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務本是喬貞的堂弟,兩浙東路轉運司的一名將虞候。
虞候這個職務,從職能上來說,相當于后世的參謀長或者參謀。
在虞候這個職務序列中,廂都虞侯的官職最高,最低一級的就是將虞侯了。
將虞候位列于都頭、十將之下,僅比承局和押官這種介于官和吏之間的小官稍大一點點。
北宋末年的時候,只要富商,士紳們捐一筆數目可觀的錢財給駐扎在當地的軍隊,就能獲得一個“將虞侯”的官職,可見其廉價。
喬貞為人謹慎,此前又一直是轉運司副職,而且……還不太“合群”。
所以,他的親信雖也有一些,反而是自己的堂弟,因為有這層親戚關系在,所以一直壓著,不予提拔。
如今喬貞雖然獨攬了轉運司一應事務,卻還需要等著被扶正,這時候一動不如一靜,也就更不必急于提拔他了。
不過,喬務本今天跟著來沈家抄家,卻是負有喬貞秘密授命的。
喬貞已經答應他,此事若能辦好,回頭就把他提拔為都頭。
至于指揮,那就需要熬資歷或者有大功勞在身了,一時間他奢望不得。
所以,喬務本一到沈家,就向被看管起來的沈家奴仆下人詢問幾個沈家子弟的住處,知道了一處,便急急趕去。
這一來,他就比那些逐處查抄的官兵先走了一步。
喬務本去的,都是沈家年輕一輩中有考取功名機會的佼佼者的住處。
大宋的連坐之法極少殺人,因為重罪甚至謀反大罪,親眷被連坐后,其處理結果基本上也就是流放或充軍發配。
當然,也有部分重犯家眷中有姿色的年輕女子,會被充入教坊做官妓,也稱營妓。
比如梁紅玉曾經就是營妓,她是因為祖父和父親在平定方臘之亂時貽誤了戰機,戰敗后獲罪被殺,把她充入京口營妓的,也就是隸屬于州縣的一處教坊的官妓。
宋朝的官妓是有服役期限的,一般為五年,最長不超過十年。
這個十年的上限,也正是賣身為奴者在主家的最高上限,之后就要放歸自由。
而且大宋的教坊,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是做歌舞娛人、陪酒侍客的營生,主打一個“賣藝不賣身”。
問題是,有幾個人去教坊,是純粹沖著她們的藝啊。
而且,雖然不能以武力強迫,但要想逼人就范,那辦法還不是多的是?
身在教坊這口大染缸里,被充入其中的又都是些十多歲的少女,便沒有外人軟硬兼施,又有幾人能堅持本心?
所以,能從這地方以清白之身而離開的,實也沒有幾個。
因此,它雖非青樓,卻也大差不差了。
而犯了重罪的男性家眷和未被選入教坊的女眷,結局就更加凄慘,基本就是充軍發配或者流放邊遠。
若充軍發配,便有了案底。
可流放就比較復雜了,雖說流放期間,其境況和充軍發配也差不多,但還是有希望的。
因為被流放者,只是被流放期間沒有做官的權利,且不能參加科舉。
但流放期滿,卻還是有這些政治權利。
喬貞讓喬務本做的,就是給沈家后輩里資質出色的人房里隨意放點東西,放點讓他們絕了流放的可能,只能充軍發配的東西。
只要被充軍發配了,那就有了案底,三代之內,不能參加科舉。
不能參加科舉,也就不能做官,那么這個人乃至他的兒子、孫子,就都不可能對喬老爺產生什么威脅了。
其實豪門巨室的年輕子弟,大多數都不可能清清白白的毫無問題,喬老爺擔心的是萬一。
倉促之間,他沒辦法像楊沅一般準備出那么細致確鑿的證據,但是涉及僭越的一些小物件,還是很方便準備的。
轉運司二堂里,山陰通判陳梓寧和提刑官斐濟對喬貞各自大發牢騷,話里話外就是要逼迫喬貞把案子轉回到他們手里審理。
只要案子到了他們手里,如何審理、如何裁斷,那就由著他們自己發揮了。
至于說如果案子涉及到了沈溪,請喬漕司通融通融,多多關照,那且不忙著提出來。
如果喬貞不肯放手,再退而求其次便是了。
喬貞聽著二人發著牢騷說著理由,不時點頭。
這就給了斐提刑、陳通判一種錯覺,似乎他們只要再加把勁兒,就能把案子要過來。
但,喬貞聽了許久,才長嘆一聲,道:“斐提刑,陳通判,喬某的為人你們是清楚的。
喬某做官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喬某這一次為什么執意要越過你們兩位,直接插手此案呢?”
斐濟和陳梓寧都看著喬貞,他們也想知道原因,這不是喬茍圣做人做事的一貫風格啊。
喬貞笑了笑,緩緩地道:“兩位一定以為,是那龍山王二給了喬某難以拒絕的條件吧?
所以,喬某才不惜得罪提刑司、山陰府的兩位同仁、不惜得罪我山陰地方士紳,行此越俎代庖之舉吧?”
喬貞微笑著端起茶來,用茶蓋抹著茶葉,悠然地道:“那么……他得給我什么條件,才能打動喬某呢?
財?喬某是夠用就好。色?喬某并非貪得無厭之輩,依舊是夠用就好。
前程?兩位應該清楚,喬某一貫是隨波逐流,逍遙自在,夠用就好。那么……,他能給喬某什么,才能打動喬某呢?”
這番話倒真是他的肺腑之言,斐濟和陳梓寧對此并不懷疑。
斐濟忍不住道:“誠如喬兄所言,他……給了你喬兄什么?”
他?他什么都他娘的沒有給我,他威脅我!
這個不當人子的狗東西!
喬貞在心里頭狠狠地罵了一句,云淡風輕地道:“他,只不過給喬某看了一塊腰牌罷了。”
斐濟和陳梓寧聽了先是一怔,臉上便慢慢地變了顏色。
陳梓寧遲疑地道:“腰牌?什么腰牌?”
喬貞嘆息道:“二位,你們真以為他是龍山一商賈?”
斐濟和陳梓寧的臉色開始發青了。
斐濟聲音低沉地道:“喬兄的意思是……”
喬貞道:“鏡湖那一場大火,你們以為,只是沈溪公子與王二爭奪妙齡女尼失敗,挾怨報復嗎?”
陳梓寧變色道:“喬兄請慎言,此事尚無定論,未必就是沈溪公子授意縱火的,我等身為法官,首重者證人證據,安能妄加揣測?”
喬貞看著陳梓寧,輕輕搖頭:“前些時日,我轉運司官員幾乎被一掃而空,緣由就是官商勾結,販運私貨,這件事兩位想必都是清楚的。”
陳梓寧和斐濟點點頭。
喬貞道:“但兩位知不知道,朝廷從繳獲的要販往金國的貨物中,還發現了一具我大宋剛剛研制出來,尚未裝備全軍的‘馬皇弩’。”
斐濟和陳梓寧嚇了一跳,二人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斐濟失聲道:“他們盜賣軍器?”
喬貞緩緩地道:“龍山王二,實則是樞密院機速房的一位承旨官,他叫楊沅。”
陳通判和斐提刑都是官,而且是法官,那心思是何等的縝密。
喬貞說到這里,兩人已經意識到了什么,一陣陣地后脊發涼。
陳通判顫聲道:“難道……難道是沈家?”
喬貞微微頷首:“楊沅受朝廷差派,微服于山陰,調查此案,他如今已經查到沈家頭上。
沈家發覺不妙,這才悍然縱火,目的就是想燒死楊沅,殺人滅口。”
斐濟聽到這里,心中已經在想,這些年來,我和沈家都有哪些來往?其中可有能被人抓做把柄的地方?
喬貞道:“楊沅因此發現沈家已經有所察覺,遂決定提前動手。
楊沅這才對喬某亮出了他的身份,叫我轉運司予以配合,出兵對沈家執行抓捕和查抄。”
喬貞嘆了口氣,攤開雙手道:“兩位,這種情況下,一直有樞密院的諜探在喬某身邊,喬某能做什么呢?
昨日喬某對兩位避而不見,實是對兩位的維護,是怕你們兩位不明真細,被沈家利用,萬一被機速房視為沈家同黨,再查起伱們來……”
這兩位官員聽得一陣陣地后怕,他們當然和“盜賣軍器”沒關系,可誰想被人查呀。
喬貞道:“方才,一切部署妥當。楊沅已經帶著我轉運司兵馬去了沈家,喬某這才得以脫身,趕來此處示警于二位,沈家這趟渾水,你們可趟不得呀。”
斐提刑和陳通判駭然色變,陳通判是沈府老太爺的門生,尤其關心,急聲道:“喬兄的意思是,他們已經去查抄沈府了?”
喬貞頷首道:“不錯!若非他們的人去了沈家,喬某身邊沒了他們的耳目,縱然有心關照兩位,卻也不好開口的。他們此時已經在沈家了。”
陳通判倒抽一口冷氣,拱起雙手,感激地道:“原來如此,陳某明白了。喬兄維護之心,陳某記下了。大恩不言謝,容圖后報,陳某告辭。”
陳通判對喬貞拱拱手,轉手就走。
他說是回府,卻也不假,只是忙著回去閉門不出,和沈家劃清界限,還是要毀掉和沈家往來的諸多證據,那就不好說了。
斐提刑也是如坐針氈,急忙拱手道:“喬兄高義,斐某銘記在心。待此事風平浪靜,斐某再設家宴答謝喬兄,先告辭了!”
說罷,不等喬貞相送,斐提刑便一提袍裾,健步如飛地去了。
喬貞剛剛站起的身子,又緩緩地坐了回去。
他重新端起茶來,慢悠悠地呷一口茶,輕輕嘆了口氣:“被那不當人子的狗東西占了我的便宜,好歹算是撈回兩道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