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一沒有見過這樣沒臉沒皮的老頭子。
大街上抱著他大腿死活不放開,扯開嗓子干嚎著師父師父,惹來許多圍觀的,李觀一氣急,那老頭忽然在他腿上輕輕一拍,少年人的氣息瞬間凝滯,連帶著經脈都被控制著。
老頭子忽然大喊起來:“啊,師父,師父您老人家怎么了?”
“啊呀,都告訴你不要變成年輕孩子了!”
“你看看,犯病了吧!”
“你放心,徒弟我給你送終!”
他把李觀一直接攔腰抱起,哐地抗在肩膀上,嫻熟至極,邁開一雙枯樹枝也似的腿狂奔地走了,一溜煙地找到到了個街角無人地方,才把李觀一放下來,一屁股坐下,蹭地湊到少年面前,上上下下打量著。
“好,好啊。”
老者咧嘴笑了笑,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搓著手道:
“我給你解開你身上的束縛咒術,你不要亂動。”
李觀一眼里可以看到一根透明的,由氣息所化的繩索捆縛自己,龍虎正在憤怒地掙扎撕扯著這繩索,老者手指輕輕一撥,繩索斷裂,化作了無形的氣息,流入天地之間。
李觀一看出這一招的高深莫測,沒有去瞬間暴起離開。
只是手掌搭在了腰間的秋水劍上面,道:
“前輩……您到底是要做什么?”
老頭子沒有說,只是目光炯炯看著李觀一,道:“你看得到?”
“你怎么看到的?”
“什么時候看到的?!”
李觀一斟酌言辭,道:“自小就可以。”
老者疑惑:
“嗯?沒有吃過什么果子,沒有見過什么異相?也沒有什么寶器?”
李觀一語氣自然回答:
“對,我天生的。”
于是老人撓了撓頭,看向旁邊的玄龜,道:“老友,你怎么看?”
玄龜看著李觀一,目光似乎可以看穿少年臉上的真誠,李觀一竟然在這臉頰都有斑點的玄龜臉上,看到了一絲慈和的笑意,玄龜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老者道:“你是說,是個好孩子,不必在意。”
司命道:“確實,你怎么看到的,我管不著。”
“能夠看到,才是重點。”
老者看著李觀一,手掌抬起放在心口,神色肅穆沉靜,道:“老夫司命,陰陽家十二主事的前三席,是伱的老師,或者弟子,隨你喜歡。”
李觀一嘴角扯了扯。
醇厚的嗓音回答:“他是在問你,愿不愿意加入陰陽家。”
李觀一見鬼也似地看著眼前的玄龜。
受到他的情緒影響,肩膀上白虎看了看李觀一,看了看玄龜。
也瞪大眼睛,一臉震驚看著玄龜。
后者慢條斯理道:“不要看我,人的語言,并不是困難的事情,只要活得足夠長,很容易就可以理解,孩子,這一代的司命是個玩心很重的孩子,你不要被他的言語影響到。”
李觀一認真思考,然后干脆問道:
“加入陰陽家,我有什么好處?”
老人愣住,而后大笑起來,指著李觀一,對那玄龜道:“你看,我這徒弟和我是有緣分的,這臉皮比起我來也不差多少了!”
“不過,這樣直接,是好事。”
“我陰陽一脈,是諸子九流之一,主天地陰陽二氣,分化五行而變化,你如入我門中,自是有說不完的好處,名動四方,諸侯,諸王,皆敬重之。”
玄龜慢條斯理道:
“陰陽家的大宗,是這個時代難得可以主持家國大祭的,自七百年前開始,天下大定,以天的名義分封諸王,想要開國,想要占據王位,就要得到天命,能夠講述天命的陰陽家大宗會被君王看重。”
“但是一旦這個君王失勢,曾經的陰陽家大宗也會被取代。”
“在這個國家遭遇禮遇,另一個國家,就會將你認為是弄臣;一百多年前的紫微宮失火,欽天監中的一百多人都被斬殺了,那時候也有陰陽家的宗師在,亂世之中,也不算是什么顯學了。”
老友拆臺,那老者吹胡子瞪眼。
可玄龜卻不在意。
只是慢慢道:“可是,掌控五行之氣,陰陽的流轉,最終參悟一的玄奧,卻也是極上乘的傳承,能夠讀懂萬物萬事給予的提示,趨吉避兇,堪輿風水,腳踏陰陽。”
“你這樣的資質,不修,可惜了。”
李觀一看著這玄龜,忽然明悟。
少年人盤膝坐在那里,手掌松開劍柄,搭在膝上,微微笑了笑,道:
“您才是司命。”
“是嗎?”
玄龜和老者臉上都露出了一絲訝異。
玄龜的臉上有溫和:“……聰明的孩子。”
“天地萬物分陰陽二氣,其中生靈歸屬于陽,而法相歸屬于陰,陰陽二氣流轉,身為人而能窺見法相,本身是陰陽家修持到了一定境界才可以擁有的能力,能窺見我的,可受我的傳承,可以繼承司命的名號。”
李觀一感覺到青銅鼎完全無法從這蒼老玄龜上得到玉液。
就仿佛,這玄龜根本沒有對外散發出一絲絲的氣息和神韻。
是青銅鼎的力量不足,還是自己的境界不夠,影響到了青銅鼎?
玄龜溫和:
“孩子,學一些陰陽術,于你的命格沒有害處的。”
李觀一道:“那么,之前困住我的那一招。”
玄龜解釋道:“那是凝氣的手段,比起武夫的點穴,道門的鎮脈,更為特殊,只有可以望氣的術士可以看出不同,而只有具備勘定陰陽五行的力量,才能解決,可惜,只有入境,氣機可以離開身體才能修行。”
李觀一遺憾。
又是入境。
入境之前和之后,在各家各派都具備特殊的意義。
如此想來,入境的層次如何,也尤其關鍵。
玄龜看向老者,老者吹胡子瞪眼賭氣不愿意說話。
“你才是司命,看我干啥。”
玄龜推了推這老者。
他才不情不愿地隨意撿了一根筆直的樹枝,在地上劃了幾下,沒一下都留下了一道氣機。
而后手中樹枝在這圖案中間一點,氣機流轉。
土地忽然變厚,而后生出樹芽,樹芽生長,蔓延,最終化作了一棵花樹,樹木綻放大朵寒梅,梅花落在少年掌心,而后這梅花樹瞬間枯萎化作了烈火,烈火翻卷化作了水流,落在地上,歸于塵埃。
一切如同幻夢。
但是李觀一看著掌心,那一朵寒梅還在。
老者把手里的木棍子一扔,也不解釋,抬了抬下巴。
玄龜道:“這就是我陰陽家,陰陽變化,五行生滅的力量了。”
“是可以探索天地根本的力量,多有玄奧,不擅殺伐,同層次的武夫近身基本要死,就算不是那幫武夫,氣機層次差不多的道士和和尚,我們也打不過,勉強比修行算經的那幫人強點兒?”
李觀一道:“儒家?”
老者大罵:“儒生粗鄙,尤擅竹簡砸人!”
玄龜道:“雖然不擅長殺伐,但是若是掌握此道,喚起覆蓋江河的大風,借助大陣去干擾天象,飛沙走石,改變戰陣,也是輕易的事情。”
“自古謀將,皆會此道。”
“這天下亂世,陰陽家的軍師改變天時,謀士們制衡大勢,算經大家推演諸國的國力,最終到了沙場之上,猛將沖陣叩關,力敵千軍萬馬,君王高坐廟堂,百姓流轉于紅塵之中,就如同五行一樣。”
“孩子,你若是想要學的話,等你入境,再來這里尋我。”
“不說什么師徒了。”
玄龜背上的龜甲散發出力量,主動逸散了一部分力量出來,而李觀一感覺到青銅鼎嗡鳴,這力量落入其中,自然而然地化作了一只玄龜,沒有得到玉液,但是玄龜卻已烙印其上。
李觀一第一次見到,主動將自己氣息交給自己的法相。
玄龜溫和道:
“若是遇到如此良才卻不傳法,那故人要從墳里面爬出來的。”
“入境之后,我可以以陰陽家秘法,傳你一門‘法相’。”
老者瞪著自己老友。
你怎么開始搶起來了?!陰陽家的給‘法相’,其實就是分出自己的一部分氣,捏一個出來送過去,也是陰陽家最核心的傳承方式。
李觀一感知到了青銅鼎上的變化,知道玄龜的意思,神色鄭重,看著手中梅花,應下這傳法的關系,起身告辭的時候,詢問道:
“您是……”
玄龜道:“我?”
“不必在意的。”
“我只不過是,當年背負了洛書的老烏龜罷了。”
…………
李觀一遠去了,那老者和玄龜看著遠方,玄龜道:“祖小友應該快來了吧,儒家的那文中子王通也來了,墨家的第七巨子已經潛入城中,兵戈之氣和文華之氣都已經沖天而起了。”
“你在看什么?”
老者道:“我在看他的星辰。”
明明是白天,但是老人卻瞪大眼睛看著天空,花白的須發翻卷著,在風中微動,玄龜看著這個一千年來最有天賦的司命,司命是陰陽家的上席,司掌天命。
在看星辰萬象的領域,沒有誰能超過他。
這老者曾經主持過大國的祖祭,肅穆的場景,連君王都跪坐在高臺之下,青煙和巨大的旗幟招展著,如同連著天上的云霞,司命穿著繁復莊重的服裝,在巨大的青銅鼎前盤膝坐著,肅穆威嚴地念誦著古老的祭詞。
所有人都說他是最有才華的陰陽家大宗。
只有玄龜知道,那時候的老者宿醉,坐在那里只是頭在一點一點的,肅穆的表情只是因為宿醉頭痛緊緊皺著眉頭,用龜殼占卜的時候,會提前用鋒利的銼刀在龜殼的內部刻好暗紋,然后燒出想要的紋路。
他的嘴唇微微開喝,在肅穆的雅樂之下,玄龜聽的清楚。
“他大爺的,疼死我了。”
是最有才華的司命,也是對待陰陽家眼中天命最為輕蔑的一代。
此刻他卻嘆息:“原來如此,他并不是白虎大宗。”
玄龜看著老友。
老者安靜道:“我看不到那個星星,但是代表著他命格的星辰高掛,像是東海的漩渦,周圍的星辰,四象大宗的星光都被他吞噬席卷了,但是即便如此,他的命格星也沒有散發出一點光。”
“就像是不該屬于星空的,純粹黑色的漩渦星辰。”
“我,看不懂他的命格了……”
“不過,命格也只是先天而已,是否有所作為,還是要看這個人的器量,這一次的關翼城之事文武雙氣匯聚,江湖,朝廷,應國,陳國,世家,關外,儒家,道家,墨家,兵家,豪商。”
“各方勢力入場,是和龍虎最契合的天時地利。”
“如同水激蕩成浪濤,魚兒借助這大爭之世的氣運騰飛起來,化作真龍,借助天時地利入境,可臻至于第一等根基。”
“他可以走到哪一步,是盛名,還是落寞無名。”
“就看今次了。”
玄龜沉默:“你為什么不告訴他?”
老者凝滯:“…………忘了。”
一人一龜,面面相覷,老者跳起來,邁開腳步狂奔:“徒弟師父,你等等!”
“你等等!”
…………
李觀一重新前往薛家,他要提醒薛老城中邊防的變化,雖然老者或許已經知道,但是他不能不提;也要讓嬸娘暫時搬入薛家別院,在門口的時候,李觀一卻看到了一行車隊來訪。
來人模樣氣質和江南道不同,多有悍勇壯大之姿。
李觀一好奇,薛家的侍衛見他打了個招呼,口稱客卿,這讓車隊上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止步,他轉身看向少年人,發髻一絲不茍,玉簪束發,面容白凈柔和,留著八字胡。
李觀一眼中,氣機流轉,那男子肩膀上冒出一只白色的狐貍。
李觀一氣機身邊白虎踱步,赤龍盤旋。
法相?!
不對頭,世間英杰才有的東西,往日李觀一十年沒見過,這短短一個月里面,關翼城中卻匯聚了這么多?!李觀一本能感覺到了不對,想到了城防的變化,感覺到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
那男子嘴角微微勾起,微笑道:“客卿?”
“這樣年輕的客卿,薛家后輩真是才俊出挑。”
李觀一道:“先生也風采卓然。”
“哈哈哈,在下只是隴西關中的區區一介游商,當不起先生之稱。”
這俊朗男子微微一禮:
“隴西人士,復姓長孫,名無儔。”
“見過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