便只好也笑著回應,很累人。”
“這叫做什么踏青?這不分明明爭暗斗嗎?”
“還沒有什么意義。”
薛霜濤笑起來,很嫻熟的樣子:“世家嘛,就是這樣的。”
李觀一看著大小姐,看到她神色安靜,和往日不同,看了看自己腰間的刀,想想看背后的弓和戰戟,李觀一覺得自己不能夠坐視不理,揉了揉眉心,問道:“那你想要踏青嗎?”
薛霜濤道:“嗯?”
“你什么意思?”
李觀一咧了咧嘴:“就是問你,想不想看。”
大小姐點了點頭,道:“當然想看,只是……”
“想看的話,就出來看,說這樣多,這個地方看可比起里面一個小方格子清楚很多。”他伸出手,薛霜濤遲疑了下,抓住袖口出來了,可是誰曾想到,少年反手一抓,抓住她手腕。
然后往外面一拉。
外面江南道的風景和天空一下子撞入薛霜濤的眼簾。
江南的風,湛藍的天空,白云,兩側的柳樹,少年袖袍飄搖的風,恣意的笑。
不是那個小小的格子內的范圍。
李觀一抓住他,一把拉出來。
右手抓住了匕首,轉身一劃。
匕首的寒光閃過。
馬車的兩匹馬韁繩被扯斷了,哐的一聲,趙大丙的馬車一下頓在了這路邊,趙大丙嚇了一跳,然后看到那少年拉著薛霜濤一下躍起,李觀一坐在了一匹馬上,薛霜濤被他拉起來,然后落在另一匹馬上。
少年回過頭來,大聲道:“趙老哥,借你的馬匹一用了!”
“回去的話,我和老爺子說!”
“我帶著大小姐踏個青。”
兩匹馬兒本來打算縱馬狂奔的,可是李觀一看了他們一眼,身旁猛虎安靜,這兩匹馬溫順起來,然后放開四蹄奔走,薛霜濤穿著裙裝騎馬,瞪大眼睛,道:“你你你,要去哪里?!”
“我已收了拜帖的,不能不去,你放我回去。”
“那些什么世家女子們彼此和和氣氣,勾心斗角的詩會,我聽到都覺得繁瑣。”
“你不喜歡,就不要去了,苦著一張臉,一點都不像是大小姐你。”
他開玩笑道:
“你心情不好的話,不就不會把我的兵器放在你的賬下了么?”
薛霜濤瞪大眼睛。
有種違反一直以來規矩的緊張感覺,心臟飛快跳動。
本能回答道:“可是,這不合禮數。”
“我不能不去,我若是不去的話,她們會怎么樣說我?”
李觀一輕聲道:
“大小姐,你也不必活在其他人的目光里。”
“哪怕入宮也是這樣,不要讓自己太累。”
他說出自己的關心:“這些事情,不會影響薛家的,在合理的范圍內,讓自己開心些,不是錯誤,你都要入宮呆著了,最后就恣意一把,沒關系的。”
兩匹馬飛快地奔跑在街道上,遠離了趙大丙和薛家的馬車,老趙在哪里大喊:“喂喂喂,老弟你小心啊,不要撞到人啊!”
那邊的丫鬟青兒大喊:“李客卿,少爺,不是,李觀一!”
“你干什么?!”
“我要怎么樣去和那邊的小姐們解釋啊。”
少年揚了揚眉道:“你就這樣說,青兒姐姐……”
他回過身來,不知道怎么的,明明沒有去撫琴。
此刻的神卻有變化,似乎契合于那第二篇的風格,身上自然而然多出了一絲絲恣意輕快的神韻,這個變化他并沒有刻意,甚至沒有意識到,功法卻開始自然而然運轉,開始逐步登樓,他只是笑道:
“有個不講規矩的家伙,把你家小姐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