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把你遷任監察御史的任命打了回去,你很不高興吧?”
一座大茶坊里,三樓雅間里,萬俟卨站在窗前,望著眼下的花園,微笑地說道。
花園中鮮花盛開,一朵朵月季已經形成了粉嘟嘟的花苞。
茶桌旁邊,站著一個四旬上下的儒衫男子,五官瘦削,眉眼精明。
他畢恭畢敬地道:“都是萬俟相公大力栽培,下官方有今日。
相公對下官有再造之恩,不管相公如何安排,下官又豈敢對相公有所怨尤呢。
況且,下官相信相公此舉,必然大有深意。
只是下官愚鈍,不能參詳相公的用意罷了。”
“呵呵……”
萬俟卨笑了一聲,轉身走向茶桌,對那男子和藹地道:“坐吧,喝茶,慢慢說話。
老夫從未把你當成外人,在老夫面前,不必過于拘謹。”
“是,下官視相公如再生父母,只是因為不能時常聆聽相公教誨,這乍一見面,難免惶恐了些。”
那人答著,退了兩步,欠著半拉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此人名叫肖鴻基,紹興五年的進士,初授從事郎,歷任柳州推官、福州教諭等職,如今剛剛從漳州知府任上三年期滿退下來。
吏部銓選官員,決定把他任命為監察御史,這可是清貴之官,比當一任漳州知府可要好的多。
卻沒想到,名單遞交到宰相這里,卻被萬俟卨把他的名字勾掉了。
一時間無處可去的肖知府,只好繼續在臨安坐等安排。
今日,他是得到萬俟卨府上管家通知,這才換上便服,悄然來此赴約的。
萬俟卨在茶桌后面坐定,肖鴻基連忙給他倒掉涼茶,重新續了一杯。
萬俟卨滿意地看著他的舉動,說道:“你明知老夫擋了你的路,卻一直沒有來見老夫詢問理由。這份養氣功夫,老夫還是很滿意的。”
肖鴻基賠笑道:“下官是相公您一手栽培出來的人,相公您不管怎么做,都一定是為了下官考慮。
下官愚鈍,不能體察上意,便只管聽命、只管照做就是了,不需要多想什么。”
萬俟卨笑了笑,滿意地點點頭。
這肖鴻基是他為數不多的心腹,是他動用自己的官場資源,一步步培養出來的。
他當初成為副相,一時得意忘形,向秦檜的權威發起挑戰,被秦檜一棒子打去了地方。
從此,萬俟卨再也不敢得意忘形,對于這個心腹的栽培也愈加小心。
表面上,是看不出兩個人有密切關系的。
萬俟卨接過茶杯呷了一口,微笑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的話,很快老夫就要被削職為民,貶居地方了。”
肖鴻基大吃一驚,差點兒碰倒了自己的茶杯。
他急忙用手扶住,溢出的茶水燙到了他的手指也渾然不覺。
“相公,您……這話從何說起?”
肖鴻基定了定神道:“如今金人氣勢洶洶,朝野為之震動。
相公您一力主和,正是金人欣賞、看重的宋國大臣,朝廷應當倚重才是,怎么會……怎么會……”
萬俟卨呵呵一笑,道:“金人不過是虛聲恫嚇,表示他們對我大宋官家登基以來種種作為的不滿罷了,他們……這一遭是不會出兵的。”
萬俟卨目光一凝,道:“完顏亮是篡位登基,至今國內不穩。
這種情況下,他不會倉促南侵。一旦對我大宋用兵,他就要務求一戰必勝,否則對他大大的不妙。”
肖鴻基臉色凝重地道:“既然如此,相公這段時間應該韜光養晦才是,何必……對官家咄咄逼人呢?”
萬俟卨淡淡一笑:“你以為官家為岳飛平反,劍指何人?老夫就是一動不動,官家也會想盡辦法把老夫拿下的。
與其如此,老夫不如順勢而為,讓官家以為,老夫已經機關算盡,被他拿下。”
肖鴻基馬上明白了萬俟卨的弦外之音,振奮道:“相公還有后手?”
萬俟卨道:“老夫的后手就是金人。金人這一次不會南下,但不久的將來必然南下。
只要他們打贏這一戰,乞和之風便會再度甚囂塵上。到那時,就是官家恭請老夫出山的時候了。”
肖鴻基略一思索,便明白萬俟卨這是要復刻秦檜的崛起之路。
秦檜當年就是做了一年的宰相,而且還不是獨相,就灰溜溜地下臺了。
閑居不過數年,金人戰場得勢,宋國主戰派失去趙構信任,為了與金國媾和,趙構便把一直旗幟鮮明地主和,甚受金人信賴的秦檜請了回來。
從此,秦檜開始了十余年的獨相之路,威權更甚于前。
萬俟卨道:“是老夫提議,把魏良臣和湯思退任命為參知政事,這份情,他們不能不領。
有他二人和沈該在,朝廷的大方向,想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官家剛剛登基,不可能把宰執們換個遍,那會動搖國本的。
只要有個三五年時間,形勢便會徹底扭轉……”
說到這里,萬俟卨微微一笑,道:“官家以為,老夫是想拔了楊沅這桿旗。
呵呵……,官家太小瞧老夫了。楊沅算個什么東西,老夫堂堂宰相,會把他視作對手?”
萬俟卨點了點桌面,道:“老夫真正要下的這盤棋,是以國為子。
老夫就讓官家執子先行,待金人揮軍南下之時,他還是要把老夫請出來收拾殘局。”
萬俟卨看了肖鴻基一眼,道:“至于老夫把伱從新任監察御史的名單上拿掉,就是為了讓你能夠成為監察御史。”
這么一說,肖鴻基稍稍有點迷惑。
不等他想明白,萬俟卨已然道:“官家不會輕易動宰執,卻不意味著官家不能動臺諫。
而且,官家磨刀霍霍,這第一把火,是為岳飛平反,踢老夫下臺。
這第二把火,必然是改革臺諫,肅清秦檜余黨。”
肖鴻基一下子明白過來,激動地道:“下官明白了。
如果下官是通過相公的提名進入御史臺,又恰逢官家對御史臺大肆清洗,很可能下官這位置還沒坐穩,就要再被踢出去。”
萬俟卨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如今老夫否決了你的任命。
待官家清洗臺諫的時候,反而會把你視作可用之人,加以提拔重用。”
肖鴻基急忙起身,感激涕零地道:“相公為了下官如此煞費苦心,下官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恩相才好。”
萬俟卨擺擺手道:“待老夫歸隱之后,你就安心在御史臺做事。
你的大用之日,當在老夫被請回朝廷之時。”
肖鴻基感激地道:“下官明白了,一切聽憑恩相安排就是。”
萬俟卨沉吟了一下,又道:“楊沅是老夫用來迷惑官家的對子,官家以為老夫志在楊沅,必定力保。
建康,他是不太可能去的,甚至官家為了給老夫一點顏色看看,還會破格重用于他。
官家對于臺諫官多年來成為秦檜喉舌,心中多有不滿。
此番官家整頓臺諫,急需活水清源,說不定官家就會讓楊沅去御史臺。”
肖鴻基目光一寒,沉聲道:“不管他去不去御史臺,下官都不會放過他。”
萬俟卨微笑著點點頭:“沈該、湯思退、魏良臣都是主張對金議和之人。
對于楊沅這種置江山社稷安危于不顧,為求一己虛名、嘩眾取寵的小人深惡痛絕。
你能保證立場,便很容易入了他們的法眼,這樣的話,老夫不在朝時,你也便有了一個保障。”
肖鴻基道:“是!下官知道該怎么做了。”
他頓了一頓,又道:“下官聽聞,新科進士們因為主戰主和之議,已經撕裂成兩派。
榜眼蕭顏然死心踏地的與楊沅為伍,探花盧承澤卻是糾集了一批人另立一派,下官或可引之為奧援。”
萬俟卨道:“具體細務,你自行掌握就好。老夫信得過你。至于老夫嘛,呵呵,老夫如今,就等下臺了!”
萬俟卨對心腹肖鴻基做了一番交代,便即回府。
不久,便有管家持拜貼來,言稱臨安府通判北廳張宓求見。
隨拜貼呈上的,還有一份禮單。
萬俟卨看了一眼禮單,微微一笑,吩咐在書府接見。
他知道張宓一定會來。
張宓雖然為秦熺奔走,卻不算是秦系的核心成員,所以此番清洗秦系未受牽連。
實在也是因為秦檜經營多年,如果沾邊就算的話,那要清理的人就太多了,會引起大動蕩。
不過,萬俟卨只要對現在的臺諫官們稍加示意,彈劾張宓的奏本便此起彼伏了。
然后,萬俟卨再通過一些渠道,讓張宓知道是自己保下了他,張宓豈有不登門投效的道理。
畢竟,他身上多多少少有著秦系的烙印,他又是京官,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事。
沈該、魏良臣、湯思退那些人雖然是主和派,卻和秦檜涇渭分明,他們是不會接納一個有著秦系嫌疑的張宓的。
他的拉攏價值,又沒那么大。
而萬俟卨自料下臺在即,卻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他笑瞇瞇地接見了張宓,也接受了張宓的投效,還對他的未來官路指點了一番,張宓這才千恩萬謝而去。
張宓和肖鴻基這種由萬俟卨一手栽培出來的人不同,他對萬俟卨沒什么忠心,只是別的大樹他想靠也靠不上,有點急病亂求醫的意思了。
萬俟卨對他也不是真心想招攬,只是在自己“歸隱期間”,在朝廷里能多插一顆釘子便是一顆罷了,雙方算是各取所需。
離開萬俟卨的府邸,剛剛坐進轎子,張宓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由于曾經和楊沅發生的那場沖突,再加上楊沅的風頭太盛,所以他的丑事總是不斷被人提起。
“摸臀手”這個諢號,已經在官場上不脛而走了。
今日拜見萬俟相公,聽他言語之間也是半帶調侃的說話,顯然就連宰執們都知道這件事了。
這讓張宓羞憤不已,他已預見到,他的官途將因為楊沅的存在而止步了。
只要楊沅位在中樞,且不停地制造事端,叫人注意到他的存在。那么張宓曾經的行為就會不斷被人提起。
這事兒很嚴重么?
并不然。
可是,因為人人都把它當成一個笑話不停地調侃,他的官聲清譽就不可能存在了。
不管他以后做事多么勤勉,總會有人因為楊沅而想起他的這樁糗事。
吏部銓選提拔官員時,只要一想到“摸臀手”這三個字,為了朝廷體面,就不可能讓他再進一步。
楊沅啊……
張宓咬著牙冷笑起來。
只要楊沅踏足政壇,他就必須做事。只要他做事,就有出錯的可能。
大宋幾乎不殺文臣,直到北宋末年國家存亡之際,對北宋六賊的清算,才算開了這個先河。
但,大宋對文官仍舊持著慎殺的態度。
所以,張宓也不敢指望楊沅會犯下必死之罪。
但……若是能把他踢出臨安城,不和自己在同一片天空下為官也成啊。
要不然他張宓和屁股,算是過不去了。
楊沅,我會盯著你的。
你千萬小心啊,最好別犯到我手里!
張宓想著,暗暗冷笑起來。
五月一日,朝會之期。
文武朝臣赴垂拱殿陛見天子。
進殿面君的也不只是在京的五品官。
和政務關系不大的官員,也就不會參加“常朝”,否則宮里站不下。
但也有一些官員品秩還不到五品,但職責相關,那就也要上殿。
比如寇準當初進殿參加朝會的時候還是個六品官。但他是諫議大夫,那就可以上朝。
文武朝臣向天子行七拜之禮,各自歸位站定后,看到副皇帝閣下的位子上坐了人,本待出班進奏的楊存中便微微一訝,站住了腳步。
剛剛回朝擔任宰執的張浚,本意是想等楊存中先進諫,因為楊存中現在是樞密使,正管著軍事,由他進諫更加名正言順。
這是他們兩人事先商量好的“肅流言、正君心”的一個計劃。
如今見楊存中站在班中不動,張浚不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楊存中知道張浚被貶地方多年,一直不在臨安,不知道這位晉王趙璩的德性,便向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靜觀其變。
楊存中清楚,這位晉王殿下對于政務一向是何等的懈怠。
他要么不上朝,只要上朝,要么是想幫他哥干架,要么就是他想找人干架。
總之,晉王殿下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果不其然,御前內侍剛剛詢問百官有何本奏,晉王趙璩就站了起來。
“陛下,臣有本奏。”
趙璩從袖中摸出一副奏本,對趙瑗道:“‘選人’楊沅上《析金人南下書》,托為臣進呈官家。
請陛下御覽。楊沅現在殿外候旨,官家可隨時召之入殿,御口親詢!”
百官一聽,頓時精神抖擻。
楊沅還是新科省元的時候,殿前奏對便放了一炮,不但至今余波未息,反而愈演愈烈。
現在,他又要放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