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章德寧走后,林朝陽問陶玉書:“你真考慮好去《燕京文學》了?”
陶玉書看向他,面露疑惑,“之前你不是很支持我嗎?怎么又不同意了?”
“不是不同意,你去當編輯,也算是從事專業相關的工作,我當然是支持你的。
就是最近總聽燕大那幫學生聊分配的事,我跟中文系的走的最近。
他們那群人啊,畢了業想的全都是留京、進文協、進出版社、雜志社,就想著能一邊實現自己的文學抱負,一邊從事著相關工作,感覺太過理想主義了。
這幾年文學成了顯學,并不是它本身的成功,而是因為社會環境的變化和之前多年壓抑的爆發。
過段時間以后,人們的熱情降了下來,回歸了理性和功利,這份工作身上的神圣性也就沒了,可能還不如當初那些他們瞧不上的工作。”
聽林朝陽說完這些話,陶玉書眼中露出思索之色,“你說的有幾分道理。”
“不過就目前來說,我并沒有把這份工作當成是一輩子的事業來看,只是相比去機關單位,我更喜歡這份工作而已。”
林朝陽微微頷首,“你有這個覺悟就好,我就是希望伱能夠喜歡自己的工作,并且因而有成就感。”
他的話觸動了陶玉書的心弦,她靠過來將頭枕在他的肩上,柔聲說道:“我明白,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要體會到快樂和幸福。”
“沒錯。”林朝陽攬過她的腰肢,臉色溫柔。
冬至過后,燕京的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圖書館內的溫度舒適,氣氛靜謐,一到下午便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沖動。
吃完午飯后,林朝陽寫了會兒新感覺困意襲來,便想趴在桌子上打個盹兒。
剛閉上眼睛沒一分鐘,升降機到了他這層樓,他不得不起身。
本以為是樓下送來了索書卡,沒想到卻是個紙條。
看了一眼紙條,林朝陽來到樓下,便見李拓和祝偉在前臺那里等著。
外面天氣冷,林朝陽便拉著兩人到圖書館門口內的一處角落,“找我什么事?”
他問的是祝偉,若是李拓有事找他,自己來就好了,不會拉上祝偉。
兩人結伴而來,只能是祝偉有事找他。
“朝陽,我們雜志辦的那個征文活動你知道嗎?”
祝偉是《中國青年》的編輯,今年四月份的時候,第8期《中國青年》上發出《本刊舉辦“五四”青年文學獎短篇征文》的通知。
編輯部向讀者征集文學作品,開辟了“征文”欄目。
征文活動將從1981年的第13期持續到1982年的第12期,《中國青年》是半月刊,為期一年時間,將會在每期的“征文”欄目選刊出編輯部公推的優秀。
林朝陽倒是知道《中國青年》辦的這個征文,他偶爾翻閱文學雜志,也會看看上面發表的文章,征文活動至今已經舉辦了半年時間,陸續登出了十幾篇,其中不乏精品之作。
1978年以來,國內文學界的各類文學評獎活動勃興,全國性的評獎活動就那兩個,可由報社、期刊組織的文學評獎活動卻有數十種。
評獎如此泛濫,文學愛好者們參與的熱情積極踴躍,可對于業內人來說,難免感到審美疲勞。
“知道,辦了好長時間了吧?”
祝偉說:“是啊,7月份開始,到現在快半年了。你有沒有興趣來擔任個評委?”
面對祝偉突然的邀請,林朝陽有些意外。
評獎這種事都是要經過籌備的,評委基本都是早在評獎之前就確定好了的,哪有舉辦了半年時間才邀請評委的?
見林朝陽面露疑惑,祝偉只好解釋起了原因。
原來他們這個征文活動刊發的文章相當于是入圍,先由編輯部公推,等到最后才是由評委們從入圍的作品當中評出獲獎作品。
這段時間,編輯部正在積極聯系文學界德高望重的前輩來擔任評委,考慮到這些前輩都比較忙,所以編輯部方面的意思是先成立評委會,讓大家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里,有充足的時間參與評選。
半年時間看幾十篇短篇,怎么著也能擠出時間來。
聽完祝偉的解釋,林朝陽謙虛的笑著說道:“我的資歷可不夠當評委的。”
“當評委資歷只是一方面,文學素養和文學成就才是最重要的。你雖然年輕,但創作的作品向來影響力巨大,來當評委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
祝偉說的話中帶著幾分恭維,但大部分都是他的心里話。
單以年齡來說,林朝陽在作家群體當中確實年輕的過分,可在過去的幾年時間里,他已經用多部作品證明了自己的才華和創作能力,這一點已經獲得了文學界的公認。
李拓也勸道:“朝陽,我覺得你應該來當這個評委。這不僅是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評獎的公平性。出彩的文學作品從來沒有什么公式,每個評委的閱讀口味也不一樣。你的年齡小,這恰恰是個優勢,可以提出與那些年長者不同的觀點。”
祝偉附和道:“李拓說得對,這也是我們邀請你的重要原因。”
他接著又曝出了幾個受邀的名家,丁靈、馮穆、衛君怡、王濛、劉昕武……
其中不乏丁靈、馮穆這些德高望重的前輩,也有王濛、劉昕武這些中生代力量。
“而你就是文學界青年作家的代表。”祝偉語氣真誠的對林朝陽說道。
林朝陽聞言苦笑,“怎么被你說的我要是不參加評獎,好像就對不起我們青年作家群體一樣?”
祝偉笑哈哈道:“這就是你的影響力啊!”
一番交談后,見盛情難卻,林朝陽應下了評委的差事。
次日上午,祝偉又來了一趟圖書館,給林朝陽送來了之前一份聘書和一整套81年的《中國青年》雜志。
這年頭給雜志當評委沒錢拿,評委看雜志總不能還自己花錢,所以編輯部給評委們準備了81年、82年全年的雜志,之后出的雜志會陸續送過來。
傍晚下班,林朝陽拎著一厚摞雜志回了家,陶玉書問:“買這么多雜志干什么?”
“不是買的,人家送的。”
林朝陽把《中國青年》請他當評委的事說了一下,陶玉書高興道:“丁靈、馮穆跟你一樣都是評委,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沒不知足,人家來請你,總得客氣客氣吧?”
“虛偽!”
又過了兩天是周末,夫妻倆到棉花胡同去看望林二春夫妻倆。
陶玉書在聊天時把林朝陽當評委的事說了出來,林二春夫妻倆對于評獎這種事不了解,只知道別的評委都是五六十歲的人,只有自家兒子二十多歲就跟他們平起平坐了。
“這個評獎到時候能在報上登不?”張桂芹問。
“會登的,不是報紙,是雜志。”陶玉書回道。
“那有朝陽的名字沒?”張桂芹又問。
“應該有。”
“那你到時候給我買一份。”
陶玉書嘴角露出輕笑,其實她心里早已猜到了婆婆的想法。
下午兩人回到華僑公寓,林朝陽換了身衣服想去床上躺一會兒,陶玉書卻抱著書在書房學起了習。
“都要畢業了,還學啊?”
“最后一次期末考試了,我不想考的成績太差。”
這個大概就叫偶像包袱。
看著妻子勤奮刻苦的勁兒,林朝陽也打消了睡一覺的念頭,坐在她的對面,專心寫起了。
他的新寫了好幾個月還沒寫完,最近半年確實是有些懈怠了,得抓緊點時間。
元旦前夕,陶玉書完成了大學四年的最后一門考試,五天后成績出爐,她依舊是燕師大中文系的第一名,論文答辯同樣是第一名。
元旦后第二個周四,燕師大在學校禮堂舉行畢業典禮,林朝陽特地去見證了陶玉書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的發言。
等畢業典禮結束后,陶玉書還沒來得及跟林朝陽分享上臺發言的心情,也沒來得及和同學們互訴衷腸,便被系里通知去領分配派遣書。
從辦公樓里出來,陶玉書表情平淡,她的畢業去向早已定好,今天不過是走個形式。
可其他人就不同了,拿到派遣證后有人歡喜有人憂。
“玉書,你去哪兒了?”同學們圍著陶玉書關切的問。
“我是文聯。”
陶玉書將派遣證展示給大家,眾人看著上面的單位滿眼羨慕。
《燕京文學》是燕京市文聯主辦的綜合性雜志,她是被分配到文聯,然后再由文聯安排到雜志社參加工作。
“文聯啊,真是好單位!”
“我也想去文聯,怎么就分到了報社呢?”
“你就知足吧,好歹還是干專業相關的工作,我分到我們家那邊的大學當老師,要是能留校當老師該多好啊!”
“你想的還挺美,你以為你是玉書?年年考第一?研究生都沒考,你還想留校!”
“我們學中文的,為什么要分配到外事局啊?我英語對話都說不流利。”
剛剛得知分配去向,學生們吵吵鬧鬧,絕大多數人都對分配的工作感到不滿,這很正常,一山望著一山高。
陶玉書分配到文聯,在后世看就是個無權無勢的清水衙門,可在如今的大學生眼中看來,這卻是個頂好頂好的工作。
同學們圍著她艷羨恭維一番后,又討論起其他人的分配去向,在樓門口鬧了好一會兒,有班里同學去吃頓散伙飯。
畢業典禮舉行完了,分配派遣證也發完了,從明天開始,大家就要陸續離校。
最后一頓午飯,學生們吃飯、喝酒、唱歌、抱頭痛哭……
林朝陽身為家屬,對于他們的心情沒辦法感同身受,但能夠理解大學四年積攢下來的友情在分別這一刻所迸發出的傷感與不舍。
傍晚,飯吃完了,同學們依依惜別,有的人已經醉的不省人事,只能由同學送回學校。
陶玉書也喝了些酒,神智還很清醒,但林朝陽還是讓她坐在了后座,由他騎著摩托車。
“真快啊,一晃四年就過去了,我到現在還記得大一開學的那天。”
陶玉書坐在摩托車上跟同學們揮手告別,滿臉惆悵,充滿了懷念。
林朝陽輕笑著問道:“光記著開學那天?不記得我送你那天了?為你我可是守了半年的活寡!”
本來傷感惆悵的氣氛被破壞殆盡,陶玉書惱怒的捶了他一下。
“我回去的時候看你活蹦亂跳的!”
“我隱藏在心里的悲傷你沒看見。”
“越說越不像話!”
陶玉書嘴里嫌棄著,胳膊卻箍住林朝陽的腰。
燕京一月的風很冷,她將頭縮到林朝陽的背后,那背很寬、很厚,可以為她遮風擋雨。
“打算哪天去報到?”林朝陽開著車問她。
“明天吧。”
“這么快?”林朝陽驚訝。
“閑著也沒事。”
林朝陽在心里給陶玉書鼓掌。
好好好,不愧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