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丞相就是木易先生的這個消息,在人們心中激起的浪潮,比今天的錢塘大潮還要壯觀。
接下來,無論那錢塘大潮是如何的洶涌,無論那弄潮兒浪中奪旗的戲碼是多么精彩,
至少看臺上的權貴們和附近的士子文人們,是無心細細欣賞了。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或者埋頭沉思。
而各地官員派至京師的“駐京辦”公事人員,則是當場奔走起來,急著把這個重大消息傳報回去。
樊江坐在看臺上,坐在看臺上一個偏角兒的位置。
因為他的資歷和官職,都還不夠顯赫。
他只是個舉人出身,是官家做為賜錢端禮同進士的贈品,賞賜的一個同進士。
別看他在都察院已經擁有了相當的實權,但是比起這滿朝朱紫,還是不夠看的。
但他知道,今天以后,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他泰然地坐在那里,并沒有馬上到御前獻表。
楊沅剛剛亮出他是木夫子的身份,立馬就有表章獻上,那豈不是讓天下人都認為,這一切都是楊沅安排好的么?
晚了就會被別人搶先一步,但是太早了又會讓楊丞相感到難堪。
那可比錯過了時機的后果,更加嚴重。
所以,樊江在耐心地等待著。
觀潮已畢,官家照例賞賜了這一屆弄潮兒的奪魁者,便擺駕回宮了。
御輦緩緩駛入宮門,車輪碾過石板上的聲響軋軋可聞。
“官家!”
二大王趙愷先下了車,再來攙扶皇帝。
十七歲的小皇帝帶著些許不安下了車,低聲問道:“皇兄,今日觀潮,楊丞相就是大儒木易的消息傳開,恐怕風波又起了。”
趙愷輕輕嘆息一聲,道:“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結果么?”
趙惇一聽,不禁恍然。
他上次服了安神湯,還在昏睡中時,太皇太后、皇太后、晉王叔和皇兄趙愷,便已決定了讓國。
如今他這個皇帝當的,毫無尊嚴不說,還叫整個趙宋皇室都惶恐不安,這日子他們也是過夠了。
現在趙宋皇室的最大期許,就是能夠得到吳越王錢俶家族一樣的待遇。
這樣的話,主動獻國,就好過被逼禪讓了。
趙惇是腦子有些糊涂了,被趙愷一說,一下子清醒過來。
他欣然道:“不錯,不錯,這皇宮大內,待的真是叫人難過啊,朕……想念住在恭王府的日子了。”
趙愷苦笑一聲,道:“官家,還是先回宮安歇吧。今后幾天,朝野中必有反應。
到時官家不要急躁,不要驚慌,凡事都有臣幫襯著呢。”
趙惇點點頭,剛要舉步進入寢宮,一名小內侍便一溜煙兒地趕了來。
“官家,都察院樊江,有實封奏狀!”
趙惇和趙愷一聽,不禁相顧愕然。
都察院的?
實封奏狀?
他要干嘛?
不會是要彈劾楊丞相今日無禮吧?
好叫人擔心!
“實封奏狀”,就是指不通過進奏院或中書門下等中樞機構的審閱,直接進呈給天子的奏章。
這類奏章,通常是涉及絕密、緊急軍情、彈劾重要官員等內容,必須由天子親自拆閱的。
趙惇心生畏懼了,甚至不敢看,他悄聲對趙愷道:“皇兄,你來看吧。”
趙愷無奈,只好接過奏疏,上邊果然寫著“實封”二字。
但凡有這個字樣,進奏院不得拆閱,任何官員不得截留,必須原封遞送。
小皇帝和慶王趙愷壓根兒沒想過這是“請九錫”的奏狀。
因為……才剛觀潮結束啊,誰有這般效率?
不料,拆開那奏章一看,赫然就是一份“請為丞相楊沅加九錫之禮表”。
趙愷默默地把奏表遞給趙惇,趙惇看完,驚喜道:“來的好快!”
趙愷心中有些好笑,也有些悲涼。
官家啊,就算你巴不得立刻卸了這名不符實的皇帝身份,也不用如此驚喜吧?
趙愷苦笑道:“官家以為,是否明發各部,讓百官議論?”
趙惇想了想,問那小內侍:“樊江人呢?”
“回官家,還在宮外候著。”
“帶他到勤政殿去。”
趙惇帶著趙愷,直接轉去了勤政殿。
不一會兒,樊江也被帶來了。
趙惇問道:“樊卿,你為楊丞相上表,請加錫之記的事,丞相可知曉?”
樊江規規矩矩回答:“丞相不知,不過,丞相功勛之大,功高百世。臣以為,若不加以殊榮,恐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趙惇點點頭,楊沅知不知道這件事,無論樊江說知情與否,其實他都認為就是楊沅的授意。
只不過,不親口問一問,似乎總是格外的不安。
“朕知道了,此事重大,朕需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晉王商議一下。”
“官家圣明!”
樊江欠身施禮:“只是丞相即將親赴中原,為我大宋光復汴梁,到時軍務倥傯……”
言外之意,官家你要商量只管商量,不過半個月后,丞相就要去打金國了,您可不能拖太久啊。
饒是趙惇現在是個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聽到這句話,白凈的面皮也是騰地一下漲紅了。
“朕……明白了,三日之內,朕必有回應。”
他認為,這是楊沅派樊江來試水的,所以又不敢不給個明確答復。
樊江滿意地一笑,欠身道:“臣告退!”
樊江進奏的消息,很快就傳到楊沅耳朵里了。
楊沅知道,他就是木易、木易就是他的消息一旦傳開,很快就得有人上表請求為他加九錫了。
只是,他沒想過會這么快。
樊江這小子,手腳還真麻利。
其實楊沅有考慮過,省掉這些不必要的步驟,你像李世民玄武門之變,趙匡黃袍加身,都沒有這些步驟,該達到的結果不也達到了?
所以,對于很多古禮,楊沅覺得都是掩耳盜鈴的作戲,無聊的很。
但是內記室反復評估了各種不同的上位方案,分析其利弊后,發現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加九錫、出警入蹕、封邦建國這套模板,越是詳細,一個步驟不落,將來越是穩定,過程中流血現象也越少。
因為它和三辭三讓那種虛偽的讓人發笑的禮儀環節是不同的。
這些重要的政治儀式和過渡步驟,其背后蘊含著深厚的政治文化邏輯。
在這些步驟一步步得以貫徹實施的過程中,實際上是讓整個天下的百姓在思想上,有一個很好的觀念轉變緩沖期,同時也是朝廷權力過渡的緩沖期。
在這個過程中,通過權力測試,可以巧妙試探朝野反應,用不血腥的手段剔出反對者,選出擁戴班底。
當權力移交在這些過程中一步步完成,人們的心理預期或防線一步步轉移,實現最后一步的沖擊感就不那么強烈了。
因為那時候,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步是必然要出現的。
這樣就有水到渠成的效果,就像……早就同居了的一對男女,舉辦的婚禮再盛大,最激動人心的環節也不過就是收禮金罷了。
那洞房之夜也沒什么激動人心的事了。
操辦了一天實在太累的小兩口,可能直接各睡各的了,也不在乎這一晚的同床。
楊沅本就不想在這個過程中,與趙家有什么血腥場面出現,而且,他如今所掌握的軍事力量,讓他有著絕對的掌控力,不用擔心節外生枝。
所以,他也就大可不必省略了一系列步驟,非得用急進手段完成最后一步。
因此,在得到樊江上表請加九錫的消息后,楊沅只佯作不知,未予理會。
一天后,消息便悄然傳開了。
王燁然王大少聞訊,捶胸頓足。
“該死的老樊,你讓本大少在你名字后面再署個名字會死嗎?太不講義氣了。”
王大少立刻也寫了一份請加九錫的表章送進宮去。
朝廷中的一些官員,也立即隨之響應。
他們倒不都是投機者,其中很多本來就是已經堅定站隊楊沅的人。
楊沅如果倒了霉,他們都要跟著完蛋的主兒,已經是綁定在楊沅身上的,當然頭拱地的要去促成楊沅的大業。
等各地官員們收到京里傳來的消息,已經根本來不及了。
看來,勸進這一步,已經落在那些京官們后邊了。
沒關系,我們還有一招,造祥瑞啊!
于是,在趙惇接受百官懇請,為楊沅加九錫,并賜出警入蹕之禮后,各地開始營造祥瑞了。
至此,楊沅除了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還有了加九錫和出警入蹕,距帝王之尊,更進了一步。
加九錫是古代天子賜予諸侯、大臣的九種最高規格禮器。
它包括車馬、衣服、樂懸、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等……
這些物品象征著軍事、祭祀、出行等國家核心權力。
在這個過程中,很多權力已經開始讓渡。
而“出警入蹕”,就是皇帝出行和回宮時的各種警衛規格、禮儀制度。
因此,當楊沅離開臨安,再度前往中原時,他的車駕、鹵薄、警衛、旗幟、下榻等各個環節,已經可以享受帝王規格的待遇了。
此時的金國,已經風雨飄揚。
南京路的一半,已經牢牢掌控在宋軍手中,只有北邊半壁,如洛陽、開封、汝州、新鄭、睢州等還掌握在金國手中。
荊襄宋軍在李道的統率下,已經徹底占領商州、洛南,東抵虢州,西逼峣關,將這道險關攻破,已是時間問題。
川峽方面,吳拱、陳涿光、夏荷葵木分別領利西軍、利中軍和天水犬戎軍攻下了寶雞、大破箭筈關,連克隴州、普潤。
隨后,夏荷葵木西進華亭,擾戰平涼府。
而吳挺和陳涿光則如一對蟹鉗,鉗向鳳翔府。
北面,西夏大軍以任氏、罔氏、拓跋氏為統帥,各自召集依附于他們之下的部落兵,在慶陽府,保安州一帶橫沖直撞。
他們不擅攻城,但是破壞后勤線,逼迫金軍退守城池,從而各自為戰,效果卻是相當的好。
而新金那邊呢,不僅在陸路開始不斷增兵南下,水路也開始了對山東地區的進攻。
楊沅就在這個時候,抵達了許州(許昌)。
此時駐守許州的是悍將賈瑞,當地的文職官員,則是一股腦兒接收的金國官員。
原許州知州姓汪,叫汪文昭。
但這只是他的漢名,他還有一個女真名字,叫做瓜爾佳石倫。
楊沅的到來,自然受到了他們的熱烈歡迎。
酒席宴上,瓜爾佳石倫讓愛女親自為楊沅撫琴,演奏了一曲許昌美人兒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姑娘雖是女真人,琴技居然十分的高明,只是姿色稍遜了些。
隨著楊沅抵達許州,大金王朝更加的風雨飄搖了,便如一支風中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