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溪其實在偷聽到父親和曲大叔、計老伯三人的談話后,就已經明白了二哥對她的一番苦心。
簡單來說就是,二哥要向官府衙門索仇,這注定了是一條不歸路。
在他豁出命去,要替大哥討還這個公道的時候,
其他所有人,只有在參與二哥的行動并且被人抓到證據時,才會受牽連。
唯有她,作為妻子,天然就是背鍋的,她哪怕什么都沒做過。
二哥一旦身故,她這個妻子,就要背上一個“望門寡“的壞名聲。
二哥一旦暴露身份,無論生死,她都要被連坐。
這兩點,只要婚約在,就是無解的。
這個時代是有連坐制度的,連坐制度中的“緣坐“,就是專門針對親人的。
“父母妻子同產,相坐及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也”。
固然,女性家眷除了謀反等重罪,極少會被處以死刑,
大多是判以充軍、流放、或者販賣為官奴。
可她一個年少俏美的小女子,這樣的結果只會比殺頭還要可怕。
就說最輕的流放吧,千里迢迢押送路上,她孤零零一個妙齡少女,還不是任人擺布?
哪怕半道把她弄死,回來報一個病故,也就銷案了。
楊沅廣而告之地和她斷絕關系,讓很多人做了見證,就是為了避免牽連到她。
自從知道這個真相,鹿溪因情而傷的傷不藥而愈了,可她所承受的煎熬和壓力,卻尤勝從前。
而且這種苦,她只能埋在心里,不敢對任何人有所表露。
盡管如此,她還是非常感激丹娘姐姐的開導。
沒幾天功夫,兩人就好得蜜里調油,宛若一人了。
這讓鹿溪焦灼恐懼的情緒,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
只是,她不知道,現在又多了一個對楊沅牽腸掛肚的女人……
那個小騙子,他現在在哪兒呢?
你可千萬不要死啊!
如果你讓我的“典身文書”再無用武之地,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午后,鹿溪換了一身輕薄的睡衣,睡在閣樓上。
頂窗和側窗都打開了,有微微的過堂風拂過,但是盛夏時節的臨安,還是悶熱難當。
躺了一會兒,心中燥意難去,鹿溪便側臥起來。
她右手結一個“火焰印”,按照丹娘教的“蟄龍睡丹功”里邊的吐納之法,任由意念運轉周天。
沒一會兒,心情果然漸漸平息下來,也不再感受到酷夏的悶熱,還有枝頭的知了沒完沒了的高唱。
李師師當年從陳道人那里學來這門“蟄龍睡丹功”后,修習多年。
師師一直也沒發覺它有陳道人吹噓的那么厲害,但助眠有奇效,至少是證明了的。
她很喜歡丹娘,丹娘又認了她做干娘,這功法就沒有對丹娘秘而不宣的道理了。
于是,她就把“蟄龍睡丹功”上篇,傳給了丹娘。
那老牛鼻子對她說過,不許把蟄龍睡丹全篇傳予他人。
不許把全篇……,言外之意就是上篇可以傳嘛。
師師姑娘可是很會抓人漏洞的。
丹娘學會以后,感覺于睡眠、養顏確實頗有效果,于是又轉授給了小青棠。
現在鹿溪因為惦念楊沅總是失眠,時常頂著兩個黑眼圈兒,看得人不落忍。
于是丹娘又慷慨地把這“蟄龍睡丹功”傳給了她。
鹿溪心煩意亂無法入睡時,就會用這種功法來調整吐納呼吸。
果然,一會兒功夫就進入了悠悠夢鄉。
后門外,悠悠一道河水。
宋老爹坐在石階上,挽著褲腿兒,雙腳就擱在清澈的河水里,手里還輕搖著一柄大蒲扇。
香樟樹影,正落在他的身上,替他擋住了陽光。
竟然把楊沅跟丟了!
這讓堂堂踏白軍第一斥候,老臉著實有些掛不住了。
他本以為盯住了鴨哥,就不愁找不到楊沅。
可哪知道,楊沅竟然和鴨哥斷絕了聯系。
現在那個鴨哥居然跑到宋家風味樓來應聘伙計了。
這讓宋老爹頗感焦灼,因為他知道,楊沅的行動,一定還沒有結束。
可那小子,究竟去哪兒了呢?
凈慈報恩寺旁不遠,就是齊云錦標社。
一出齊云社的大門,對面就是高高聳立的雷峰塔,向那個方向走,很快便到西湖南岸。
每到傍晚的時候,南屏山慧日峰下的禪院中,便會傳出悠揚的鐘聲。
每當悠揚的鐘聲在暮色蒼茫的西湖上回蕩時,齊云錦標社里的雜役們就要開飯了。
“宋鐘,他娘的,你這名字真是晦氣。小宋啊,替我打一份飯菜,我一會兒再去飯堂。”
齊云錦標社的雜役頭子白川沖著走向飯堂的人群吆喝了一聲。
“好嘞,白老大,我知道啦!”
人群中,一個青衣小帽的俊俏年輕人沖他笑著招了招手。
旁邊一個雜役撇撇嘴,小聲地對年輕人道:“小宋,白老大叫人幫他打飯,可從來不給錢的,你別搭理他,咱們一個月才賺幾個錢吶!”
“嗨,我新來的嘛,吃虧是福,吃虧是福啊。”
年輕人笑嘻嘻地說著,又向他拱拱手:“謝謝唐大哥。”
唐侯無奈地搖搖頭:“也沒見他少給你安排活兒,行吧,伱自己心里有數就行。”
眼看進了飯堂,還有幾個資歷老的雜役排在后面,那名叫宋鐘的年輕人忙殷勤地打聲招呼:“幾位大哥,你們往前排,我站后邊。”
說著,他就跑到了幾人身后。
幾個雜役雖然只是往前了一個身位,但年輕人的舉動還是叫他們很受用。對這個新來小半個月的宋鐘,友善地點了點頭。
若叫楊沅的熟人看到這個小宋,定然會大吃一驚。
因為在齊云錦標社已經干了半個多月的雜役宋鐘,就是楊沅。
這時,大門口一陣車轆馬嘶之聲響起。
“宋鐘”扭過臉兒去,看到門口停下的車馬,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睛。
齊云錦標社,整個門面全是青磚砌成,寬大的門楣,匾額上“齊云錦標社”五個黑底金字的大字。
門前左右,兩只巨大的石獅,光是基座,就有七歲小兒身高。
大門開著,夕陽映著門上的白鐵虎首獸環,雪亮如銀。
九階的白麻石鋪就的石階,一直延伸到青磚漫地的門前小廣場上。
此時那門前小廣場上,來了二十余人,來人都打著“行纏”,腿腳利落。
在人群中間,護著一輛馬車。
車旁還有一匹雄駿的黑馬,馬上一個三旬上下,虎目鋼髯,英姿勃發的男子。
這男子,正是齊云錦標社的社副,邸九州。
邸九州一抬腿,就從馬上利落地躍下。
他快步走到車前,伸手一掀轎簾兒,伸出一條手臂去,如鐵鑄的一般橫在那里。
轎中探出一只纖纖玉手,輕輕搭在他的腕上,接著便從轎中鉆出一個人兒來。
女子二十五六,正是一朵鮮花的年紀。
一頭烏黑的秀發,挽一個包髻,使一條紫色的纏花簪盤住了,耳下一對小小的珍珠耳環,更襯得她秀項頎長。
看她眉眼五官,就似燃得正熾的一盆炭火,散發著極其明艷火辣的氣質。
轎旁的腳踏已經擺好,美婦人款款地走下來。
一件合體的黑色對襟長衫,絲毫遮掩不住她裊娜的體態。
這婦人并不瘦,不太符合宋人的簡約素凈之美,卻更貼合于唐人的審美。
豐腴妖媚,珠圓玉潤,但卻一點臃腫之態都沒有。
集圓潤、修長和柔婉于一身,也算得上是一個尤物了。
唐侯打了飯出來,見宋鐘還在抻著脖子觀望門口動靜,便踢了他一腳:“看什么看,那是咱們社頭家萬大娘子。”
宋鐘笑道:“咱們齊云社的大娘子當真是個美人兒,怎么我來了半個月了,一直不曾見過。”
唐侯道:“萬大娘子回鄉省親去了,小住了大半個月,正是你來之前走的。這不,今兒才回來么?”
宋鐘看著那位攙著美婦人登上石階的中年漢子,詫異地道:“這位大娘子是咱們巴社頭家大娘子,怎么卻是邸社副去接的,二人還如此親近?”
唐侯道:“你知道個屁,萬大娘子是邸社副的表妹,咱們社頭是社副的表妹夫。快去打飯吧,這樣的女人,咱們這種人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噯噯,我知道了,謝謝唐大哥提點,我去打飯。”
很快,宋鐘就打了兩份飯出來了。
飯菜攪在一起,宋鐘就坐在石階上,一邊扒拉著飯,一邊看著齊云錦標社門前的情景。
齊云錦標社的社頭巴亭璋得知娘子已被接回,已經高興地迎到儀門前,三人站在儀門前聊了一陣兒。
就只聊了一會兒,巴社頭就陪著娘子走向了后宅。
因為要保持一個丈夫的威嚴,他沒有挽著娘子的手臂,而是跨前半步,一副夫唱婦隨的模樣。
可三人就只聊了這么一會兒,就讓楊沅看出了一些問題。
三人站立說話的時候,萬大娘子雙腳的傾向、身體的重心、還有她雙眼凝視最多的人,全都指向了邸社副。
巴社頭站在二人身邊,就像一個局外人。
因為有了這個發現,并非微表情專家的楊沅,也不禁注意起了三人轉瞬即逝的表情。
邸九州談笑時不時摸向鼻子的動作,這意味著是在說謊吧?
萬大娘子聽他說謊時微挑的眉毛,這是知道他在說謊?
還有萬大娘子隨在丈夫身后款款地走向后宅時,她臉上淺淺的笑。
齊云錦標社面北朝南,此時正值日暮,夕陽從西面灑照過來,正照在她與楊沅同側的臉龐上。
楊沅忽然記起,一個人假笑時眼角是沒有皺紋的。
萬大娘子溫柔地跟在丈夫身后,臉上一直帶著淺笑,眼角很平滑。
而且,她的唇角一直微微地翹起,當她跨進中院大門前,扭頭往夕陽的方向看了一眼時,
楊沅注意到,她的唇角,只有右邊一側微微地翹著。
看似在淺笑,其實這是不經意的輕蔑吧?
“我好像發現了他們的一個小秘密……”
楊沅扒了一口飯,喃喃自語:“不知道這個小秘密,能不能利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