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宗總山門。
萬象真形陣的陣內空間,遼闊廣大,宛若一片新天地。
這里沒有尋常的山川殿宇,而是一片無垠云墟。四方上下,皆由云篆界壁合圍而成。
此壁非石非玉,乃由混沌云母經由地脈靈淬、天風雕琢,凝結為半透明之晶膜。其上天然流轉著種種云道紋絡,似周天星軌,又似大道箴言,時刻吞吐先天清炁,輝光流轉不息。
云壁之內,浩瀚云海翻涌如沸,其色非止素白。晨則為金霞織錦,暮則化紫氣垂綃,時而青冥如洗,時而玄蒼蘊雷,氤氳流轉間,隱見九竅靈渦生滅,吞吐元精,滋養萬象。
修士神識渡入陣樞,叩擊云篆界壁之際,妙相遂生,結成云體分身。
此刻,代表著八大主峰的八位修士,都已經神識扣陣,形成八位云體分身,匯聚一趟。
云體分身各自盤坐在云朵般的蒲團上,首位乃是魏基。
其人仿佛四十余歲的中年男人。官端正,眉骨平緩,鼻梁不高不低,毫無特色,屬于丟入人群中瞬間隱沒的類型。
他的膚色是常年不見強烈日曬的淺麥色,像一塊被流水打磨光滑的河床石。
其瞳孔顏色極深,近乎純黑,看人時目光沉靜、疏離,仿佛隔著一層透明的琉璃屏障在觀察世間萬物,極少有情緒波瀾。
他掃視周遭,緩緩開口:“此番召集諸位神念扣陣,只為商議白紙仙城事。”
魏基話音未落,右側一尊龐大云體哈哈一笑:“早該商量這個事情了!白紙仙城早該是我萬象宗的囊中之物。”
“溫軟玉這小崽子,只要他服軟,我們就能正式插手白紙仙城。”
“現在就卡在他身上!”
“他身為我宗門弟子,竟然拒不配合,實在讓人火大。”
說話的乃是拓跋荒。
此人乃是萬獸峰峰主,魁梧如山,身高近一丈,肌肉虬結如老樹盤根,充滿爆炸性的原始力量感。
他的膚色是常年風吹日曬的古銅色。
濃密如獅鬃的黑色須發肆意生長,幾乎遮住半張臉,更添狂放不羈。
其五官棱角分明如刀砍斧劈。一道猙獰的爪痕自左額角斜劈至右臉頰,橫貫鼻梁。眼神銳利如鷹隼,又帶著百獸之王的天然威壓和睥睨,開合間精光四射,令人不敢直視。
拓跋荒的話,立即遭受他人的反駁。
“拓跋峰主,儒者之骨,硬逾寒潭玄鐵,豈是巨力可折?溫軟玉苦守白紙孤城數十載,以仁心教化蠻荒,血未冷,道未熄。于他而言,仁義二字,便是立命之基柱,通天之脊梁。欲使其自折仁骨,俯首順從……難如登天。”
說話之人緩緩搖頭,幾縷沾染了墨香的發絲垂落頰邊,袖袍無風自動,宛如書頁正被一只無形之手輕輕翻過。
其身材清瘦如竹,膚色冷白,似乎常年不見天日。
反駁拓跋荒的時候,他的雙目半闔半睜,似睡非睡,瞳孔渙散如蒙灰霧。
正是扶搖峰峰主陸枕書。
一時間,不少人向陸枕書投去目光,均帶著一抹異色。
類似這種議會,陸枕書向來很少發言,存在感一直不高。不過,念及溫軟玉乃是儒修,而陸枕書向來對儒修很有好感,他此時出聲反駁,也是合情合理。
“哼!仁義?仁骨?不過是婦人之仁!”拓跋荒的怒哼如同平地驚雷,同時瞪視陸枕書。
“溫軟玉不過區區金丹,縱使是真傳弟子,難道連我等命令都能不聽從?簡直反了天了!”
拓跋荒最為惱怒的,正是這一點。
他性情粗狂,一聲令下,萬千寵獸奔騰搏殺,如潮水般淹沒敵人。
他向來一言而決,最討厭這種不服管教的下屬。
就在這時,另一道聲音插進來:“仁義?風骨?”
說話之人的唇角勾起一絲冷峭又玩味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皆是價碼未到罷了。”
“以我所見,溫軟玉非是頑石,乃一尊…待價之玉。”
“其所謂‘抵制’,不過待我宗開出一個高價罷了。”
“重金之下,頑石亦可點頭,何況溫軟玉呢?”
說話之人不屑地笑了笑。
他面如冠玉,眉眼含笑,像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書生,乃是紫雷峰的副峰主孟無顏。
孟無顏話鋒一轉:“然則,此玉并非唯一之憂。縱使溫軟玉服軟,其背后那群向來抱團取暖的酸儒呢?”
“這群人,”孟無顏聲音微沉,“雖位不過中層,卻如百足之蟲,盤根錯節!若因此事引得他們兔死狐悲,憤然聯手抵制……諸峰日常庶務,只怕要混亂一番的!”
他紫眸陡然銳利,一字一頓,聲音中已無半分輕佻:“尤其是,當中的端木章老先生。”
“他來自華章國,乃是國內聞名的大儒之一。本來,他是要入飛云國的官場。結果,上代宗主三番兩次,誠摯邀請,才讓此老加入了萬象宗。”
“他非僅是一儒,更是一面旗幟,一條勾連華章國的紐帶!觸怒此老,動搖的不止是宗內儒心,更可能引來華章國態度的改變……”
孟無顏的一番話,說得場中眾人一陣沉默。
他們都意識到,處理儒修必須謹慎,尤其是端木章這個大儒。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引發巨大的損失,對萬象宗的總體大局產生負面影響。
在這種情況下,當代劍鳴峰峰主凌絕劍驀地開口:“我宗內的儒修雖然團結緊密,但并非毫無破綻。”
“爾等莫非忘了…云牢最深處,有一囚犯,姓名秦德。”
“此人早已被釘死在儒門的恥辱柱上。拿捏此獠,便是拿捏住端木章乃至整個儒修團體最痛之神經!”
“利用秦德,拿捏宗門儒修,打擊他們的氣焰,大有可為之處。甚至,存在讓端木章低頭,配合我等的可能。”
凌絕劍中年男子模樣,身形瘦削如劍,雖是坐著,但脊背挺直似要刺破蒼穹。
他顴骨高聳,眼窩深陷,雙目如淬火寒星,時刻迸發著灼人的野心與審視。薄唇緊抿成一線,顯得冷厲刻薄。
作為劍修,他的言辭和他的行事風格是一致的。處理問題,劍走偏鋒,直指敵方弱點,犀利無比。
孟無顏陷入沉思,拓跋荒卻是惱怒地喊道:“夠了,夠了。”
“彎彎繞繞!婆婆媽媽!聽得老子頭痛欲裂!”
他巨掌一揮,仿佛要將眼前所有謀算統統揮散,暴躁的氣息噴薄而出:“解決溫軟玉?解決一群酸儒?還要去云牢里撈個爛透了的魔儒當籌碼?我拓跋荒辦事,何曾這般婆媽過!”
“這要花多少時間?”
“我實話告訴諸位,我家老祖宗的大壽就在眼前!白紙仙城正適合當做祝壽的賀禮,我拓跋荒一定要趕在此次飛云大會結束之前,拿下這座仙城。”
他刻意停頓,巨大的頭顱昂起,滿臉橫肉,掃視四周:“誰反對?”
眾人再次沉默。
拓跋老祖乃是萬象宗內的底蘊之一,化神級別的強者。單純個體戰力,就能影響到一個修真國度。
啪啪啪。
一連串清越的擊掌聲,打破了沉悶。
丹霞峰主王禹的云體分身端坐在云團上,擊掌贊嘆道:“拓跋峰主雷厲風行,氣吞山河!拓跋老祖乃我萬象擎天玉柱,其大壽之慶,自當以白紙仙城這等大禮相賀,方能顯我宗赫赫聲威!”
“更借飛云大會,天下矚目之機,將此城納入麾下,一石二鳥,揚我宗名于四野八荒!此等氣魄、計劃,我丹霞峰上下,必傾力襄助!”
一番話捧得拓跋荒臉上怒容頓消。他虬髯微揚,赤瞳中盡是滿意之色,不禁朝王禹微微頷首。
王禹嘴角笑意未減,話鋒卻如丹爐開闔,引出新機:“然則——”
“白紙仙城位于陰潮黑濕沼地,恰在飛云、北風二國虎眈眈之隙。此乃兩國心照不宣之緩沖,亦是微妙平衡之砝碼。”
“若我宗明火執仗,以力強奪,悍然破壞默……北風國雄闊狼師頃刻便能高舉‘衛道正名’之大纛,十萬玄甲踏碎沼地!屆時,我宗所面對的,將是一國的傾國之怒!”
“縱使北風按兵,飛云王室顏面何存?詰難、制裁、乃至封鎖我宗商路,甚至靈脈……”
王禹看向拓跋荒,后者的臉色此刻已經陰沉如鐵。
王禹聲音溫和卻字字千鈞:“老祖壽辰,恐非兵戈血雨之吉時,亦非舉世皆敵之良機啊。”
王禹,不愧是丹霞峰的峰主!
前一刻,拓跋荒拿自家的化神期老祖施壓,現在王禹一番話,反借助拓跋老祖,對付拓跋荒。
拓跋荒喉頭滾動,周身火氣騰騰,卻無言以對,只余下一聲憋悶的重哼在云間回蕩,震得空氣產生漣漪。
王禹面上笑容依舊和煦,環視左右:“欲取白紙,繞城鑿壁,不如直叩中門。”
他聲音朗朗,如清泉滌蕩云翳,闡述自己的觀點:“此局真正要害,非溫軟玉那點硬骨,而在——誅邪堂堂主鐘悼!”
“鐘悼?”眾人疑惑。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孟無顏,他那雙妖異紫眸中驟然閃過洞悉的精芒,如同暗夜紫電乍亮!
“溫軟玉之骨,系于端木章之威;秦德之身,囚于云牢!此二線相交,樞紐便在誅邪堂!”王禹語速漸快,如珠玉落盤,條理分明。
“此時此刻,楊三眼替代溫軟玉白紙仙城。說服鐘悼,則楊三眼身為誅邪堂的干將,即刻可為我宗前驅,插手城局!”
“秦德此‘儒門之恥’,亦能成我手中利刃,懸于端木章乃至群儒頭頂,令其等顧慮重重,溫軟玉焉能不低頭?!”
王禹最后總結:“得鐘悼,我等現有楊三眼為刃,后有溫軟玉為驅。白紙仙城之事,可成矣。”
言畢,他微微拱手,云袍丹霞流轉,氣度從容圓融,盡顯其識人之明,以及一峰之主的圓寰和深謀。
云海之間,靜默流淌。
王禹雖是借助前人的基礎,更進一步,但這份方略,確實是如清風拂去迷霧,連凌絕劍冰冷如霜的眼眸深處,也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認同微光。
魏基端坐首座,粗麻道袍下的身軀穩如山岳。他純黑瞳孔轉向王禹,聲音依舊平緩無波:“王峰主之策,老成持重,謀定后動。諸位峰主,可有異議?”
話語如石投深潭,激起漣漪。
“附議。”凌絕劍率先開口,聲音冷冽依舊。
拓跋荒面色變幻不定,最終從鼻孔里重重哼出一股熾熱氣息:“哼!”
雖滿是不甘,卻也知王禹所言切中要害,且老祖壽辰大局為重,只得甕聲甕氣道:“便依此法,速速行事!”
他目光灼灼盯住王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此計若成,功勞有你;若敗,丹霞峰難辭其咎!
王禹含笑頷首,一派胸有成竹之態,對拓跋荒目光中的威脅渾若不覺。
眾人目光流轉,都選擇掠過孟無顏。
這位紫雷峰的副峰主,出身妖修,為場中眾人輕視。
眾人看向扶搖峰主陸枕書,就見其眼簾低垂,一手持玉簡,一手托著自己的頭,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神游天外。
“陸峰主?”魏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不要看書了。”
“嗯?”陸枕書如夢初醒,茫然抬頭,“諸位……已然議定了?”
魏基說了現狀,陸枕書揮手,姿態神采隨心飄逸:“甚好,甚好,就照此方抓藥罷。”
見他同意,眾人又將目光聚集在另一人身上。
此女修為百草峰峰主蘅自芳,全程參與,卻一直沉默不語。
她清麗寡淡,眉眼低垂,唇色淺如初櫻。奇異的雙瞳——左眼碧如深潭古葉,右眼則流轉琥珀蜜光。
感受到目光注視,她終于抬起眼簾,聲音帶著山澗泉水般的清冽空靈:“百草峰只問靈植枯榮,不涉仙城是非。諸位峰主,請自便。”
魏基的目光掃過再無異議的眾人,指節在虛握的玉尺上輕輕一叩,發出低沉定音:“既如此,便依王峰主之策,著力于鐘悼。召——誅邪堂主,入陣議事。”
他話音剛落,忽有人出聲阻攔:“且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