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愷走出幽禁遜帝的宮殿時,臉色蒼白如紙,雙腿一直在簌簌發抖。
他是在趙愭咽氣之際,莫大的恐懼才籠罩全身的。
趙惇與他商量,本來是想以探望的機會,以一杯毒酒送趙愭歸西的。
結果……他們搞不到毒藥。
一個皇帝、一個王爺,居然搞不到一份毒藥!
說來,也真是可悲。
此事足見他們已無人可用,也無權可用。
這個認知,反而讓趙惇更加下定了決心。
趙愭必須死!
你不死,會連累朕的!
于是,趙惇空著兩只手,就領著二哥趙愷去了宗陽宮。
趙愭見到自家兩位兄弟,還是很高興的。
大難臨頭,到底是自家人,還知道惦念著他。
他一個人被困在這座空蕩蕩的宮殿里,平時想跟人說說話都只能自言自語,都快憋瘋了。
孰料,趙惇窺了個機會,便繞到他背后去了。
正與趙愭說話的趙愷看到趙惇解腰帶的動作,神態便是一僵。
但是,與他對面而坐的趙愭正講的滔滔不絕,根本沒有察覺。
直到,那條腰帶勒在了他的頸間。
趙愷嚇呆了,看著大哥拼命掙扎,三弟咬牙切齒地勒緊著腰帶,兩兄弟的臉龐都漲的通紅。
只有趙愷的臉色蒼白如紙。
當趙惇低聲嘶吼著喊他幫忙時,趙愷迷迷糊糊地就過去了。
直到幫著趙惇一起勒住腰帶,等到大哥再也沒了動靜,他才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
隨侍的太監宮娥中,自有楊沅的耳目。
但是趙惇說要與大哥閑談,讓他們殿外伺候,他們倒也不能違命。
這,大概就是這位官家最后的體面了。
只得方寸之地的自由。
當趙愷終于喘勻了氣兒,趙惇正看著大哥紫色的猙獰面孔發呆。
突然,趙惇怪叫一聲就跑了出去。
他一邊跑一邊還在怪叫:“有人要害朕,快救駕,救駕啊。”
候在殿外的那些宮娥太監早就見慣不怪了。
他們熟練地摁住趙惇,給他灌下服隨身攜帶的安神藥湯,等他稍稍安定下來,便要帶他回宮。
趙愷游魂似的跟在小皇帝身邊,跟丟了魂兒似的。
那些宮娥太監正是看到他奇異的表現,才生出疑心的。
畢竟,官家有腦疾,二大王可沒有啊。
其中有兩個太監這才想起進屋去看看遜帝,不過片刻功夫,他們就連滾帶爬地逃出來了。
隨后,官家和二大王就被扣下,消息飛也似地傳了出去。
楊沅知道消息的時候,嚇得一跳,起身就要往宗陽宮跑,只跑出幾步,卻馬上清醒過來。
楊沅立即叫人去后宮通知太皇太后、皇太后。
他又叫人去晉王府通知晉王趙璩,再把政事堂里輔佐他辦差的幾位學士,以及吏部、刑部還有樞密院三位掌印的堂官都請了來。
楊沅不能自己一個人去。
雖然,縱是如此,他也難逃嫌疑。
但是,如果他先去,那就更加沒得洗了。
邀請這些人來時,楊沅并沒有讓傳訊人告訴他們究竟何事。
但,楊丞相如今說,有十萬火急大事,請務必前來,還真沒有誰能拒絕。
哪怕是在大宋皇室之中,如今威望最隆的太皇太后吳氏。
“發生了一件大事,臣如今不敢多言。請太皇太后、皇太后、晉王殿下及諸位大臣,同往宗陽宮走一趟,到了那里,諸位就什么都明白了。”
幾人一聽,心中也是一沉。
宗陽宮?
宗陽宮里,現在如果說最重要的,那就只有一個人,遜帝趙愭。
難道是他出了什么事?
趙璩目光一轉,突然問道:“為何不見官家與慶王?”
楊沅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官家和慶王,已經在宗陽宮了。”
眾人聽了更是驚訝,官家和慶王去了宗陽宮?
他們去宗陽宮做什么?
倒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晉王聽了,心中微微一寬。
看來,官家與慶王并沒出什么事。
那……難道是遜帝又作什么妖了?
太皇太后暗暗氣惱,莫不是他被軟禁了還不罷休,又圖謀什么被抓個正著?
眾人各懷心思,一乘乘小轎,便載著他們急急奔了宗陽宮。
等他們到了宗陽宮,這才知道遜帝暴斃。
宗陽宮里又是一陣大亂。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晉王趙璩把慶王趙愷帶進一處偏殿,親自盤問。
因為官家趙惇服了安神湯,現在正呼呼大睡呢。
慶王趙愷這時才回了魂兒,結結巴巴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太皇太后吳氏、皇太后謝氏和晉王趙璩都驚呆了。
當今皇帝趙惇,伙同慶王趙愷,殺害了遜皇帝趙愭。
趙璩仰天慘笑一聲,不言不發。
太皇太后吳氏凜然道:“此事,可是楊沅脅迫?”
失魂落魄的慶王趙愷搖了搖頭,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慢吞吞地道:“之前,西夏國主李仁孝意欲潛逃回故國。
楊相公大怒,與官家一起商討應對之策時,曾經說過一段話。
楊相公走后,官家便神態大變,說……這是楊相公在敲打他,如果不讓楊相公安心,會有殺身之之禍。”
吳氏急問道:“楊沅說了什么?”
慶王趙愷當時就參加了那場如何處治李仁孝的御前會議,于是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筆。
太皇太后吳氏和皇太后謝氏還有晉王趙璩聽了,都很無語。
楊沅這番話,分明是有感而發,不僅是為李仁孝之罪行定下了調子,而且說明了為何要將他處死的理由。
從趙愷復述的這番話里,是實實在在找不出一句誘導、暗示之語的。
官家是怎么聯想到已經被人遺忘在宗陽宮中的遜帝趙愭的?
哦,對了,官家他……腦子有點……
一想到趙惇的病,殿上頓時又安靜下來。
許久,太皇太后緩緩抬起頭,看了看殿里幾人。
“謝氏,璩哥兒,愷兒,這殿上沒有旁人,只有你們三人,都是咱們趙家的人。”
吳氏緩緩地道:“老身有一句早就想說的話,如今你們都在,正好說與你們聽聽。”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聲音悲愴地道:“大宋,氣數已盡,該亡啦!”
殿上一片寂靜,聽她說出如此駭人之語,竟沒有一個人露出震驚之色,當場予以反對。
顯然,同樣的念頭,在他們心里,也不是沒有出現過。
吳氏哀聲道:“形勢如此,還要想些什么?如果我們早些下定決心,愷兒和惇兒也不必做出弒兄的事來了。”
趙愷又愧又羞,“卟嗵”一聲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地道:
“當時,當時官家已經動了手,官家喊愷兒過去,愷兒不敢不聽,糊里糊涂的就……”
趙愷一個頭磕在地上,悲聲道:“太皇太后所言,愷兒贊同。
愷兒以為,咱們提出來,總好過丞相耐心耗盡,自己說出來,更……好些……”
吳氏看看一言不發的謝氏,說道:“咱們趙家,是奪的柴氏江山。
如今情勢,一如當年陳橋,報應輪回,可見不虛。
再者說,咱們趙家雖是奪了柴氏江山,但是對柴氏后人,卻也是優容有加,不曾虧待他們。”
吳氏這話倒是真的,柴榮育有七子,前三個是被后漢隱帝劉承祐殺害的。
四子柴宗訓,就是被迫禪讓的后周皇帝,后來降封鄭王,賜“丹書鐵券”,生有五個兒子。
第五子避禍改姓了,但宋室并非不知道他的下落,也由他去了。
六子早夭,七子被人收養,其子孫也是繁衍眾多,而且在大宋還曾做過大官。
吳氏仿佛真的老了,少了精氣神兒,聲音也啞了許多。
“至于吳越國,人家是主動獻國投降的,咱們老趙家對他們更是禮遇。”
錢俶讓國之后,也是封王的。
而且其后世子孫,富貴榮華,堪比王侯。
現在的四川宣撫使,即將成為楊沅老丈人的錢端禮,就是錢俶的六世孫。
“對待臣下,相比于歷朝歷代,我趙家,更可算是最為寬厚的了。”
吳氏抬起頭來,看了看謝氏,又看了看趙璩。
“楊沅此人,人品倒還靠得住。如果我們主動讓國,能得到和錢家一般禮遇,也就夠了。”
吳氏這樣一說,謝氏的神情也不禁松動下來。
趙璩見他們都把目光向自己看來,漠然一笑,道:“我,沒有意見。”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趙愷:“從這兩兄弟,把他們大哥親手勒死,我就覺得,趙宋江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趙愷聽了,又羞又愧,忍不住又伏地大哭起來。
趙璩嘆了口氣,將頭仰在了椅子上:“不過,此事暫且不提吧。
遜帝剛剛離奇暴斃,我們便要讓國,楊沅絕不會答應,說不定反要因此怨恚我趙家故意讓他難堪了。”
趙璩說到這里,不禁苦笑一聲,似乎覺得想主動讓國,反要因此擔心激怒人家,而有些荒唐可笑。
趙璩輕嘆道:“此事,先擱一擱,還是想想,如何料理遜帝后事吧。”
吳氏點了點頭,她也知道,現在不是提出這件事的好時候。
她想了一想,說道:“愭兒,是病死的,他也只能是病死的。”
皇太后謝氏和趙璩對視了一眼,慢慢點了點頭。
謝氏看了眼羞愧難當的趙愷,先帝這一脈,如今只有他還是個正常的孩子,還能如何加罪于他呢?
趙瑗血脈的延續,還要指著他呢。
謝氏輕嘆一聲,對趙愷道:“起來吧,把太皇太后、本宮和晉王的共同意思,告訴丞相和諸位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