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蘇自黑暗中往下墜落,在陰影的蠟燭面前,無數的幻像和呢喃自眼眸、耳畔升起,他與未知有關的所有過去,全部暴露在了黑色的燭火中。
在黑焰的搖曳里,所有真相都清晰看見。
首先映在火中的,是安蘇前世的記憶,他尚未‘降臨’奈落時的過往。所有隱藏在陰影處的、尚未探索過并求證過的未知,都將自蠟燭的火相里——母神的目光中沉浮。
明明只有一瞬間,但安蘇卻仿佛過了半輩子,當他朦朦朧朧地黑暗里睜開眼眸時,母神的審判便已經開始了。
陰影與未知之母神,無定型無形象,自星體誕生之初就存在的黑暗與混沌。
是以盲目、癡愚為意象的神明。
祂并非是奈落里原生的本土神明,而是眾神里唯一一位,自星空中降臨的外神,故也是最神秘的神明。
祂所代表的定義,便是宇宙觀念中殘酷、無序、無理智的黑暗圖譜。因其‘無知’的特性,祂幾乎沒有信徒,唯有自上古時代便存續下來的魔族才能傳承祂的信仰。
在陰影與未知的教義里,越是無知便越是有識。以無知向陰影獻祭,便能得到失去的知識。
這里的‘無知’并非只是單純的沒有文化,而是沒有‘知性’,即原始與本能,越是原始就越能貼近宇宙的本源。
生命自誕生之初就被迫地接受著外界的信息,信息便是知識,龐雜的信息往往會污染靈魂的純真,隨著年齡增長越發繁雜,就越會背離陰影的原始混沌,走向理智的狀態。
簡單而言,知識太多,就是不夠純真了。
陰影與未知母神喜歡純真的小孩,所以阿瓦德教國的小學生們從小就要進少管所。或者被遣送進大山里,和動物朋友們成為伙伴。
為了保持純真,惡魔家族的家教與祖訓也強調培養紈绔子弟,千萬不能沾染上學習。
而安蘇面前的陰影蠟燭,燭蕊處已經隱隱可以看見層層暗黑色火焰,但最令人驚訝的便是,除了最外層的外焰外,黑焰的內核并沒有燃燒。
陰影蠟燭既沒有點燃,又沒有熄滅,而是處于明滅不定的狀態。
儀式才剛剛開始,安蘇眼前掠過了他前世的人生,就出現了這么詭異的情況。
安蘇微微皺了皺眉頭,試探性地看向了惡魔先生。
惡魔先生作為純血魔族,對于陰影的了解頗深,他皺著眉頭分析道:
“陰影蠟燭能夠點燃一部分,這就代表著你在某個領域的知識是一片空白,處于完完全全未經探索、未經實踐、未經體驗的陌生領域。”
惡魔先生看著那火焰的純凈黑色,“如此的純度,說明你這十幾年的人生里面,從未探索過某個方面的未知知識,而只有從未沾染過那知識半分,才能做到如此純凈的黑色外焰。”
他原以為像安蘇這種活全家的學霸,知識面應該很廣才對,但沒想到也有遺漏的地方。
“但是。”
惡魔先生話音一轉,
“盡管你的火焰很漂亮,但其中的內焰卻依舊沒有點亮,這說明你依舊沒有得到陰影的認可。這種情況很罕見,說明你并非是對那某個知識一無所知;恰恰相反,內核絲毫沒亮,說明你有相當豐富且龐雜的理論知識,但卻從未將這理論知識投入到實踐中。”
“這才導致了這外明內暗,色厲內荏的奇妙火焰。”
惡魔先生的面色越發復雜,安蘇帶給他的意外實在是太多了。
這世上怎么會存在這樣的知識,明明理論很豐富,但一點實踐操作都沒有?
安蘇聽著惡魔先生的分析,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汗流浹背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惡魔先生想了許久,瞳孔猛地一顫,終于是恍然大悟了。
他用震撼且驚懼的目光注視著安蘇,仿佛在看著這世上的絕世珍寶,此番震撼甚至超越了以往的所有,他一拍腦門,發自內心地驚嘆道,
“原來是性知識。”
在三十萬人的見證下,他敬佩地盯著安蘇,不可置信地道,“失敬失敬,您原來是個瀟楚南!”
你媽的。
安蘇嘴角狠狠抽搐,等我出去就脫除。隨著惡魔先生話音落下,混亂教國的女孩們全都爆發出浪潮般的驚愕聲,這又是什么高手了,這又是什么絕世高手了。
這么帥的一張臉,又這么有錢有實力,竟還是個楚南。
誰也沒有輕易料到,安蘇大議員竟還是個純情楚南,這樣純真美味的處男誰還能抵擋了,誰還能戰勝了,他嗎的安蘇大議員已經將整個混亂教國給他嗎的征服了!
從未有一個議員,為子民們做到這個程度。
所謂屁股決定立場,阿瓦德選民里最多的并非是彩虹精靈的正確派,亦非是黑暗派系或者律法派,最多的正是楚南派。
這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基層人民的位置上,與底層的國民們共同進退。
這世上比‘與民同樂’還高的政治境界——
便是與民同處。
在場的觀眾們,全都向安蘇投以了敬佩嘆服的目光,這少年的意志力實在是太強了,唯有如此純真的瀟楚南,才能真正實現混亂教國的復興。
“原來您早就準備好了。”
惡魔先生瞳孔微微顫抖,他敬佩地看向安蘇,“竟能守住楚南圣體,何等強大的意志力,何等強大的城府,這都能忍住,換我早就.”
安蘇臉色一黑,出生,你悟了個什么。
惡魔先生緩緩地呼了一口氣,“這都是您的布局,您是故意這樣做的,您是故意維持著數十年的楚南至圣之體,便是為了達成七神共選。”
“原來如此,原來您早就看破了我們惡魔家族的不傳絕學。”
惡魔先生神色復雜,半晌,他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徹底對安蘇服氣了,先是屏蔽掉了與外界的音頻,接著才壓低聲音對安蘇道,
“看來我們家族的隱密,您已經知道了。”
安蘇聽不懂惡魔先生在說什么,他比較難繃地道,“什么絕學?”
“只有傳說中的瀟楚南,才能達成‘無知’的混沌原初之境界哇!”
惡魔先生滿臉佩服與贊嘆:
“沒有受到過任何戀愛酸臭且無用的信息污染,故能保持著無知的純真境界,勁勁勁勁!以無知觀有知,唯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什么都知道,才能發揮純真且美好的想象力,最終構建出完美且純真的戀愛天國呀。”
“盲目而癡愚,從無到有,從空到滿,這便是完美貼合了陰影與未知的內核哇!”
你媽的給我閉嘴.安蘇有點破防了,當有這么多選民看著的,他必須要維持鎮定自若的形象。
他看著滿臉佩服、口若懸河的惡魔先生,嘆了口氣:“說人話。”
于是惡魔先生壓低聲音,神秘莫測地道:
——“陰影與未知母神比較喜歡好看的小處男。”
美味的小處男,你稍微吸引了陰影母神的目光 寒冷的晚風簌簌吹拂而過,黑色的焰火將安蘇的面色映照得陰晴不定,在漫長漫長的尷尬緘默里,時間都仿佛在此刻停止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秒鐘,安蘇扶額。
你嗎的,他嗎的原來還是個下頭女神!
安蘇徹底繃不住了,他就不該對這下頭世界的下頭神明抱有期待!
“請安蘇先生不要向外透露。”惡魔先生壓低聲音,“‘堅守楚南之身’便是我們純血惡魔家的家傳絕學之一。”
“堅守楚南之身是你們的家傳絕學。”安蘇臉色微妙,“那你們家是怎么傳承下去的?“
“所以如今惡魔族的人丁才如此稀少,十不存一。”
惡魔先生嘆了口氣,“長老已經嚴禁我們修行禁術,大力繁衍,將教材全都換成了小皇叔,如今只有族中天驕‘圣子’才能保持楚南之軀。但也有不少走火入魔的叛徒,為了取悅陰影,守身如玉。”
原來在三萬年后,純血惡魔是這樣滅絕的。
滅亡于‘全員楚南’。
安蘇嘴角微微抽搐,關于純血惡魔滅絕的原因,在三萬年后的學界里爭論不休,有說是消亡于紅月墜落,有說是被圣徒討伐,亦有人說是觸犯了星體邊界,而招致著最古老、最高貴的惡魔族滅亡。
后世的學者怎么都沒有想到,惡魔家族是死于楚南。
“不過很可惜,安蘇冕下。”
惡魔先生感慨地看向那半明半暗的蠟燭,“哪怕您掌握了這個禁術,您依舊無法點燃陰影的蠟燭,楚南終究只是錦上添花的輔助而已,真正能點燃陰影的.唯有傳承。”
“看來,您是無法成為七神共選了。”
惡魔先生的表情相當遺憾,要是安蘇火力再猛一點,把自己給燒死就好了。
安蘇沒能獲得陰影母神的賜福,但他卻沒有什么失望的情緒,這個結果是理所應當的——莫說是現在,就算是安蘇前世,陰影流派也都是安蘇唯一沒能解鎖的流派,原因無他,關于陰影的這一整大塊支線直接就被砍掉了。
“今晚結束了。”
“回家去看笨蛋珞珈的笑話了。”
安蘇低聲道,他現在全身都是血,因失血過多面色都顯得蒼白了,意識也有些模糊需要小圣女進行治療,少年晃晃腦袋,從儀式祭壇里走了出來,雙手自然垂落而下,鮮血順著指尖往下滴落,而自安蘇穿過陰影蠟燭時,那些血液濺灑在了黑焰之上。
滴答,滴答。
但那不是鮮血滴落的聲音,而是秋雨濺灑在了鐵窗上,發出的淅淅瀝瀝。
安蘇恍恍惚惚地睜開了眼眸。
他現在依舊是在祭臺上,但卻不是阿瓦德那規模盛大的七神祭壇,而是遍布著腐爛尸骨、骸骨禮器、野蠻而原始的腥臭祭壇前,周圍全都是扭曲的手臂,以及肆意生長的血肉塊壘。
這是生命密教徒的祭壇,安蘇獻祭了無數次,自然是明白,這是生命密教最基礎的祭壇。
而眼前的這一幕,他無比的熟悉,熟悉到銘刻進了骨子里——
因為安蘇親身經歷過,這便是奈落的開場,一切的最初始,所有故事的起源:
兩年前,他被生命教徒抓住并獻祭掉的那個夜晚!
陰影與未知的蠟燭,能重新所有與‘未知’有牽連的過往,前世安蘇的未知是楚南,而此世的未知,竟然是這個夜晚。
安蘇作為玩家,對這一夜無比的熟悉,因為前世的他在游戲里已經速通了十七次了,同樣的開場也已經看過了十七遍。無論再重啟,都無法改變這個解決,這便是這個故事的命運 無論玩家們怎樣逃課,都注定是死局。
因為這是劇情殺,劇情殺是不講理由的、是沒有道理的。就如命運般,是命中注定的的命運。
作為詛咒之子的他落單被密教徒獻祭,照耀奈落的晨曦珞珈.法斯特因自己死亡而覺醒,女仆小姐恩雅.莫寧斯塔沒有趕上他的死亡,自祭壇前選擇了自殺。
安蘇必須承認,這個起源是存在許多未解的謎團。
甚至可以說是,‘矛盾’。
以女仆小姐當時的下頭程度,便連洗澡睡覺都要跟著,又怎會出現落單的情況?恩雅小姐的身世亦是個謎團,她又為什么選擇自殺,僅僅是為了殉葬嗎?
他所做的那三個夢,又代表著什么?
無論如何,一切都跌入了未知的陰影里。
恩雅小姐的故事線,也因此而終止。
這段記憶如過去一般無二地發展,安蘇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行走在污穢的祭壇中,沒有任何密教徒能發現他。
現在的安蘇能以絕對客觀的角度審視這段記憶,他看見了癲狂的密教徒們,看見了孤零零慘兮兮,穿著洗得發白修女服、雙手抱著膝蓋、如流浪小貓般蹲坐在牢獄一角的小珞珈,他也看見了他自己——尚未覺醒前世記憶的自己。
那個迷茫、懵懂,無所知的自己。
十五歲的貴族少年低垂著腦袋,青色的眸子映著蒼白的光,皮膚亦蒼白得近乎透明,長袍垂落而下裹著赤裸的雙足;他的眼眸里只有恐懼、懵懂以及迷惘,他即將要被殺死,眼眸中的光輝逐漸淡去。
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在這陰冷而血腥的牢籠里,自己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孩罷了。
但就在這時,安蘇卻看見了在記憶里出現過的、但那時候的他,卻無法察覺到的東西。
那是陰影魔法。隱匿一切的魔法。
——這便是隱藏在真相中的陰影。
十五歲的安蘇當然看不清,但現在的安蘇卻能看見,因為他的靈魂已經突破過圣人,他能看清了那陰影魔法——
安蘇微微瞪大了眸子,因為他看見了絕對無法相信的景象。
他看見了琥珀色的眸子,他看見了薄櫻般的薄唇,他看見了黑白相間的洛麗塔裙以及褐色的鹿皮長靴,晦暗的秋雨敲擊在泥土中,那個女孩就這么矗立在陰影里,燭火將讓陰影晦暗不定。
他看見了恩雅.莫寧斯塔小姐,她就這么在自己的面前,在牢籠外,在秋雨里,在陰影處,女孩輕輕抬起了纖細而潔白的手指,掠過了少年的面頰,冰冷而又干凈的觸感,就仿佛秋雨輕輕掠過了肌膚,又好似黑夜的指尖,輕柔地掠過群星的尾焰。
恩雅小姐在陰影里,長久長久注視著安蘇——注視著兩年前的他,在簌簌晚風沁潤空氣的漫長時間里,她低下了臉頰,向前踏出了一步。
唇間如櫻花般的濕潤觸感,略有些甘甜,略有些青澀,略有些晦暗,就好像是這個朦朧的秋天雨夜,靜謐的悄悄的,不敢大聲說話的,那是掩藏在黑暗里的愛。
而安蘇則聽見恩雅小姐低聲道:“陰影與未知的母神。”
“司掌知識與未知的偉大存在”
“黑暗之霧,宇宙的原初混沌——”
“我以雅歌.西維婭的名字向您獻祭,以我的‘無知’喚醒他的‘有知’。”
“請將足以超脫命運的知識,歸還于您盲目癡愚的信徒。”
“賜予他結束‘奈落’輪回的知性。”
少女垂下了眸子,在陰影處輕輕地擁抱著少年。
“晨星少爺。”
“即使我已經忘記我自己,也請您想起您是誰。”
“即使光輝已經蒙上陰影,也請您攀登上命運的最后階梯。”
命運階梯 在下個瞬間,安蘇恍恍惚惚地睜開了眼眸,他低垂下頭,看著水洼中倒映著的少年面容,怔住了。
而唇間的觸感,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是幻覺。
雅歌.西維婭從未存在過,
——他只是親吻了一場稍縱即逝的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