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山?”
聽了這地名,楊沅恍惚了一下,一時想不起它的具體方位。
貝參謀馬上知機湊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楊沅一聽,原來這金銀山就位于靈壁縣的中部地區,距靈壁縣城不遠,當即決定,就以此為聚兵之地,以方便散落在靈壁地區的宋軍從各個方向朝這里匯合。
其實,此時他們若能迅速集結一支人馬北上,切斷金兵北逃的路線,還能有一番大斬獲。
宋軍現在是兵不知將所在,將不知兵所在,金兵的情況應該也差不多。
這樣的情況下,他只消有一兩千兵馬在手,就能在金兵慢慢重新聚合之前,把他們一一殲滅。
奈何他手頭沒有這樣一支機動力量了。
匯集在金銀山下的宋軍也是血肉之軀,他們不是鐵打的身子。
就算是楊沅這等體力綿長、韌力強大的人,經過這一夜不間斷的廝殺,現在都已精疲力盡,又怎么可能指望將士們仍能長途奔襲,再次投入戰斗?
哎,到底是限于時代條件啊……
楊沅有些惋惜地想,這要是有一部電臺,很容易就能聯絡上尚未及參戰的各部以及淮西的兵馬,那樣的話……
這樣一想,楊沅忽然就想到了邵宏淵部。
邵宏淵作為淮西方面軍的主帥,被他派去攻打徐州了。
當初貝兒幫他擬定這一戰略方案時,只是下了一步迫于種種客觀條件,所能想出的最好方案,算是一步“閑棋”。
如果讓邵宏淵從淮西直接增援淮東,恐怕很難讓他果斷從命。
邵宏淵有他負責自己的防區,抽調主力東移,萬一西線出事,就會危及重鎮建康。
而且從淮西到淮東,路途遙遠,所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因為他很難及時趕到加入增援。
但是讓他北上去攻打徐州,他自己的西部防區就不會有太大的壓力了。
而且他打徐州本就是虛幌一槍,主要是起到惑敵和吸引金軍的作用。
楊沅并不要求他真能打下徐州,他進退的自由度較大,這是能讓邵宏淵接受的一種作戰方案。
再一個就是,當時楊沅也沒想過靈壁這邊,最終會以現在這樣一種“比爛”的方式結束戰斗。
如果這邊戰事膠著,那么當徐州方面出現宋軍的消息傳來,靈壁這面的金兵擔心后路被截斷,就能為靈壁這邊的宋軍營造一個更好的局面。
而現在,兩邊打得稀爛,金軍也只能邊撤退邊聚合,說不定就能遇上邵宏淵的兵馬。
想到這里,楊沅立即集中馬匹,挑選輕傷將士開始行動起來。
首先,他派出了二十多個輕騎兵北上。
楊沅之所以派出這么多人,也是因為北逃的金國潰兵恐怕不少,人少了很難自保。
饒是如此,楊沅也對他們做了交代,如果沿途遇到金軍散兵,只管避讓迂回,不必交戰。
他們的目的就是趕到徐州方向,把這邊的情況告訴邵宏淵,邵宏淵自然明白該做什么。
然后,楊沅又將剩余的騎兵全部派出去,此時他手中一共也就不過兩百余騎,去搜索整個靈壁戰場。
為了提防還有具備一定規模的金軍,這兩百余騎戰士只分做兩隊,分別以金銀山為中心,向兩翼弧形搜索。
他們見到宋軍的離散士兵,會把這處所在告訴他們,讓他們向這里集結。
若是遇到小股金兵,可以吃下就吃掉,吃不下就繞行過去,放他們北逃。
最后,楊沅又派出一些步卒,尋找附近村落,找到他們的村正,要求提供飲食、藥物等的幫助。
楊沅還要通過他們,再向靈壁縣城獲取更多幫助。
金軍在靈壁作戰的目的是吃掉宋軍精銳主力,而不是以攻城掠地為目的,所以這一次當地百姓受到的襲擾不是很嚴重。
雖然大股金軍出現后,百姓們也在躲避和逃難,但大多是躲在離自己的城鎮村莊不太遠的地方,找起來還是比較容易的。
靈壁戰場上,在當天上午的時候依舊有著零星的戰斗。
如楊沅這邊一樣,李顯忠、陸天明、柳墨霖等宋軍將領,也陸續收攏了一些殘兵,漸漸形成了規模較大的隊伍。
楊沅在做的事情,基本上他們都在做,只除了派人去徐州方向找邵宏淵這件事。
因為他們要么不知道邵宏淵的動向,要么知道了也無權下令給邵宏淵。
等到楊沅派出的游騎找到他們,告知了楊沅的所在,他們就打起精神,帶領人馬向金銀山方向集結了。
此外,宋國的地方官府也在發揮著作用。
宋金兩國大軍以靈壁作為主戰場,雙方調動的總兵力超過了二十萬,如此規模的一場大戰,各方豈不矚目?
附近如泗洪、盱眙、五河、蚌埠、懷遠、宿州的州縣官長,都派有探馬往靈壁方向刺探情況。
昨夜這一戰八方皆聞,只是夜間他們不敢深入,及至天明,就有膽大的探馬小心翼翼深入戰場了解情況。
他們得到的情況就是,昨夜一戰,雙方人馬幾乎都打沒了。
事實似乎也是如此,他們接近戰場區域打探情況,沿途居然還救下一些宋軍的散兵,其中宿州和泗洪兩地派來的探馬,甚至還從草叢里捉到了幾個金兵。
消息傳回之后,這些地方的官員立即組織團練民壯,呼啦啦地沖向靈壁撿便宜來了。
之后便有當地豪紳地主準備了糧草藥材,領著莊丁仆從,趕往靈壁犒軍。
靈壁戰場上的各路人馬陸續趕到金銀山,聚集于此的人馬越來越多。
這時候即便還有成建制的金軍沒有被打散,也難以對他們產生威脅了。
李顯忠、陸天明、柳墨霖等大將相繼率領幾百上千人的隊伍趕到此處。
楊沅立即把兵權交還給了李顯忠。
李顯忠以金山和銀山為犄角,建立了兩處相互呼應的臨時駐扎地。
重傷員安置在最內側,其余人馬在外圍構筑工事。
等防御工事建成,留下部分人馬守御,其余人馬以三百人為一隊,派出去向各個方向打掃戰場。
他們的任務是清剿金國殘兵、收容大宋離散的戰士、打掃戰場,統計戰損和斬獲。
到了第三天,附近各州縣的民壯團練隊伍就趕到了靈壁縣。
他們把自己的這種行為稱為“攔芋頭”。
從唐代開始,當地就大量種植芋頭了。
但是農民采收芋頭時,地里面難免會有零星的芋頭埋在土里沒能收獲。
于是就有老人、婦人和孩子,到人家收獲過的芋田里去細細地翻地,撿拾這種遺漏的芋頭。
由于他們要撿拾這種芋頭,就得把人家的地從頭到尾仔細翻上一遍,這對人家明年的種植大有好處。
所以地主并不反對,甚而還非常歡迎,可謂各有所得。
如今這些各縣派來的民壯團練,就自稱是來“攔芋頭”的,在整個靈壁地區,開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因此一來,他們也救下了不少宋軍,還打死和抓獲了一些躲避在樹林、草叢、蘆葦等處的金兵。
宋軍派出統計戰損的士兵,但凡是到了已經被“攔過芋頭”的所在,發現的金兵尸體大多是赤身露體的,因為衣服都被扒光了。
好在還能通過他們的發型等標識來辨別身份。
到了第三天過午時分,宋軍的戰報終于統計了上來。
看到統計出來的戰損結果,李顯忠等將領便禁不住地渾身發抖。
他們就是這一戰的參與者,對于此戰的慘烈和嚴重程度早有預料,可統計結果還是大大地超出了他們的預料之外。
宋軍此戰,陸續趕到靈壁地區并投入戰斗的總兵力有十一萬人,戰死五萬余人,輕重傷者尚未統計。
而金兵投入戰斗的總兵力宋軍這邊并不掌握,因為雙方都是以添油戰術在不斷增加兵馬,宋軍這邊無法準確統計對方的總兵力。
但是打掃戰場,共得到金軍尸體四萬余,抓獲的傷兵和殘兵、散兵兩萬余。
這是因為這里畢竟是宋國的控制區,雙方都打散之后,金兵只能自發地向北面逃跑,有的無力逃跑,只能原地等死或者等著被抓。
那些掙扎逃走的,也得不到救助和支援,還要躲避宋軍和宋國村鎮的百姓。
等到周邊府縣的民壯團練興高采烈地跑來“攔芋頭”時,他們就更沒得跑了,只能被“攔”出來。
而宋軍散落各地和受傷不能行動的士兵,則被自己人救了下來。
李顯忠不知道這次金國投入了多少兵力,但他知道金國在兩淮前線的常駐戰兵有十一萬,加上簽軍和地方武裝,總兵力應該與宋國相近。
其中淮東地區由于是金兵設伏的所在,后來從淮西又陸續抽調了大量騎兵過來,所以金兵在淮東的總兵力應該比宋軍還多。
如此一算,宋軍何止是勝了,簡直是大捷!
平時一戰,戰損若超過一成,就極易出現三軍潰敗的局面。
可這一仗,戰損比居然達到了如此驚人的程度!
如此重大的損傷和戰果,主要都是從昨天下午到今日清晨,這一夜半天中發生的戰果。
而宋軍先是中計被困,總兵力又弱于金軍,還能取得如此戰果,誰敢說它不是大勝?
饒是李顯忠如此老將,都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踉蹌著跑去向楊沅匯報戰績時,拿著戰表的手都在不停地發抖。
楊沅聽罷,沉吟了一下,說道:“知道了,將戰報送去朝廷吧。”
李顯忠聽了微微一呆,我軍大捷啊,大捷啊!
而且你楊監軍居功甚偉啊,你……這般淡定么?
“是,末將遵命!”
李顯忠不自覺地用了敬語,對楊沅自居下屬。
他敬畏地看一眼楊沅,倒退了幾步,這才轉身。
至于報捷什么的,那自然還是要報的。
但是眼見楊狀元一戰便立下如此驚人的戰功,他不僅是親自策劃、指揮了整場戰役的人,而且還身先士卒,參與了整場戰斗。
如此人物,堪比大唐香積寺之戰時的郭子儀加李嗣業的復合體,可人家居然能不驕不躁,如此淡定。
李顯忠這個被拯救的主帥,還有什么好得意的?
所以他的心態也是馬上就穩了下來。
楊沅目視著李顯忠離開,輕輕搖了搖頭,心中很是遺憾。
五萬余對四萬余啊,我們虧了!
不過,我軍初時冒進,前軍主力中計被困,本來是居于劣勢的。
這種情況下我軍能逆風翻盤,救出被困的禁軍主力,以劣勢兵力打跑了優勢兵力的金軍,勉強……也能說得過去吧?
楊沅暗暗地想。
俘獲兩萬余金軍的事情,被他直接略過了。
兩淮戰役是以宋國勝利而結束的結局,也被他略過了。
大概是后世時爽文看太多了,不打個一百比一的戰損,楊沅都沒覺得自己打了勝仗。
他耿耿于懷的就是他的人死的比金國的多。
這里邊有多少是在前期失利狀態下戰死的,有多少是被前軍精銳被圍困期間為了突圍而戰死的,有多少是以寡敵眾時戰死的,他不管。
他就知道,他的人死的比敵人的多。
他記仇。
另一件讓他沮喪的高興不起來的事,就是姬香和小奈、花音迄今下落不明。
隨著各路兵馬向金銀山陸續集結過來,肥玉葉和冷羽嬋已經回來了。
可是,東瀛三姊妹迄今全無消息。
楊沅不敢想象她們的下場,是被砍下了腦袋,正倒臥在一片泥濘草坡中沒有被人發現?
還是被金軍發現了女兒身,被抓了活的擄向北方去了?
越是不知道她們的下落,楊沅心中越是胡思亂想,越胡思亂想越是心如油煎。
于是,每每有散兵趕來,尤其是傷者和逝者被抬來,楊監軍總會聞訊后馬上跑下金山,逐一上前檢視查看。
等他全看完了,就會嗒然若喪地站在那里,一臉的難過。
戰績已經在軍中悄然傳開了,所有的將士和趕來犒軍的地方官員、豪紳地主,都把楊沅當做了大宋的“軍神”。
這哪里是“文曲星”下凡吶,這分明是“文曲星”和“武曲星”雙雙附體。
可是,立下了如此戰功,可以彪炳史冊,可以名垂千古,他們卻沒有看到軍神露出一絲得意喜悅的神情。
他們只看到,因為己軍的傷亡,愛民如子的楊監軍無比的哀傷。
靈壁戰場的打掃開始蔓延向山谷、湖泊與河流……
這是對戰場最后的打掃,還能找回來的傷兵殘兵和戰死者的尸體不會太多了。
夕陽西下,沱河的清風徐徐吹來,垓下的晚歌悠悠響起。
“軍神”悵立在金山上,怔忡地眺望著遠方。
那依依的樣子,他是在迎候還有可能搜尋回來的傷兵吧?
因為大捷而興奮不已的將士,正向戰友眉飛色舞地吹噓那夜戰績的官兵,都不禁默然了。
這潑天的大功他不愛,這力挽狂瀾、逆轉乾坤的戰績他不喜,他只是……他真的……,我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