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就是我大宋開國郡公、右諫議大夫、潼川路經略安撫使、知潼川府,楊公名諱沅,字子岳。”
生前曰“名”,死后曰“諱”。
“諱”字單用時,是對死者的尊稱,與名連用,那就是通用于生者及死者的尊稱了。
吳家眾人這才知道家主所說的這位貴客竟然是潼川路新任經略安撫使。
這位潼川新主的名字他們當然已經知道了,只是沒想到家主不聲不響的居然就和這位大人物搭上了線。
一時吳家眾人又驚又喜,連忙趨前拜見,口稱楊帥。
吳淵則一一為楊沅介紹自己家這些主事們的身份。
人群中只有吳炯微微一愣,眉宇間陡然閃過一抹焦灼。
眉真站在一旁,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一直以為爹爹把她從恭州喚回來是想和利中楊家聯姻。
可沒想到,此楊非彼楊。
他是什么官來著?
沒聽清,反正一大串頭銜,應該官階不低。
眉真呆呆地看著楊沅,只覺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整個人都在發著光。
那么矜貴、那么優雅、那么英俊、那么……迷人。
眉真只覺嫩臉微微發燙,不好意思地抹了下臉頰。
壞了,“媒婆痣”被抹下來了。
這一下,眉真才想起自己正在扮丑,頓時就慌了。
那么丑,怎么好意思見人?
趁楊沅正被父親拉著引見吳家眾人,眉真趕緊逃之夭夭。
一番寒喧之后,眾人便把楊沅前呼后擁迎進府去。
吳家這老宅層層嵌套,門戶幽深,頗有侯門深似海的感覺。
將楊沅迎進一座大廳,吳家幾位長輩也都趕來,拜見這位潼川之主。
吳淵趁這當口,抽身離開了。
剛一離開廳,他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夫人,楊帥的兩位女眷可好生侍候著?”
吳夫人見丈夫臉色,不曉得他為何如此,忙小心應道:“老爺放心,好生款待著呢。老爺這是……”
吳淵怒道:“你生的好女兒,居然扮丑戲弄楊帥,險些誤了我吳家的大業。”
吳夫人還不知道女兒做了什么,吃驚地道:“那孩子又做什么了,老爺你莫要生氣,回頭我好好教訓她。”
“哼!教訓,教訓,越教訓越不像話了!她再如此胡鬧,就把她送上峨眉山,到伏虎寺陪她姑母念經參禪去吧!”
吳淵余怒未息地問道:“哪一房的女子現在府里?”
吳夫人忙說了幾個,吳淵聽到四哥吳炯家的三姑娘正在府上,想到她雖不及自己女兒貌美,卻也遜色不多,便放緩語氣道:“你去和她說一聲,晚宴的時候,代表我吳家女眷,過來向楊帥敬杯酒。”
吳夫人訝異地道:“老爺是想……”
“去做,莫要多問。”
吳淵沉著臉,打斷了夫人的話。
這個女兒膽大妄為,他是不敢用了。
人家楊沅又不缺女人,這么任性的姑娘,可別不能取悅于他,反而觸怒了大貴人。
吳淵又過問了一下酒宴準備的情況,便轉身回了廳。
一腳邁進門檻,吳淵立即滿面春風。
吳家這座大廳,號曰百獅堂,里邊足足可以擺得下十八桌酒席。
如此巨大的廳堂,承塵之下燈燭無數,照得白晝一般,通明一片。
十二名俏麗的婢女將酒菜一一端送上來,一時間水陸八珍,饌果俱列。
吳炯的三女名叫雙玖,與眉真同歲。
前邊來的是什么貴客,她也因為好奇向府上丫鬟打聽過了。
得知來的是一位郡公,是潼川最大的父母官,而且非常年輕英俊,她的心里便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兒。
她也知道眉真被從恭州府緊急追回的消息,府里都在說,這是因為家主給眉真找了婆家。
如今看來,就是這位年少英俊的潼川主人了。
她爹是吳家的家主,她的男人是潼川之主,憑什么好機緣都歸了他們父女?
吳雙玖的父親吳炯一直不忿于吳淵做了家主,在外邊他偽裝的很好,但是回到家中難免原形畢露。
他的兒女都知道父親對家主的態度,耳濡目染之下,對家主吳淵一房自然也暗生了敵意。
平素里她就和眉真明爭暗斗,只不過小孩子拌嘴嗆聲,家里人都以為只是小姑娘爭強好勝,沒人往心里去罷了。
吳雙玖心里正酸著,家主夫人便找了來,悄悄提醒她,晚上代表后宅女眷,去向楊帥敬杯水酒。
吳雙玖聽了頓時又驚又喜,方才眉真扮丑的事她也知道了,這是因此觸怒了她爹,美差便落到我的頭上了?
她已是十三歲的大姑娘了,豈會想不到這是她的好機會。
楊帥已有正妻這事兒她知道,但……
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
經整合之后的潼川路,如今下轄十六州,十六州之主的妾,還能叫妾么?
此時正被各位夫人恭維、巴結著,就連家主夫人都一直陪著笑臉敬陪次席的那位美貌女子,就是楊帥的妾室,那是何等的尊貴。
我生的又不比他家眉真差,如果能被楊帥看中……
這位楊帥正有一樁韻事被后宅眾女津津樂道著。就是楊帥這位妾室,原是官家的妃子 為了一個女子,舍棄拜相的這種文人終極追求的大前程,在許多男人眼中都是很不以為然的。
但是在這些少女們眼中,那可是加分項。
他愛的女子,他是真舍得為之付出一切呢。
一時間,吳雙玖心中又驚又喜,她得意地往廳中瞟了一眼。
可惜沒有看見眉真,但這一眼望去,她的眼神里已經有些睥睨的味道了。
吳雙玖想了一想,連忙快步趕向自己的閨房,她要好好打扮一番。
雙玖剛走,眉真就從柱子后面閃了出來。
從楊沅面前逃走后,她就懊惱不已。
這要是被楊將軍誤以為她吳眉真是個丑姑娘,那可怎么辦。
她自知此番惹得父親不喜了,再加上心中懊惱,所以一晚上都規矩的很,乖乖貓在角落里。
忽然見她母親把四伯家的雙玖喚到廳外敘話,眉真心里好奇,悄悄跟了上來,把二人的對話聽了個清楚。
母親為什么讓四伯家的雙玖去給楊將軍敬酒?
如果……,那我還是要去利中,嫁給那個酒鬼或者傻子嗎?
一想到事事都愛和她別苗頭的雙玖,有朝一日會在她面前耀武揚威,讓她抬不起頭,眉真就心里難受。
再想到那個一眼望去,俊俏的發光的男人,眉真把銀牙一咬,便躡上了雙玖急急離去的身影。
“楊帥大駕光臨,吳門蓬壁生輝。值此良宵,楊帥務必盡歡,庶幾不負此良辰美景呀。”
酒過三巡,吳淵舉杯慨言,絲樂之聲從兩廂里響起,廳八扇的正門一一打開,一個個妙齡舞娘姍姍而入。
這是吳家蓄養的一班舞姬,年紀都不大,都是十五六歲初長開的模樣,一個個身姿裊娜,姿容嫵媚。
她們的舞姿也好,步伐輕盈,腰肢曼擺,如同風中柔柳,意態妍然。
舞樂一起,酒席宴間的氣氛便更加熱烈了,只有吳炯置身席中,坐立不安。
他原以為家主是要決定和利中楊家聯姻了,但他一點也不慌。
因為他已經得到了一個重要消息,一個關于利中楊家和利西吳家的秘密交易。
只要他把此事向吳淵稍露口風,不怕吳淵不打消和太尉楊政家的聯姻打算。
據他所掌握的消息,楊政自知老邁,已經撐不了幾年了。
可是楊政的一子兩孫實在是不爭氣,根本無力接手他的基業。
如果他把這基業強行傳給他的兒子,只能給他的兒孫帶來殺身之禍。
老楊政一番斟酌,已經決定放手了。
他原是吳家一個小兵,一路摸爬滾打,直至如今有實力和吳家分庭抗禮。
可是子孫不肖,為子孫長遠計,他現在卻要主動還兵權于吳家了。
當然,哪怕吳家對朝廷再忠心,朝廷也不可能讓吳家再掌握一路強軍。
因此,楊家和吳家謀劃的是,讓楊政向朝廷主動交卸兵權,并舉薦大將姚仲繼任。
姚仲和楊政一樣,都是當初投軍于吳玠麾下,一步步憑著戰功殺出來的大將。
只不過,楊政有勇有謀,在吳玠去世后,他便自立山頭,和吳家平起平坐了。
而姚仲卻一直只是吳系的一員大將。
他的資歷、軍功和地位都已非常高了,卻始終沒有足夠的能力去自立門戶。
楊政致仕,朝廷又不想把這一路兵馬交給吳家,可是能彈壓這樣一路驕兵悍將的人是很有限的,被舉薦的姚仲將成為唯一人選。
那時,吳家就能通過姚仲,間接控制利中兵馬。
作為回報,吳家承諾會庇佑楊政養廢了的一子兩孫,保他們一世平安,終老百年。
吳炯私下里已經積極在和姚家走動,并且和姚家敲定了他二女兒的婚姻。
如果不是他和吳淵實在是無法切割,吳淵與楊家聯姻會牽累他,他才懶得阻止吳淵讓女兒跳火坑。
誰料,吳淵要攀附的居然是新任潼川之主的楊沅。
憑心而論,這個楊沅除了不知道是否能在川峽站住腳之外,其他方面實在無可挑剔。
如果和他拉上關系,對吳家來說要比和姚家聯姻好處更大。
可是,為了和家主抗衡,他早就秘密效忠了吳家。
過去一年間,川峽四路頻繁調整,獲悉吳家和楊家兩位太尉的秘密協議后,他就著手投資姚家了。
現在想抽身,為時已晚。
再說,攀上楊沅,那是吳家的好處,是家主的好處,不是他吳炯的好處。
而且吳淵一旦有了楊沅的支持,他的優勢不在,在吳家將從此泯然眾人。
想到這里,吳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略一思索,他便趁著眾人欣賞歌舞,悄悄地離開了大廳。
似乎只是去方便了一下,回來的時候,吳炯還用絲帕輕輕拭著手。
看著楊沅和吳淵談笑晏晏的模樣,吳炯微微一笑,他的笑容這時也帶上了幾分真誠的意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