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巖感覺自己在無垠的大海上飄著,海水碧藍,頭頂星光璀璨,如童話般美麗絢爛。
突然之間,他想起了什么,猛然間轉過頭去,只見一頭猛虎正虎視眈眈的望著他。
巨大的恐懼感讓他情不自禁的退了又退,直到腳下好像踩到了什么硬物,他低頭一看,竟然一顆人的頭骨。
葉兆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害怕,竟然拿起頭骨敲了敲。
“梆!梆!梆!”
頭骨怎么能敲出這么大的動靜?
腦子里冒出這個念頭,葉兆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原來是一場夢。
來不及回想剛才的夢境,他走到門口打開房門,敲門的是《鐘山》的編輯范小天。
兩人同年畢業,范小天畢業于燕京師范大學,去年夏天畢業后被分配到《鐘山》當編輯,因為組稿跟葉兆巖熟悉了起來。
“這么早跑過來干嘛?”葉兆巖打著哈欠問道。
“剛過年不想上班,我跟主編說出來組稿。”范小天懶散的說著話,毫不客氣的坐了下來,問:“這都幾點了還沒起?”
《花城》是前天買的,葉兆巖足足看了兩天,幾乎茶不思、飯不想,每頓飯都是胡亂對付一口。
范小天瞧著他的神色,問道:“這兩天寫什么東西了?累成這樣。”
“沒寫,來著。”
“廢寢忘食啊?”
葉兆巖又沒控制住,打了個哈欠,“差不多吧。”
范小天的眼睛掃了一眼周圍的環境,床頭擺著一堆書,那是葉兆巖歷來放書的地方。
他發現窗臺上孤零零放了本書,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忍不住走過去拿起來,“《花城》啊,你看的不會是這個吧?”
“嗯。”
“這期有什么好作品,讓你看的這么入迷?”
葉兆巖看著好友一臉輕松淡然的樣子,心中不知為何產生了一股惡作劇的沖動。
“這期發了許靈均的新長篇《渡舟記》。”
“林朝陽發小說了?”
范小天一聽頓時來了興趣,他畢業于燕師大,但是是78級的,比陶玉書晚了一屆,去年7月才畢業。
他跟陶玉書并不熟識,但陶玉書在他們這兩屆學生里,名聲很大。
一方面是因為這位師姐品學兼優,容貌氣質出眾,是許多人心目中的女神;一方面還因為這位學姐有一位好丈夫。
79年林朝陽用一部《天下第一樓》讓燕師大在燕京眾多高校和文化界大大的出了一回風頭,讓他們這些學生印象深刻。
也因著有這樣潛在的聯系,所以范小天在聽到葉兆巖說“許靈均”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叫出了林朝陽的本名。
他手上翻著雜志,又問:“講什么的啊?”
“《魯濱遜漂流記》看過吧?”
范小天一聽,連忙點點頭,“看過啊!這類題材的作品可不多見啊!”
“是啊,確實很少見,寫的特別好!”葉兆巖意味深長的說道。
“那我先看一會兒。誒,你那兒有新寫的東西沒?廢稿也成,回頭我應付應付主編。”
“你先看吧,等會我給你找找。”
時間一晃,大半天時間過去了,范小天看的入迷,到了晚上賴著不走,要跟葉兆巖擠一張床。
晚飯兩人煮了點面條,范小天邊吃邊一臉興奮的對葉兆巖說:“小說確實寫的不錯。海上漂流這種題材不好寫,處理不好就寡淡無味。
但這部《渡舟記》處理的就很好,有和猛虎對峙的驚心動魄,也有各種海上奇觀的瑰麗,主人公在這樣的環境中不斷歷練著自己的內心,逐漸厘清對于人生意義和信仰的認識。”
葉兆巖聽著他的話,心里那股惡作劇成功的情緒更加膨脹。
“后面更精彩,你就慢慢看吧。”
聽著他如此說,范小天更興奮了,三口兩口將面條塞進肚子里,急迫的再次撿起書躺在床上看了起來。
入夜后,葉兆巖早早睡了過去,這兩天他熬夜,睡眠嚴重不足。
到了后半夜,冷不防一聲嚎叫響徹房間,驚的他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
只見原本躺在他身旁的范小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了起來,手里的雜志扔在一邊,神情震怖,難以置信。
“大半夜的,你發什么瘋?”葉兆巖抱怨道。
范小天轉過頭來,臉上仍帶著心有余悸的表情,“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故意坑我對不對?”
葉兆巖聽著他的話,忍不住露出得逞的笑容,“小說看完了?看的挺快啊!”
范小天素有急才,連看東西都比一般人快了不少,他見著葉兆巖如此表現,哪里還會不明白這廝存的是什么心?
他一腳踹了過去,“你小子一肚子壞水!”
葉兆巖輕飄飄的躲過范小天的腳丫子,叫道:“我好心給你推薦作品,怎么還打人呢?”
兩人玩鬧了一會兒,范小天心里那股因小說而產生的恐懼淡下去了不少,這才正色了起來。
“誒,你說杜三江真的吃了他母親嗎?”
葉兆巖本來是笑吟吟的,可聽到他這個問題,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股被故事情節支配的恐懼再次襲來,尤其現在還是后半夜。
他渾身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不知道。如果你細摳這里面的細節,這種可能性很大,因為要符合現實邏輯。可作者又沒有直接這么寫,估計是留給我們一些想象空間。”
范小天聞言輕輕點了點頭,“林朝陽這個最后的留白太牛了!看到最后杜三江講出來第二個故事的時候,我還有點沒反應過來。等看完了小說以后,我才感覺后怕起來。”
葉兆巖隨聲附和道:“沒錯,我也是這種感覺。”
兩人說著都有點興奮,范小天從編輯的角度出發,開始分析起了小說。
“《渡舟記》這個結構不是一般的精巧啊!看似是杜三江一個人在講故事,但因為加入了作家這個人物,讓我們讀者可以代入到作家的視角。
這樣就形成了一表、一里的兩層結構,隨著作家的不斷質疑,他再拋出故事的另一面,但這仍舊不是故事的全貌。
故事的真相就飄在那里,好像是海上的幽靈一般。”
葉兆巖贊許道:“這個比喻好,確實是像海上的幽靈。他上一部作品的懸疑氣氛極強,但那種懸疑是勾動你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但這次《渡舟記》卻不同。
他從一開始并沒有設置懸念,反而講述了一個積極的、充滿挑戰的故事,直到最后才突然拋出一個令人細思極恐的結局來,讓人猝不及防。
不瞞你說,昨晚我看完小說還做了個夢。”
范小天問,“夢到什么了?”
葉兆巖將夢的內容講述了出來,范小天暢想了一下,突然說道:“其實,廚子也不是沒有可能把母親的尸體扔進了海里,畢竟當時救生船旁邊有鯊魚在覬覦他們。”
葉兆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小說里杜三江只講出了兩個故事。
關于最后一個故事,都是他們這些讀者根據小說中的細節和留白猜想出來的。
如果母親的尸體真是被扔到了海里,杜三江自然就沒有吃他母親的尸體?
葉兆巖突然想起了小說最后杜三江問作家的問題,你愿意相信哪個故事呢?
這不僅是對作家的拷問,同樣也是對讀者們的拷問。
他的問題與其說是問作家和讀者愿意相信哪個故事,還不如說是在問:你們還愿意相信人性嗎?
突然間的靈光乍現,讓葉兆巖感覺到一股來自靈魂的戰栗。
獸性、人性、神性……
一瞬間,葉兆巖似乎理解了《渡舟記》這部小說真正要表達的東西。
他急切的抓過雜志來,快速的翻動著小說。
范小天一臉疑惑,“你干嘛呢?”
葉兆巖沒有回答他,一直翻了好長時間,才終于停下了動作,臉上的表情由急切變為沮喪。
“你看什么呢?”范小天再次追問。
葉兆巖看向他,“我們都猜錯了!”
“什么意思?”
“我以為林朝陽是在給我們出謎題,一層一層的拋出故事,讓我們逐漸接近真相。
但實際上,他卻是寫了三個各成體系的故事,分別映射的是神性、人性和獸性。
整部小說里沒有所謂的真假,也沒有真正的真相,我們看到什么,完全取決于我們愿意相信什么。”
范小天聽著葉兆巖的話,臉上的表情更加迷惑了。
剛才看完《渡舟記》后那種毛骨悚然的恐懼感還殘留在他的腦海中,葉兆巖現在卻說他們自認為的真相只是其中一種可能,這讓范小天有些難以接受。
他重復著葉兆巖的舉動,逐字逐句的翻閱著小說。
良久后,他有些頹然的坐了下來,苦笑了一聲。
“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個林朝陽,藏的真是太深了!怎么會有人把小說設計的如此巧奪天工呢?”
范小天的話引來了葉兆巖內心的深刻認同。
初看完《渡舟記》,為隱藏的結局和真相震撼,也難免自得于看透了作者的心思。
同為創作者,在那時葉兆巖內心無法不仰視林朝陽,他敬佩林朝陽的雄渾的筆力與精巧的構思,自問難以望其項背。
可等他真正看懂了《渡舟記》,心中只剩下了茫然。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在這樣的作品面前,他哪里夠資格談什么創作?
別說是追趕對方了,他連個方向都沒有。
自己還在籌備著百米賽跑呢,人家已經坐上火箭去外太空了。
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啊!
葉兆巖頹然的嘆了口氣,他從小到大看了上百部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因為一部小說而被打擊的灰心喪氣。
范小天看出他的失落,心中理解身為創作者看到這種作品并理解后的痛苦。
他安慰道:“兆巖,別給自己增加無畏的壓力,那畢竟是林朝陽啊!”
他這句話看似一句廢話,卻引來了葉兆巖的側目。
是啊,那畢竟是林朝陽啊!
每一部作品問世都會掀起一股巨浪,無數讀者趨之若鶩,文學界交口稱贊,才二十多歲就拿遍了國內的權威文學獎項。
他這樣的人,生來就是要舉世皆知,揚名天下的。
所有與他同時代的作家,在他的光彩之下,都無法不黯然失色。
失落了片刻,葉兆巖便在范小天這樣一句看似廢話的勸慰中放平了心態。
他想了想,走到書桌前鋪開了稿紙。
“干嘛?這個時間還要寫東西啊?”
“嗯,我想把對《渡舟記》的感悟寫下來。你不是要稿子嗎?正好給你拿回去!”
范小天聞言欣喜,“這個想法好!快點寫,爭取明早給我。”
他說完,躺在床上便蒙頭睡了過去。
深夜里,書桌上的臺燈一直亮著,葉兆巖靈感豐沛,揮筆從容 ——《神性、人性與獸性的交織——讀<渡舟記>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