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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濟南的風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臨安不夜侯

  “楊沅到哪兒啦?”

  年約四旬的濟南尹仆散忠義泡在大水桶里,眼睛半睜不睜,語氣懶洋洋地問道。

  仆散忠義是金國名將,十六歲就跟著完顏宗輔攻打陜西,因功授予“謀克”。

  二十五歲他就升為“猛安”了。

  此人歷任博州防御使、真定府兼河北西路兵馬都總管,西北路招討使、兵部尚書。

  完顏亮登基后,又先后擔任臨洮尹、平陽尹,現在是濟南尹。

  北人本就怕熱,仆散忠義是武將,血氣旺盛,尤其的怕熱。

  山東夏天的熱,可以熱得讓“知了”叫起來都有氣無力的,大地都能給你曬到皸裂。

  仆散忠義實在熱的受不了,所以一到酷夏他就把自己脫得赤條條的泡在水桶里,便是他在衙門里署理公務時也是如此。

  “回府尹大人,驛署傳來的消息,宋使楊沅明天就能到濟南府了。”

  “嗯……”

  仆散忠義淡淡地道:“吩咐下去,近來濟南府私鹽猖獗,本府要嚴厲打擊濟南府私鹽販子。

  濟南府北向、西向兩個方向,無論水路大小關隘,即刻封閉。

  著令當地兵馬、民壯、村鎮派員巡邏,不得放一人出境,違者就地格殺!”

  “遵命!”

  濟南府推官劉十九雄糾糾氣昂昂地答應一聲,便按著刀走了出去。

  金帝國膨脹的速度太快了。

  從立國開始,只用了十多年的功夫,它就從一個只有一萬多兵馬的部落聯盟,膨脹了一百倍以上,擁有了一大片廣袤的國土。

  哪怕是占領中原后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的今天,金國已經吸收了大量漢人儒士做官,依舊嚴重缺乏治理地方的官員。

  所以,把武將就地安置,讓他們主持民政的現象比比皆是。

  這位劉十九本是仆散忠義麾下一員猛將,可他現在是個文官,是濟南府的一位推官。

  “宋使還有一天就到了……”

  仆散忠義深深地吸了口氣,本來因為酷熱有些昏昏欲睡的表情全部散去。

  他接到完顏亮的密旨,叫他配合孔彥舟行動。

  金國宗室完顏斡倫家族和完顏烏里野家族是已經被遷到山東路的金國權貴。

  雖然他們服從了完顏亮的旨意,心中卻是極不情愿的。

  因此他們整日牢騷不斷,還和上京那邊的權貴們藕斷絲連。

  他們時常書信往來,敘說遷出經營上百年的老家造成的種種不便,慫恿上京權貴們不要像他們一樣上當。

  完顏亮對這兩大家族暗挫挫的小動作早就了解了,因此懷恨不已。

  如今完顏亮決心要“破而后立”,自然不會放過他們。

  只是若在濟南調動山東路的兵馬,這兩大家族一定會察覺動靜。

  因此完顏亮才決定,以“假道伐虢”之計,由孔彥舟、朱宋璋來下手。

  而濟南尹兼山東路兵馬總管仆散忠義,則負責封鎖南北道路。

  他這邊只要能成功封鎖三五七天的消息,時間就夠用了。

  到那時,上京的權貴想去燕京的已經到了,沒去的就算沒有收到濟南有變的消息,也不會再去。

  “終于可以動刀了啊!”

  一想到這里,仆散忠義便興奮起來。

  他“嘩”地一下從水桶里站起來,流水從他健碩強壯的身軀上滾落下去。

  侍候在角落里的兩個婢女連忙捧著大浴巾上前,幫他擦拭起來。

  濟南歷城,四橫閘。

  這是一個只有百多戶人家的村莊,因地處趙王河,建有四個閘口而得名。

  不遠就是小清河,也就是濟南水上鹽道的必經之處。

  四橫閘村雖然只是一個村落,只有百十戶人家,卻出了一位大人物。

  那就是曾經官居“開封尹”的辛贊,辛老爺子。

  辛老爺子致仕以后,便回到濟南府老家。

  明里他是濟南府一個體面的官紳,暗里卻做起了大鹽梟。

  這四橫閘村百十戶人家近千口人的村落,全都是辛家私鹽幫里的幫眾。

  辛家在這個村落,就等于擁有了無數雙眼睛,無數個護衛。

  今日,有三位權貴到辛家拜訪。

  一位是衍圣公孔拯,一位是完顏斡倫家族后裔完顏大睿,一位是完顏烏里野家族后裔完顏驢蹄。

  現在天下間有兩個衍圣公。

  趙構當年南遷之時,把孔家第四十七代衍圣公孔端友一起帶到南方去了。

  金國便立了孔端友的侄子孔璠為金國的衍圣公。

  跟著趙構去了南方的孔家人,則在衢州建了宗廟,從此南孔北孔兩個宗廟對立。

  如今孔璠已經去世,他的長子孔拯襲了衍圣公的爵位和曲阜縣令。

  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自不消說了,都是完顏皇族的宗室子弟。

  之所以這兩人的名字取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那得去問他們的爹了,旁人也不好說什么。

  完顏亮想讓皇族先遷出來,給上京的女真貴族們打個樣兒,所以他軟硬兼施的把這兩個宗室家族遷到了山東。

  結果這個樣兒顯然沒有打好。

  這兩大家族到了山東,就起了反面作用。

  他們天天給上京老家那邊的權貴們寫信訴苦。

  什么食物不合口味啦,天氣不太適應了,不如在上京逍遙自在啦。

  重點就在最后一句:“不如在上京逍遙自在”。

  他們的根基不在這里,遷居山東后權力受到了很大約束,當然不如在上京時自在。

  今日三人聯袂拜訪辛贊老爺子,是因為辛贊曾經做過開封尹,和當時的開封留守孔彥舟搭過班子,兩人有來往,自然有交情。

  兩大宗室想大排筵宴,款待大宋使團,這就需要使團能在濟南府滯留幾日。

  可決定權在孔彥舟手里,他們得請辛老爺子出面,去向孔彥舟說和才有可能。

  七月天氣,已經炎熱無比。

  但是一進辛家待客的軒廳,便覺一股涼意撲面而來,頓時令人神清氣爽。

  這種高大的建筑,不僅通風好,而且遮陽效果極佳,夏天便天然具有一定的避暑效果。

  而且辛家還用水車引了河水澆在屋頂上,水從屋脊上淋下,如雨幕一般從三面檐下淋漓而下,再通過水道引過花圃,廳中自然涼爽宜人。

  “哈!辛翁,還是你會享受,原來可以用這樣的法子避暑,待我回去,定然要學你家,也這么建一座屋子。”

  完顏大睿見了辛家這精巧的避暑方法,不禁大為驚喜:“正好我家宅子旁邊有條河。”

  完顏驢蹄聽了就郁悶了,因為他們家附近沒有河。

  “呵呵,不過是些納涼避暑的小機巧而已,不值一提。”辛老爺子笑著請他們坐了,便問起他們的來意。

  孔拯替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開口,把他們想請辛老爺子出面,利用他和孔彥舟曾為同僚的關系,請他在濟南府多待幾天的意思說了。

  只有這樣,他們才有機會和宋國使節多做接觸。

  等孔拯說完了,完顏大睿又補充道:“辛翁,金宋兩國自‘和議’以來,一直很太平。

  我們為什么不能繼續太平下去呢?

  我們想讓宋國的楊學士明白,我們金國,也是有很多人希望兩國繼續和睦下去的。

  我們想知道,宋國對于和談究竟是個什么想法。”

  完顏驢蹄粗聲大氣地道:“對!只要他們不太過分,我們可以想辦法說服陛下嘛。

  吶!兩國只要和談成功,那就不用打啦!”

  金國權貴有很多人是不想繼續南下的,就如宋國這邊有很多地方官紳不想北上一樣。

  其中很大一部分女真貴族反對南下打仗,是因為繼續南征,對他們沒有半點好處,反而盡是壞處。

  金國當初南下中原時,雖然已經是建立了帝制的國家,可實際上依舊是一個部落聯盟。

  南下開疆拓土,這些女真部落酋長們是有大把利益的。

  可現在這種動力已經沒有了。

  完顏亮正在迅速進行真正的帝制改革,不斷集中皇權。

  想要通過征伐來建功立業求取前程的,是金帝國的新貴們。

  而那些舊貴族,你拿走他們的土地、他們的部落民,拿走他們土皇帝的權益,哪怕給他們一個王位,難道比得過他們原來那些實實在在的利益?

  他們自然就成了完顏亮野心的阻撓者。

  再加上完顏亮為了固權和集權,干的實在是太狠了些。

  金國當初征服中原的那些開國功勛,諸如完顏斡魯補、完顏宗翰、完顏兀術的家族,幾乎全部被完顏亮殺光了。

  他不但殺光了這些開國功臣家族里的男丁,還把這些男人的妻子、女兒,紛紛納入后宮,供他玩樂。

  你讓其他權貴們看在眼里會怎么想?

  所以,這些舊貴族是堅決不想再打仗了。

  辛老爺子聽了他們的來意,不由大為意動。

  他盼的是宋國北伐,收復故土,而不是金兵南下,屠戮江南。

  由于辛家暗中做著鹽梟生意,其中就有從浙東大鹽場走私來的宋鹽,所以他對宋國那邊的消息就了解的多一些。

  他知道宋國如今已經換了新君,新君氣象與前一任皇帝高宗大不相同。

  這種情況下,宋國派出和談使者,顯然是還沒有做好北伐的準備。

  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滅吳,大宋君臣既然有了收復故土的志向,那就應該給他們創造一個積蓄力量的機會。

  這些金國貴族不愿意開戰,固然是因為他們的家族利益所在,但是若真能借助他們的力量促成宋金和談成功,對大宋當然是有利的。

  想到這里,辛老爺子便道:“衍圣公和兩位大王心懷天下,有意和平,這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辛某雖然年紀大了,也想能為百姓們多做點好事,所以愿附驥尾,促成其事!”

  完顏大睿和完顏驢蹄聽了歡喜不禁,忙向辛贊起身抱拳,謝道:“有辛翁出面,此事可成。我等代天下黎庶,謝過辛翁!”

  烈日之下,樹邊的柳樹都打了蔫兒。

  柳葉有氣無力地垂下來,偶爾有一點風,才半死不活地拂動幾下。

  馬匹也受不了這樣的酷熱,再也沒有了剛出發時人如虎、馬如龍,馳騁原野的氣勢。

  一旦經過河流、樹林時,整個隊伍便會停下來。

  人馬飲水,更有兵士跳進河里,借助河水沖一沖身上的暑氣。

  孔彥舟、朱宋璋這樣的將領,尤其是還擔當著接伴使,也是不顧形象,脫得近乎赤條條一絲不掛。

  “你們,要脫就脫吧,無妨。”

  楊沅看看車外,曬得都快中暑的于吉光等人,懨懨地道:“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

  楊沅發了話,于吉光、陳力行等人頓時大喜。

  大楚率先歡呼一聲,撒著歡兒地沖向河邊。

  他縱身一躍,就連著戎服跳進河水,一頭把腦袋埋進水里。

  待一口氣兒快憋不住了,他才站起來。

  頓覺渾身附著不去的暑熱之氣,至此終于一沖而光。

  寇黑衣見了也不禁意動。

  他雖然不如于吉光他們野驢撒歡一般,卻也姿態優雅地脫去衣袍,先疊好放在岸邊,才穿著一條犢鼻褲邁進了流水中去,頓時身心舒暢。

  肥玉葉和花音、小奈坐在樹蔭下。

  她們也顧不得淑女形象了,大剌剌地撇著腿,用范陽笠當扇子,呼扇出來的風都帶著熱意。

  她們那有意涂著姜黃的肌膚,都掩不住潮紅之意了。

  這一路行來,三人也相處熟悉了。

  她們時常在夜晚歇息的時候,由花音和小奈發揮忍者野外生存的技能,帶著肥玉葉一起悄悄潛出去,尋找河流洗澡。

  要不然,這三位大姑娘身上都要餿了。

  此時整個最隊伍里最苦逼的就是楊沅。

  別人可以不顧形象地寬衣解帶下河沖洗,只有他和肥玉葉還有花音、小奈望河興嘆。

  肥玉葉和花音、小奈是女兒身,沒辦法。

  他是人設立在這兒了!

  一個方正不茍,養浩然正氣的君子,一個視大宋榮譽和形象尤勝性命的儒士,一個視武人為粗魯匹夫的文人,怎么可以和他們這些不顧形象的武夫一個模樣呢?

  所以,再熱他也不能脫衣服,他得忍著。

  朱宋璋光著黑黝黝的一身腱子肉,走到楊沅的車駕旁,好心勸他去河里泡一泡,去一去暑氣。

  楊沅卻端坐車中,輕搖小扇,滿額的汗水,卻依舊淡然道:“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非心靜無以清涼。

  看翠葉花紅,聽一點蟬鳴,感微風拂面,心中豈有不覺清幽之理?

  伱們吶,還是養氣功夫不到家啊……”

  說話間,汗水就流到了他的嘴巴里。

  楊沅從袖中摸出一方疊得整齊的繡帕,輕輕蘸了蘸臉面,依舊微笑道:“境由心生,心靜自然涼。”

  朱宋璋打個哈哈,笑道:“楊學士的養氣功夫令人佩服。朱某是個粗人,只能去河里泡泡了。”

  朱宋璋轉身就走。

  經過柳蔭下時,肥玉葉和花音、小奈,聽見光著膀子的朱宋璋吐出了兩個特清涼的漢字:“傻逼!”

  辛棄疾一行人馬快要進入濟南府地境的時候,忽然發現有金兵、民壯紛紛出動,沿道路、河流布防。

  保長、大保長、都保長們則串聯村鎮壯丁,在郊野中開始布置人手。

  辛棄疾因為身邊有個肥天祿在,對于這種異動自然格外警覺。

  一俟察覺不對,辛棄疾立刻放棄了沿大道前行。

  他撥轉馬頭,便帶著肥天祿和一眾隨從拐進了鄉間小道。

  很快,他們就進入一個村子。

  村正敲著鑼,正召集壯丁隨幾位保長去村外布防。

  他大聲吆喝著,一日三餐會由村里負責,又聲色俱厲地恐嚇,誰家人丁若是不到,要罰扣糧食什么的。

  正說著,看見辛棄疾帶著一眾騎士趕到,那老村正馬上笑逐顏開。

  他呲著所剩不多的幾顆牙齒,把銅鑼往他孫子懷里一塞,便熱情洋溢地迎向辛棄疾。

  那幾個一臉煞氣的保長也換上了親切的笑容,向辛棄疾熱情地打著招呼。

  嗯……,他們接到了濟南府的命令,要封鎖水陸關隘、大小要道,禁絕一切人員往來。

  目的呢,是嚴厲打擊私鹽販運。

  但是辛棄疾不但往來了,家里還是做私鹽生意的,這個村的村正和保長們顯然對此都很清楚。

  不過,他們好像壓根兒沒有意識到官府的這條命令和辛家有什么關系。

  老村正把辛棄疾一行人迎到自己家,大聲吆喝兒媳婦趕緊去殺雞宰鵝,被辛棄疾給攔住了。

  辛棄疾向老村正詢問突然戒嚴的原因,老村正一點都不藏著掖著,聲若洪鐘地道:“濟南尹下令,要禁絕一切交通,緝捕打擊鹽販。

  這不,老漢正要派人設崗呢。

  俺們村負責的路段比較長,得多派些人去才行,不然防不住啊。

  上頭可是說了,就算是一只蒼蠅,都不許飛出去。”

  辛棄疾道:“原來是這樣,馬老爺子,我帶了個人,沒有公憑照身,走大路的話不方便了。你給安排一下。”

  “沒問題,沒問題,不過這大晌午的你們來了,正好是飯口兒,可不能就這么走。

  四娃他娘,四娃他娘,趕緊殺兩只雞,宰只大肥鵝……”

  老村正笑呵呵地對辛棄疾道:“小辛吶,你叫伙計們都歇歇,這馬也得歇歇了,等吃了晌午飯再走。

  你放心,在咱們馬家村,沒事的。誰要是敢亂講話,俺老馬弄死他。

  你坐著,你坐著,老大媳婦兒,你照應一下小辛他們,快煮點好茶。”

  老村正說完了,又對辛棄疾呲牙一笑,道:“咱們自己人,俺就不跟你見外了哈。

  俺得先去安排封路了,官府里吩咐過,不許一人出入呢。”

  老村正說完就急匆匆地走出去了,畢竟他們家門口還有上百口壯丁等著他安排呢。

  老村正要安排的,可不只是如何讓他們設防。

  他們派出去了,村里不得烙餅熬粥,往防線上送飯吶?

  老村正做事很認真,那可是受過濟南府嘉獎的村正,態度積極著哩。

  九名“血浮屠”一路南來,沿途不時向對面而來的商旅行人,詢問辛棄疾一行人特征形貌的行人消息,很確定們就在前面。

  要不是天氣太熱,不能策馬急追,他們此時已經追上了。

  可是走著走著,他們突然就沒了辛棄疾那些人的消息。

  沿途設置了各種哨卡,雖然重點是不許出,而且他們有官憑腰牌,可是商賈行人把道路都擁塞了,他們又如何快得起來?

  眼看就要追上的人,就這么脫離了他們的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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