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峰的目力,已可以看到那一座城池。
作為陳國都城江州左右的兩座關城之一,修建地勢特殊,距離此地,不過百里左右,以越千峰的腳力,哪怕是帶著這位不通武學的數術大家,路上有強敵攔路,也是半日即達。
可是那個老者只是坐在巖石上,手中握著一根樹枝在薄薄的浮土上勾勒著復雜的圖案,哪怕是剛剛有殺手前來,也不曾抬頭,浮土上是一個巨大的圓,上面有著群星萬象,繁復萬千。
老人手中的樹枝就仿佛一把刻刀,把這如同渾天一樣的圓切割開來,不斷落下一個個的文字符號,漸漸繁復到了越千峰看不懂的級別。
渾天割圓法。
祖老爺子本就是道門的宿老,二十四祭酒,通曉天文,又是數術大家,最為擅長推演,說人間一切事情早已經烙印在了天上群星的光芒中,將不合理之物割去,就可以無限接近真實。
越千峰又叫了幾聲,祖老才抬起頭,越千峰問道:
“祖老先生,要即刻出發嗎?”
老者坐在山巖上,輕聲道:“等我的好友回信。”
“有勞越將軍,陪著老頭子多等待幾日了。”
越千峰了然。
老人在出發之前,就已經給自己的好友送出了一封封信,他的好友之中,有大儒王通;有行走列國的墨家第七巨子;也有陰陽家在世最年長的司命。
除去了法家那位之外,都給出了回應。
文人亦有風骨,在知岳帥蒙冤之后,這些已經白發的老人們再度起身,希望將這個國家的希望救回來。
祖老和這些好友約定一并前往陳國江州,但是之前他讓越千峰以獨有手段傳信,將地點改到了關翼城,老者道:“也讓我自己稍微有一些私心吧……本來是為了救岳帥,如此大勢,也希望介紹我即將找到的傳承者給他們認識。”
越千峰想到了傳說中的那個組織,道:“東陸的天樞學會?”
老者搖了搖頭:“那太苛刻了。”
“只是想要給他留下一條生路。”
“我們做的事情,必然要讓朝野震怒,老頭子也罷了,可我若是找到了弟子,這種后果必然波及到他,我這段時間思來想去,也只有一個法子,可以護住他的性命。”
“要偌大盛名,要謹小慎微。”
越千峰自語道:“偌大盛名,謹小慎微。”
“如此殺之無益而有大害,確實是可以保他性命。”
老人低頭推演,平和道:“我要送關翼城一場大名望。”
“如瓢盆大雨,從天而落,雨露均沾,能接得住幾分,看他造化吧。”
越千峰知道,老者說的大名望,也是在為救岳帥而造勢。
陳國重文,應朝重武,在不同國度之中,采取的計策也不同。
這樣的法子,只有在陳國有大用。
他看著關翼城,想著一定要將老者送入其中,守城的已換成了陳國守城名將魯有先,而城中最強之人,應是薛家那一頭老白虎,雖然雙方隔絕百里,雖然自己只此一人,但是這也如同兩軍隊對壘。
“祖老朋友何時可到?”
“短則四五日,長則半月。”
“好,那么那時候,我會抓些通緝犯讓他們沖向關翼城,分散緹騎和城守,而我會直接前去挑戰魯有先和薛家的老頭子,聲東擊西,那時祖老自然可以從容入城,你走到堂皇大勢之下,他們反不敢動你。”
老者道:“不會傷了百姓罷?”
越千峰道:“我自然有法子控制那些逃犯。”
“逃犯都是惜命的人。”
“九死一生,和立刻死。”
“他們總能夠分得清楚。”
“至于薛家那薛道勇,他有眼力和賭性,卻終究是個商人,商人重利,自不會和我拼死。”
老人點了點頭,畫完了最后一筆,將那繁復到如同絕美藝術品的圖案完成了,而后推算,可漸漸的,那雙白眉毛微微皺起來,越千峰道:“怎么了?”
祖老撫須道:“不知,或許是我算錯了。”
“嗯?”
“我今日割圓術以推算是否有弟子,但是此相卻有些奇怪,圓如渾天,星辰密布其上,現在是春日的三月,可我推算到了最后,長空寂靜,龍宿的龍角出現在了南方天空,日月從龍角當中穿行而過,而虎宿卻仍舊出現在西方天空,雙方并耀。”
“南方屬火,而龍行其間,是大兇。”
“若非是我算錯了,那么就是我那有緣人,身負龍虎法相,行走兵戈之道。”
“而且,還是火龍和白虎。”
“火龍,白虎?”
老者不由笑起來,指了指這渾天割圓術和其中標注的萬象森羅,拍掌長吟道:“萬象森羅為斗拱,瓦蓋青天,無礙得多年,結就因緣。”
“修成功行滿三千。”
“降得火龍伏得虎,陸地通仙!”
………………
薛家的聽風閣之中,李觀一翻閱上三榜,這三個榜單都不多,只神將榜多些,各方勢力,足足有百名名將入了榜,神兵,法相則少許多,老者煮茶的時候,李觀一順勢詢問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
薛道勇也是知無不言,灑然笑道:“法相?”
“所謂法相。”
“分為兩類,一者先天,一者后天。”
“先天者少之又少,橫跨百年的一個時代里面,未必會超過十個人,就是所謂的天生異象之輩,古之重瞳,隆準,龍顏皆如此;而后天者則是經歷困苦,殺伐,修持不懈。”
“最終將自身所修行的武道意志和天地元氣相結合,最終化作的法相,雖然說,先天有法相確實是令人艷羨,但是這世道就是如此,總有天賦橫溢,落在人間就仿佛帶著使命來的人一樣,天賦這東西,說不得。”
“不過先天之輩也只是聽聞,老夫活了一百三十年,沒有見過武道境界低而有法相的。”
李觀一點頭做贊同狀。
老者又道:
“除去了對于攻殺有奇效之外,法相皆有些特異之處。”
“譬如我聽聞,有的法相本身便可讓持有者掌握兵器,有的法相則是會讓持有者百毒不侵,還有一種法相,可以讓人容顏永駐,這些特性不需要境界,只需要具備法相就有,且時時刻刻生效。”
李觀一倒是好奇起來。
不知道赤龍和白虎兩尊法相,有什么特殊特異之處。
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
薛家老祖道:“進來吧。”
白發管事捧著一個托盤,快步走來,將這托盤放在桌上,薛道勇道:“小先生你有家眷,薛家內宅也有些紛亂,男子不少,即便客卿,除非是娶了薛家支脈女子,否則也不能把家眷帶入。”
將托盤上的一張紙拿起來,按在桌子上,朝李觀一的方向推了推。
老者微微笑起來。
“這是你所住那院子的契質。”
“那一座院子,連帶著那一片的地皮,現在都是你的了。”
“你想要的在簿戶,也已辦妥了。”
李觀一捧著院子的地契,那院子租金不便宜,買下來的話得五百貫,如果說連地契都帶著的話,可能還不止……
就這樣拿出來了?
少年人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
可以折現嗎?!
半價也行啊。
他注意到這管事是突然進來的,而不是老者吩咐,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在薛道勇去演武場的時候,就已經吩咐管家去把地契更換了,老者微笑道:“這是無論小先生愿不愿意成為客卿,都會給你的,算是我薛家的善意。”
“只有下三濫的商人才盯著金銀,大商求的是情誼。”
“為了情誼,就算是千金也不值一提。”
“小先生是重情重義的人,我以情誼相交,必不令老夫徒勞而返。”
“至于客卿的加注。”
“每月的薪俸,從三十貫,漲到五十貫,也自有對應丹藥供給,一應修煉資材,和薛家嫡系核心子弟一般無二。”
“這一本,是我薛家射藝功法飛羽連珠,兼顧步法和射藝,我看小先生你只通曉內功,刀法,這一門功法雖然算不得獨步江湖,然在江南一帶,亦算是出挑。”
“拳腳的話,有自丐幫那里得來的七撲散手。”
“只用作失了兵器之后的輔助而已。”
“這些武功,皆由……”
薛道勇本來打算讓薛家教習傳授,聲音微頓,忽而看到旁邊撐著下巴聽聊天的少女,因為插不進話,薛霜濤眼睛盯著荷葉,看著一只蝴蝶在上面飛來飛去,蝴蝶慢慢振翅飛到了她的鬢角,少女的眼底開心。
老者若有所思,微微笑道:
“就由霜濤來教導先生吧。”
那邊慵懶趴在胳膊上的少女如同被驚醒的小貓,猛地抬起頭。
眼睛瞪大:“嗯???”
捧著院子地契推算價錢的李觀一:“嗯???”
兩人面面相覷。
老者放聲大笑,這是希望自己的孫女也可以結下這個善緣,這樣的話,薛霜濤往后無論是和大世家結親,還是說選擇獨自主持薛家,有這樣一位大才在外,自然會好走很多。
李觀一點了點頭:“若是薛姑娘愿意的話。”
老者滿意道:“我是她祖父,自是聽我的。”
他心欣喜,見李觀一沉靜,越是欣喜。
早就注意到了李觀一視線時時落在那一張破云震天弓之上,知是少年人,對于這等傳說中的傳世神兵,自有好奇,自有渴望,此刻心情大好,又想起年少之時的自己。
因此破云震天弓拿起來的條件極苛刻,索性大方道:
“小先生對此破云震天弓好奇?”
李觀一點了點頭:“是。”
耳畔青銅鼎的白虎法相奶聲奶氣的叫聲幾乎要讓他頭痛。
薛道勇笑道:“那么,不妨一握。”
李觀一一怔,薛道勇已讓開位置,讓李觀一看到那張弓。
少年人遲疑了下,而后伸出手掌。
在青銅鼎上白虎法相的咆哮聲中,五指落在古樸的弓身上。
緩緩握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