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楊沅從潁州返回臨安,選擇了水路。
水師大都督林榮躍親自操舟護送。
船從潁州順潁水南下,進入淮河,再經邗溝轉入長江。
在長江換乘了更大的官船,順流東下,先至鎮江,再經浙西運河,直達臨安。
官家趙惇與二大王趙愷,率滿朝文武在臨安北郊的余杭門外設了彩棚,接迎楊丞相歸來。
禮部官員主持迎接儀式,臨安府尹汪紫瑞負責沿途清道,樞密院劉商秋負責沿途治安。
其規模,儼然便如臣子恭迎圣駕南返。
當然,朝廷自有遮羞言語,那就是丞相勞苦功高,北伐大捷在望。
大宋國都汴梁收復在即,丞相功莫大焉,故天子亦當親迎。
負責主持皇帝接迎、慰問,百官見禮儀式的,是禮部主管禮樂、貢舉的一位郎中。
這位郎中不到四十歲,修身清面,神情灑逸,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算是一位帥大叔了。
只是,這位帥大叔對楊丞相似乎不太友好。
他看楊沅的眼神兒帶著一抹隱忍的憤怒,主持整個儀式過程雖是有板有眼,可是對楊沅有些敵意的態度,卻是很明顯的。
甘泉和楊壽一見,互相遞個眼色,便盯上了此人。
這兩位仁兄,如今可是楊沅的哼哈二將。
最貼身的大將,儼然就是楊沅的一對門神。
他們從四川趕赴建康時,四川宣撫使錢端禮曾經召見這兩位悍將,面授了一番機宜。
他們現在太明白自己的身份和立場,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
只要這個不長眼的禮部郎中敢做些不合時宜的事、說些不合時宜的話,那他們就會立即干掉此人。
楊壽的大錘此番赴淮北還不曾染血,饑渴的很。
而甘泉,他腰里可是掛著一只燧發手銃呢,在這么近的距離,絕對百發百中。
楊沅早就對蕭千月提過燧發槍的構想,并把他所知道的瑣碎的原理,都告訴了蕭千月。
南宋時期的冶金技術,如鋼刃鍛造、彈簧鋼片等,還沒有達到明清時候的水平。
但是轉輪打火或撞擊式燧發裝置,現在通過技藝高明的匠人,是可以手工打造出來的。
這也是它目前還無法批量生產并裝備全軍的原因。
在目前技術下,它不具備投入戰爭的可能。
目前的火器制造,還是偏重于在現有技術下,能夠批量生產,能夠裝備軍隊。
其殺傷效果也側重于群體殺傷,而非單兵精準射擊。
但是手工打造幾支燧發火銃,給丞相大人玩玩還是可以的。
甘泉做為楊沅麾下火器部隊的首領,自然也弄得到。
楊沅自然注意到那位禮部郎中的問題了。
所以向官家見禮后,利用官員依次上前致辭的機會,悄聲對禮部尚書陳維清道:“主持典儀的是何人?”
禮部尚書陳維清原本都要退休了,被楊沅拉來做了蓋章宰相。
陳相很高興,在這位置上混吃等死一陣子便告老還鄉,那就是致仕的宰輔啊!
我家祖上出過宰相!
這夠他十八輩孫子吹一輩子的了。
不料,忽然之間,他又搖身一變,成了實權的禮部尚書。
老陳這一下可是徹底煥發了青春。
他現在走起路來腿也不疼了,呼吸也不氣喘了,上個月還新納了一房妾。
權力的藥性猛烈如斯!
他覺得,他還可以為朝廷再效力十年!
那位禮部郎中的態度,陳尚書也注意到了,心下頗感不安。
這時正好楊沅問起,陳尚書趕緊撇清:
“丞相,那是禮部郎中江硯舟,原是東宮少傅。
下官得了丞相您的手諭,在他出獄后,調他到禮部任了職……”
“啊!”
楊沅一下子明白過來。
原來是金陵美人兒江寧歡的父親。
那就難怪他對自己擺著一張臭臉了。
這把人家養的小白菜拱了,還一直沒給人家交代呢。
這是個大學問家,最是重視門風名聲,哪里受得了這種羞辱?
楊沅微微一笑,回身對劉大壯低聲囑咐了幾句,便旁若無人地繼續與大臣們見禮、敘話了。
劉大壯悄悄折到江硯舟江郎中身邊,低聲把楊沅的話對他說了一遍。
聽說楊沅三日后登門拜訪,并已派船去建康行宮接他女兒來臨安。
這顯然是要給個正兒八經的名份了,江郎中的臉色便緩和下來。
大臣中許多人不知道主持儀式的禮部郎中臉色為什么那么臭。
一些人以為此人是不滿楊丞相氣焰熏天,幾有凌駕于天子之上的架勢,要當場來個死諫。
他們正打算好好看場熱鬧,忽然就發現,那位江郎中……多云轉睛了。
迎接儀式已畢,小皇帝乘鑾輿回城,執意要拉楊沅同坐。
好在,這種事只要是皇帝恩準的,那就是一種殊榮,并不是僭越。
楊沅推卻不過,只得與趙惇共乘了鑾輿。
皇帝出宮,百姓們雖然需要回避。
但是又有“瞻天顏”的習俗,在一些安全路段,是允許民眾在警戒線之外圍觀的。
宋朝的皇帝比起其他朝代,架子最小,顯得更親民一些,百姓們沿街圍觀就更加隨意了。
只是,楊沅與天子共坐,簾籠挑起,一眼望去,便叫人有些一言難盡了。
且不說楊沅比趙惇挺拔、英俊,而且他是習武之人,習武之人的精氣神兒那是不一樣的。
和普通人在一起的時候,有了比較,那就更加的不同。
二人并坐車中,楊沅端莊威嚴如關圣帝君,可趙惇雖是坐在正中,卻還不及扛刀的周倉看起來威風。
百姓們見了,心中自有一番比較,只覺這帝王氣象,確實是轉移了。
這一日后,民間便多了一些讖緯隱語流傳。
諸如“楊沅門,天子幡”,諸如“熒惑守心,太微移位”……
又有“青龍盤樞,非位而居”。
不過馬上就有好事者開始研究,青龍若是楊丞相,那誰是白虎?
這種聊著聊著就開始“破道開跑車”的,自然都是些市井匹夫。
但是這種流言,在這種年代,如果沒有大批術士儒生暗中配合造勢,是根本不會在民間自發形成規模的。
楊沅回京,也就意味著,他的視線,不再僅僅停留在兩淮前線了。
內政、外交、經濟、民生……
一年之計在于春,此時諸多事務,皆當其時。
好在現在朝廷上層,雖然有些庸人占位,但也好過以前互相掣肘、互相挖坑的派系之爭、立場之爭局面。
上層同一個聲音,國家機器的運轉效率,便不可同日而語了。
至于軍事上,楊沅現在的著眼點也不僅僅在一個金國的南京路上。
荊湖方向,川陜方向、西夏方向,乃至涼山州、川峽四路的內亂問題,都是需要他考慮的。
若非他現在有一個執行效率極高的朝廷,內記室、尤其是外記室的作用也越來越大,只怕他還真吃不消。
如今他在四川五大學宮招募的許多書生士子,在外記室磨礪數年,也開始被他一一安插到朝廷各部。
這些新生力量,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千頭萬緒,匯聚到楊沅身上,只是需要他來拍板決定的一些重大方向性問題。
如此一來,楊沅終于從繁復事務中騰出了身子。
楊沅不忙了,這比他事必躬親更加可怕。
這不僅意味著,他對朝廷的掌控力其實更強了。
這還意味著,他的班底中,已經有了太多可以獨當一面的人才。
楊沅還朝之后,朝廷和民間,對他還是存在著一些批評的聲音的。
對楊沅的批評指責,主要集中在他“徐圖中原”的決策上。
大宋的反攻明明勢如破竹,為何不一氣呵成大舉北上?
奇軍突擊燕京,一舉覆滅金國,何其壯哉?
民間發出如此質疑的都是普通百姓。
朝堂上發出如此聲音的,就是各地士林以及朝中的御史大夫、翰林學士們了。
百姓們能夠獲得的信息量有限,大局觀和分析能力也不足,只是憑著本能的感情發泄牢騷罷了。
不管怎么說,他們熱切于朝廷北伐,這比他們反對出戰要強的多。
所以,楊沅在獲悉朝廷有意肅清流言,嚴懲這種在茶樓酒肆大發牢騷者的計劃之后,立即制止了。
民心可用啊!
不能他們的意思與你不一樣,便馬上視為忤逆狂悖。
如果他們都有你一樣的眼光,還要你做什么?
和他們講事實、擺道理,把事情說清楚就行了。
楊沅不想把百姓們都壓迫成小綿羊,玩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
大宋的娛樂業這么發達,這就是天生的民間宣傳系統啊,利用起來。
至于士林中人和翰林學士們,讓漸成氣候的新蜀學學者們去跟他們辯經好了。
只要不是觸及底線的事情,楊沅還是愿意看到這種活潑氣氛的。
萬馬齊喑,朝堂之上只有他一個人說話,那是他不想看到的。
凡事過猶不及。
楊沅做為一個搞危機公關出身的人,思維方式中原本就有這樣的理念基礎。
今時今日,他更深刻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涼山州方面,現在已經恢復了生產,川峽四路動蕩的根源問題也就解決了。
不過,楊沅擔心涼山十二縣的土著首領們嘗到了甜頭會得寸進尺。
這種事情,是很可能發生的。
所以他已密令涼山州擴礦軍,如果再有動蕩苗頭,立即毫不猶豫,以嚴厲手段鎮壓之。
大棒與胡蘿卜雙管齊下,才是王道。
川峽四路處處冒煙的局面也得到了控制。
千萬不要小看了地方豪強所擁有的潛勢力。
充分調動了他們的能量后,他們分片兒穩定地方的能力和作用是巨大的。
在四川各路豪強的聯手動作之下,川峽之亂已經迅速得到了控制。
接下來,是如何引導川峽豪強發展經濟,自然而然地弱化地方武裝的力量。
這種事,錢端禮是很擅長的。
只不過,如此一來,短時間內他是無法離開四川了。
楊沅要迎娶錢家女,這位老父親也回不來了。
好在就連守孝這種大事,朝廷都可以“奪情”,更不要說子女嫁娶了。
北宋時宰相富弼嫁女,當時他在地方巡撫,趕不回來,就是由族兄富詡代為主婚的。
錢家自然也可照此辦理。
倒是荊湖方向的李道,楊沅讓他回京了,此時正在趕往臨安的路上。
前番戰事正在持續,許多將領抽身不得,李道那邊尚未得令北擊,正好回京授個勛。
他奇襲息州倉,致使金軍全線潰敗,這功勞極大,正好表彰一番,以激勵前線將士。
順道兒,給他補一個嫁女之禮。
所以,李道進京,是帶了滿滿一船嫁妝的。
只是,楊沅沒有想到,他還沒有等到李道,新金的使者,卻已抵達了澉浦。
中原大戰,風云變幻。
新金終于坐不住了。
可他們耐心等了許久,始終沒有等到楊沅的聯手協作消息。
甚至就連一直沒有停過的軍資貿易也中斷了,上京城終于坐不住了。
金國的一支盛大使團,出訪大宋了。
大雁北返,新金使團,則來到了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