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趙瑗神色不動,卻低聲問道:“出什么事了?”
說完,他突然停下,朝著宮中一個方向,雙手作揖,深深地揖了一禮。
那里,是他的養母張婕妤生前居住的宮殿。
當初,趙瑗、趙璩兩個孩子被送進宮來,趙構令潘賢妃、吳才人(也就是如今的吳皇后)還有張婕妤三人和兩個孩子見面,看看他們與誰最親近。
當時,趙構的親兒子趙旉剛剛病死不久,而潘賢妃正是趙旉的生母。
潘賢妃正因兒子的夭折傷心不已,也沒心情理會這兩個孩子。
張婕妤和吳才人便分別招呼兩個孩子到身邊來。
結果,趙瑗走到了張婕妤身邊,趙璩走到了吳才人身邊,于是便分別由這兩名妃子各自撫養一子了。
張婕妤兩年前就病故了,但趙瑗每天進宮請安,都會向養母生前所居宮殿揖禮致敬。
趙璩在他施禮的時候,便停下了說話,等他行禮已畢,二人繼續把臂而行時,才輕輕把楊沅告訴他的機密,說給趙瑗聽了。
趙瑗聽了,也是驚駭不已。
這件事,若真叫秦長腳做成了,這天下從此是姓趙還是姓秦?
兄弟倆把臂而行,一路輕聲談笑,看起來一副親密無間的模樣。
不過,兩兄弟的不合盡人皆知,他們的這種談笑風生,反而給人一種暗中較量的感覺了。
尤其是,趙瑗此時一臉的假笑。
趙瑗此時的笑容確實很假,不過,卻不是沖著趙璩去的,而是因為趙璩告訴他的消息。
他和趙璩挽在一起的手,都已緊張地沁出汗來。
這倒不是趙瑗不夠沉著,而是到了他這個層面的人,才能立刻意識到,趙璩告訴他的這個秘密,內中藏著多少殺機和兇險,才會有一種身在局中的緊迫與恐懼。
秦檜的計劃一旦成功,二弟趙璩,或許還有成為傀儡皇帝的可能,他就注定不得善終了。
“二弟,他們……是要往宮里送什么東西?”
“現在還不得其詳,但……長腳漢既然確信只要此物進宮,且被官家看到,就必然會激得大怒,甚而不計后果地清洗禁軍,可見此物定然非同尋常。”
趙瑗眼角跳動了幾下,微微點頭:“長腳漢對官家的了解,遠甚于你我。
他既有這個把握……,那么這件東西,就絕對不可以出現在官家的御案之上。”
趙瑗沒有問趙璩消息從何而來,是否真的可靠。
他們兩兄弟從小一起長大,雖然趙璩的行徑總是看著荒唐走板,十分叛逆。
但趙瑗卻知道,他這個二弟不但聰明絕頂,而且大事面前從不糊涂。
趙瑗緩緩點頭,道:“好,這件事,我知道了,我馬上著手安排應對之法。”
趙璩臉上仍舊一副笑呵呵的模樣,卻擔心地低聲問道:“你的人手夠用么?”
趙瑗乜了他一眼:“不夠又如何,你能幫我?”
趙璩嘆息道:“我倒是想幫,可我真是無人可用啊!我身邊就十個侍妾能打,你要不要?”
趙瑗恨鐵不成鋼地哼了一聲,道:“那你就置身事外,不要管了。從現在開始,這件事你只當不知道,不要插手。”
趙璩知道這是大哥對他的維護之意,免得攔截失敗,兩兄弟全都暴露了。
他對此問題卻不做答,只是叮囑道:“伱最好也別公開露面。就算攔截成功,你置身其間,也難保不會引起官家忌憚。”
趙瑗緩緩點頭:“大哥知道輕重,你放心。”
兩兄弟說著,便出了宮。
趙璩的車駕正停在宮門外,車上果然備有有上好的炒茶。
趙璩取了兩包遞給趙瑗,兩兄弟在午門外,又演了一出兄友弟恭的假惺惺戲碼給別人看,這才各自乘車離去。
因為那空懸的太子之位,普安郡王趙瑗與恩平郡王趙璩不和,這是朝野內外盡人皆知的事情。
但是,只有趙瑗和趙璩兩兄弟才清楚,他們兩兄弟從未有過不和。
他們兩個自幼聰慧,畢竟是從上百個趙宋血脈后裔中的適齡兒童里精心選出來的。
進宮以后,離開了親生父母,生活在規矩重重的大內,他們比同齡孩子成熟的也更快。
他們兩個很早就發現,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不希望他們兩個和睦。
他們的生身父母和背后的家族不希望他們兩個人和睦,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躍而出,成為天選之子。
官家不希望他們和睦,官家希望他們之間爭起來,不斷地競爭,拿出自己全部的潛力,同時暴露自己全部的弱點,以便官家做出最滿意的選擇。
他們的養母也不喜歡他們和睦。
雖然張婕妤和吳才人都是賢惠女子,但是你不能因為她賢惠就要求她毫無私心。
好人并不意味著就是完人,誰還沒有感情的側重,誰還沒有個人利益的權衡?
如果你覺得一個人忠、一個人善、一個人賢,那他就必須是完人,那你就是一個還沒有真正走入成人世界的稚童。
她們也都希望,自己撫養的孩子,能夠成為未來的天子。
那不僅有她對自己養大孩子的愛,還有她的身后榮耀,還有她家族的未來……
朝臣們同樣不希望他們和睦,政見的不同,使得大臣們早已分成了不同的派系,他們都希望看到一個符合自己政見的皇養子。
天下百姓同樣不希望他們和睦,爭嫡才是大家喜聞樂見的戲碼,兄友弟恭一團和氣,那有甚么看頭?
但是,趙璩偏偏不想做一個被人利用、被人左右的人。
他是個只重朋友、不重天下的反骨仔,只想做個太平逍遙王,誰要去做那壓力山大的官家?
趙瑗則認為,昔日徽欽二帝被擄,前車之鑒,我大宋趙氏是一損俱損的關系,安能不同心戮力?
只不過,為了不讓全天下失望,尤其是不讓他們的養母失望,這對兄弟只能很默契地開始“爭斗”起來。
而這,也成了他們最好的保護色。
次日一早,趙璩又跑來探望楊沅傷勢了。
這廝神出鬼沒的,也不曉得昨夜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趙璩絕口不提他應對那個秘密的辦法,反而和楊沅閑聊起來了。
“龍山倉”慘案,“至味堂”大火,“齊云社”之亂……
聊完了這些事情,趙璩突然向楊沅拋出了一個問題:
“如果一個人為兄報仇,他已經殺掉了很多仇人,繼續下去的話,險阻重重,那么他這時該不該收手?”
兩個人方才聊了這么多的事,心里都清楚就是在聊楊沅的事。
只不過兩人用了類似于“我有個朋友”的說法。
所以,楊沅知道這就是趙璩在規勸他。
于是,楊沅反問道:“仇人就是仇人,應該用仇人死掉的多寡來決定仇恨是否已消么?”
趙璩道:“如果他已經殺掉了足夠多的仇人,足以告慰亡兄在天之靈。
這時他發現了策劃血案害死胞兄的元兇,而這個元兇位極人臣、勢焰滔天、強大到不可撼動,他該怎么辦?”
楊沅回答道:“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是一種辦法。
蟄伏隱忍,以候時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也是一種辦法。
要看對手是誰,辦法要通權達變,不必拘泥于一種。”
趙璩道:“如果,匹夫之怒,對付不了這種人?”
“那就做個君子。”
趙璩笑了,他微笑著看向楊沅,道:“那你想不想做一個君子?”
楊沅這時是真的不明白趙璩的意思了,反問他:“我要如何才能做一個君子?”
趙璩微笑道:“你想就好,這事交給我了!”
然后,他就風風火火地跑掉了,整整一天,又不見他人影兒了。
李師師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把蟄龍功傳給了楊沅。
隨著李師師的講解,楊沅已經把整篇蟄龍功法都學會了。
其實陳道人傳給師師的,本就是一門夫妻雙身功法。
單人也可以練,但進展緩慢而且效果輕微。
只有雙人修行,才能進展神速。
李師師獨自修練了這么多年,只是苦于缺少了另一半的牽引疏導,陰陽和合。
她就如堤中之水,水越蓄越多,大堤卻始終牢不可破,所以看起來一直仍舊是風平浪靜,其實泄洪的危險與日俱增。
直到楊沅打開了這個缺口……
李師師的反應自然會顯得無比強烈。
不過,這種功法,說到底還是喚醒潛力、提升能力的一種內氣功。
現在楊沅功力尚淺,而且他正關注的是自己傷勢的痊愈,所以還沒有發現這功法對他身體的改造。
而李師師則是因為不會武,也從來沒有她勞動筋骨的機會,所以同樣不知道自己此刻身體正發生的劇烈變化。
容顏開始以她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得更年輕,只是外在的一種變化。
實際上她現在已經修出了內勁兒,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也不會運用而已。
午后和傍晚,楊沅又各練了一次功。
當然,兩次都有師師護法,也讓師師又快活了兩截、難受了兩回。
楊沅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愈發輕快了,皮肉傷雖然不可能痊愈的那么快,但內腑中的傷害,已經能夠明顯感覺出,對他已經沒有太大的影響。
這兩次,李師師都在行功前后悄悄觀察過楊沅。
她確信,楊沅確實不清楚他行功運氣時,他的氣機運行會對自己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這讓師師有些心安理得起來。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圣人。
只要是個人,誰還沒做過荒唐的夢,誰不曾有過胡思亂想的念頭?
她覺得,自己大抵就是做了一個荒唐的夢,或者有過一個不能宣之于口的一閃而過的念頭。
所以,她飛將軍依舊是個頂天立地的娘們兒,誰敢說她半句不是?
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無人知曉。
她有些樂在其中了,只是,她始終夠不到那道“彩虹”,不知道飛上天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
于是,已經違背了祖宗決定的師師,漸漸萌生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