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最新小說《天朝》的思想和立場是什么?我在其中并沒有讀出穿破歷史宮闈的力量,反而有一股為封建統治者歌功頌德的腐臭味!”
屏幕上的提問一閃而過,但還是被林朝陽看在了眼里,言辭不可謂不犀利。
工作人員提醒后又覺得有些不妥,說道:“不回答也沒關系,我們聊下一個問題。”
“無妨。”林朝陽輕輕擺手,神色淡然。
沉吟片刻后,他的手指敲擊鍵盤,在屏幕上留下一段很長的話:
從作家的角度出發,每一個創作者都有著他的思想和立場,其能否與社會主流價值觀達成共識,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家在這個社會所受到的認可度。
《天朝》目前只發了兩卷,但若論總體思想傾向,那一定是批判性的。
但在創作這部作品時,我也在辯證的看待歷史。
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封建制度有其糟粕,也有其輝煌。
如果只是一味的歌頌封建王朝的功德,自然是有失偏頗的,可全面否定封建王朝的一切,就是公平的嗎?
在強權和獨裁者的統治下,繁衍生息的民眾以及誕生于其中的文化和文明是否也要被全面否定呢?對此我個人是持保留意見的。
《天朝》之中有不少對李唐王朝的正面描寫,這一點我不否認,但這是基于歷史事實的。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盛唐華彩,絕不僅僅只屬于統治者,而應該屬于史書上每一筆被忽略和遺忘的升斗小民。
因有漢,故有“漢人”;因有唐,海外稱“唐人”。
狹隘的以“封建”二字來取代“文明”,切斷與封建王朝的一切聯系,是近代中國以來國人民族和文化自信匱乏的一大要因,正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我寫唐朝,有一個最要緊的目的就是:
要讓那些缺乏民族自尊和自信心的國人看到,中華民族曾經創造過這個星球上最輝煌的文明。
也許現在我們仍受困于泥淖之中,但我們應當有仰望星空、重塑輝煌的勇氣。
哪怕有一位讀者因為讀了《天朝》而產生這樣的信心,那便足矣。
數百字的回答在短短兩三分鐘之內揮就,毫無遲滯,不是林朝陽的才思敏捷,而是網友這一類的看法他早在多日前就已經了解到了。
對于外界的批評聲,林朝陽向來是不愿意輕易回應的。
但既然今天有人問到了,他也不介意回答。
他的這番回答并非是為自己開脫,而是直抒胸臆。
眼下《天朝》只發了兩卷,開唐以來,雖有政治斗爭不斷,但整個王朝的氣象卻是蒸蒸日上。
小說又是從大處著眼,王侯將相的筆墨既多且濃,產生這樣的印象也不奇怪。
一些讀者和評論家草率的將《天朝》的立意歸結為“為封建統治者歌功頌德”,有一方面的原因是在于未能通讀全篇,但這顯然不是全部。
因為即便是在前兩卷的字里行間,林朝陽也將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展露的徹底。
這些人在還沒有讀完小說的時候就旗幟鮮明的反對,顯然是將林朝陽當成了個活靶子,借以彰顯存在感。
負責記錄問答的《文藝報》記者小宋在看完林朝陽的回答之后,眼中閃動著光芒,只覺得胸懷中激蕩著一股熱血。
“朝陽老師,您這回答寫的真好!”
雷抒雁也說道:“朝陽你這番回答,倒讓我想起了十幾年前你寫的那篇《文學的根》,這樣一對比,可以說是一脈相承。”
一旁的幾人之前還沒意識到,被雷抒雁這么一說,好像確實是這么回事,幾人連忙頷首。
當年林朝陽在河北涿縣開會,以一篇《文學的根》發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強音,直接影響了此后十幾年中國文學的創作方向。
大家細看林朝陽回答網友的提問,其內核不還是一樣的嗎?
大多數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學理念,但像林朝陽這樣,十幾年如一日,知行合一的踐行理念的人卻少之又少。
這樣想著,更讓幾人對林朝陽多了幾分敬佩之情。
和雷抒雁等幾人客套了兩句,林朝陽又接著回答網友提問。
這天晚上的問答,一直持續到次日凌晨1點半。
林朝陽累計回答了網友245條問題,整理的問答記錄赫然有5萬8千余字。
當天晚上,網易聊天室在線人數創下歷史記錄——2.4萬人,打破了此前國內第一大聊天室碧海銀沙最高1.3萬人的在線人數。
網易此次邀請知名作家做客聊天室的創舉,為自身帶來了潑天的流量。
當天雷抒雁等幾人工作完之后,被林朝陽留宿在西院,清晨離開時幾人對林朝陽再三表示了感謝。
林朝陽笑容可掬,說道:“都是一家人,不要說兩家話!”
他這話讓雷抒雁等幾人心中感覺無比溫暖,欽佩于林朝陽的古道熱腸。
只不過,若是幾人知道林朝陽與網易的關系,心里這份溫暖與欽佩說不得要打幾分折扣。
又過了幾日,人文社版《天朝》第一卷在讓讀者們苦等了兩三個月后終于上架了全國各大書店的書架。
圖書在印刷廠打包發貨前,人文社總編輯程早春跟《當代》副主編汪兆騫聊天,還提到了小說的銷量,言語間盡是對銷量的擔憂。
他的擔心并非無的放矢,《天朝》在《收獲》,盡管只銷售100萬份,但這依舊是一個相當大的數字,必然要影響小說出版的銷量的。
此外,人文社版《天朝》出版的效率確實不算快,《收獲》的第一卷專號都已經出版3個月了,書才出版。
最近這段時間市面上的盜版已經越來越多了,程早春在春節后還特地派了社里幾個發行部的干部前往各地打擊盜版。
兩個不利因素疊加,讓程早春心里充滿了對《天朝》銷量的憂慮。
他并非是對《天朝》沒信心,實在是人心不足。
正如事后汪兆騫跟祝昌盛吐槽的那樣,“程總編就是太貪心,能拿到朝陽的新書出版權對咱們來說已經是幸運了。他也不想想,這么些年咱們才拿到朝陽幾部小說?”
近半個世紀以來,人文社一直都是國內文學界的頭牌出版社,殿堂級別的存在,但那是對普通作家來說。
林朝陽多年以來已經用作品影響力和銷量證明了他是當之無愧的當代文壇第一人,可他的作品出版,大頭都被花城出版社占著呢,花城出版社每年靠著這些作品的銷售就能賺得盆滿缽滿。
剩下的少數幾部作品,則是在燕京出版社和人文社手里。
想我人文社好歹也是堂堂“國”字頭的出版社,竟然連花城出版社、燕京出版社這種地方出版社都競爭不過。
最關鍵的是林朝陽還是燕京作家,汪兆騫想到這事便恨不得讓幾任社領導都去罰站。
怎么就不能有人家花城社李士非那種禮下于人,三顧茅廬的精神呢?
要是領導們當年辛苦辛苦,他們現在是不是也能坐享紅利了?當然了,這些話他也就是背后說一說。
而事實證明,程早春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也許是受《收獲》“饑餓營銷”的影響,也許是苦等林朝陽作品幾年的關系,《天朝》第一卷上市后的銷售可謂氣勢如虹,看起來沒有受到雜志發表和盜版的絲毫影響。
僅上市半個月,銷量便達到了50萬冊,有望在出版首月打破百萬冊銷量。
各地書店補貨的訂單如同雪片一樣飛向人文社,讓全社上下都洋溢著一股喜氣。
這些年文學式微,各類文學書刊的銷量下滑迅速,人文社的日子也不好過。
《天朝》要光是一本書也不值得他們這么激動,問題是《天朝》總6卷,據說已經寫的差不多了。
一想到未來人文社還將享受5次這樣的熱賣場景,大家就很難不激動。
要是出個什么全集、精裝版,估計這一套書能直接賣出人文社兩年的碼洋來。
別的不說,至少人文社發行部的那幫人現在見著林朝陽是比親人還親的。
3月末,林朝陽接待了從日本遠道而來的藤井省三。
藤井省三一直是林朝陽作品在日本傳播的忠實推動者,也是最早翻譯和研究林朝陽作品的日本學者。
多年來兩人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此次藤井省三來中國是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進行學術交流的。
兩人見面,藤井省三第一時間拉著林朝陽談到了對《天朝》前兩卷的閱讀感受。
藤井省三能翻譯林朝陽的作品,對于中文自然是精通的,但讀起來《天朝》依舊覺得有些困難,甚至是比當初他讀《闖關東》和《人間正道是滄桑》時還要困難。
因為后兩者所涉及的歷史和文化方面的知識至少是近現代的,可查閱學習的資料有很多,掌握起來也比較容易。
但《天朝》就不一樣了,里面的內容涉及到了唐朝歷史、文化、軍事、經濟、外交的方方面面。
藤井省三要是一般的讀者,草草讀一遍也不是不行,但他是林朝陽作品的研究者,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必須要對林朝陽作品當中的所有細節都要了解透徹。
不僅要了解文字本身,更要了解其背后所隱藏的文化、歷史意涵。
這一下子難度就大了,看個小說差點把《舊唐書》《新唐書》《唐會要》等史書翻爛,筆記的都快比書多了。
日本號稱小中華,一千年前就搞過全面“唐化”,一直自詡是唐朝文化的正統繼承者,至今仍保留大量唐風元素。
面對他的盛贊,林朝陽口中道謝,早在《天朝》發表之初,他就跟河出書房商討過《天朝》的引進問題。
多年以來,林朝陽作品在日本的主要翻譯者都是近藤直子和藤井省三。
這兩年,近藤直子身體不太好,所以翻譯《天朝》這事就落到了藤井省三身上。
《天朝》篇幅宏大,翻譯這樣一部小說,對于翻譯家而言是個苦差事,可藤井省三卻甘之如飴。
“有幸為《天朝》這樣偉大的作品引進日本貢獻綿薄之力,是我的榮幸。”
面對著林朝陽的道謝,藤井省三鄭重其事的說。
《天朝》只出了兩卷,藤井省三就斷言“偉大”,林朝陽以為他這話更多的還是因為“唐朝”濾鏡在日本人心中太厚重了。
直到半個多月后,他在《文學研究》上發現了一篇文章,才知道藤井省三面對他時的贊美還是保守了。
《文學研究》社科院中國社會科學院主辦的期刊,是全國性文學研究和理論批評的大型學術刊物。
因為專業性過高,在大眾讀者當中名聲不彰,但在文學界,尤其是文學理論研究領域聲名赫赫。
以前這份期刊上也發過不少學者對于林朝陽作品的研究成果,林朝陽看到的文章是藤井省三在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交流時的訪談記錄。
訪談中,藤井省三談了很多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看法,這也是他的研究領域。
在談到他近些年有相當一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對林朝陽作品的翻譯和研究上時,藤井省三是這樣說的:
“不是我把精力放在林桑的作品上,而是他的作品一直吸引著我。林桑是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家,他的作品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當被問到“認為哪位中國作家最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藤井省三毫不遲疑的回答:“當然是林桑!”
這句話脫口而出后,他又補充道:“林桑早應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只是他過于年輕了,諾貝爾文學獎總是習慣性的忽視年輕人。但我相信,林桑終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藤井省三在《文學研究》發表的言論在大眾媒體上沒有引起什么反響,倒是在國內的文學理論研究領域掀起了一陣熱烈的討論。
多年來,林朝陽一直被視為中國文壇最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當代作家,許多人都對他的獲獎寄予厚望,可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失望的次數多了,時間長了,很多人也不禁懷疑起來。
是不是林朝陽的水準距離諾貝爾文學獎確實有差距,否則怎么這么多年了,年年都只能陪跑呢?
近幾年來,這樣的論調在一定范圍內廣為傳播,這些人這樣的想法不能說錯,但顯然在一定程度上是缺乏文化自信的。
且不論林朝陽的作品質量放在那里,僅是他多年以來在海內外所受到的歡迎和贊譽,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他的水準嗎?
藤井省三是日本文學理論研究領域的知名學者,他在《文學研究》上的言論,不僅表達了對林朝陽的公開力挺,也開誠布公的點明了林朝陽這些年來陪跑林朝陽的根本原因。
使得那些林朝陽的支持者立時士氣大振,而那些認為林朝陽不配諾貝爾文學獎的言論,一時之間也銷聲匿跡,只能等待下一屆諾貝爾文學獎頒布,林朝陽再次陪跑時再冒頭奚落一番。
四月是燕京的春天,可卻難得有幾天好天氣,自九十年代以來,沙塵暴成了每年春季燕京城最令人頭疼的客人。
沙塵肆虐,林朝陽也懶得出門,窩在家里一心寫書。
歷時兩年零四個月,《天朝》距離創作完成已經越來越近了。
4月15日,《收獲》專號發表了《天朝》第三卷,與此同時,人文社版《天朝》第二卷也上市發售。
雜志與單行本齊發,《天朝》勢頭火熱。
三卷《天朝》,頭角已露崢嶸。
林朝陽在創作上的野心已經展露無疑,絕大多數評論家和讀者都感受到了這部小說雄壯、瑰麗的史詩氣度。
各大文學雜志上針對這部小說的評論正變得越來越多,早先一些對于小說立場的質疑聲,也隨著小說格局的打開而逐漸變得微弱。
與之相對應的,是輿論對《天朝》一邊倒的好評之勢。
“……古老的王朝曾經創造過輝煌燦爛的文明,在浩瀚的宇宙中它也許只如流星一閃而過,但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民族來說,卻是個根植于血脈之中的基因。
王侯將相的爾虞我詐,名士偉人的日升月落,升斗小民的悲歡離合,或纖細,或壯美,或正氣,或邪惡……
無數個人的命運如同淙淙小溪,逐漸匯聚成莽莽大河,奔流于無垠的時間河床之上。
滔滔大河,千古不廢。”
文章《文藝報》當期頭版,對《天朝》可謂極盡溢美之詞,既肯定了小說藝術上的成就,也高度評價了其思想性和歷史格局。
這篇文章在發表之后很快便受到了國內文化界的熱議,除了文章本身言之有物,質量出眾之外,最重要的是文章的署名是眼下文化部門的一把手。
而《大河奔流》一文能夠出現在《文藝報》上,顯然是有官方意志在其中。
有些政治嗅覺敏銳的人已經察覺到了這里面的意味,《天朝》這部小說的思想內涵或者說是歷史觀應該是在某些地方契合了官方的觀念,因而受到了這樣的肯定。
緊接著,好似為了印證這些人的想法。
之后一期的《文藝報》又刊登了這位領導在參加文化領域重要會議的講話內容。
“……文化關系著一個民族的素質,滲透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它的教育、啟迪、審美等功能,更多的是發生在潛移默化之中。文化如水,滋潤萬物,悄然無聲。
這些年來中國最大的變化,不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不是琳瑯滿目的櫥窗和鮮艷的服飾。
而是中國人越來越開闊、豁達的思想觀念——中國人不僅熱愛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同時也熱愛全世界和全人類,中國人應該珍愛自己的民族文化、展示自身文化自信……”
看到這篇講話內容,再結合之前的署名文章,國內文化界的許多人都意識到了,《天朝》的影響力正在超越文學的范疇,在更廣袤的文化和政治領域彰顯其獨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