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西溪,宛如遺世獨立,暮色為它籠罩上了一層不真實的面紗,如夢似幻。
遠處,有漁火閃爍。
那是一條小船上的漁人,正在做著晚飯。
鴨哥坐在船上,幾尾肥魚在他腳下跳躍著,徒勞地想要逃回水里去。
鴨哥把手腳綁了石頭的那具不成人樣的尸體,緩緩順進了水里。
它很快就沒進了水里,看不見了。
鴨哥嘆了口氣:“這兒的魚,可得有一陣子不能吃了。”
“也沒什么,有些事情,只是看見和沒看見的區別。這江河之中,哪天不溺死一個兩個的。”
楊沅坐在船的另一頭,一邊往爐里添著柴禾,一邊說。
那茅屋里血腥味太重,一時半晌用不了了。
“世間萬物,你吃我,我吃你。你不吃我,我還吃你,不過是一個輪回罷了,想開了,也沒什么。”
鴨哥覺得此時的二郎有種大德高僧的感覺。
因為他說出來的話,讓他覺得高深莫測,似乎非常的有道理,但是又禁不起細琢磨。
一琢磨,就處處都是破綻,根本聽不懂。
油熱了,楊沅提起一尾草繩拴著的已經改好刀的大魚,把它滑進了油鍋里。
“嗤”地一聲,鮮香的味道便散溢開來。
鹿溪看著煎成金黃色的魚,滿意地點點頭,開始加放各種佐料,加水。
這是最后一道菜了。
她現在沉迷于發明、烹制各種美食,她必須不斷給自己找事做,才不會讓她陷入無盡的焦慮之中。
她現在總算明白,楊大哥剛剛去世的那幾天,二哥為何總是在忙。
有時一些明明可以托付給別人做的事,或者一些極小的事,他都搶著去做。
他,只是不想讓自己閑下來。
可這般忙著,她瘦了。
因為她不只忙,還吃不下,睡不著。
一個時不時就能研究出一道讓老饕贊不絕口的美味的人,自己卻沒有胃口吃飯。
鹿溪甜甜的圓臉,已經清減得快要瘦出尖下巴來。
她那雙甜美的臥蠶眼,現在也老是帶著黑眼圈兒。
因為一沾上枕頭,她就會忍不住胡思亂想一些可怕的畫面。
這些畫面,遠比她想象二哥哥跟盈歌小娘子去了北國,你儂我儂朝夕相伴還要讓她揪心。
她滿腹的心事,卻又不能對阿爹吐露半句,那不是憑白讓他為自己擔心么。
楊沅原來所住房間隔出的一個雅間里,丹娘和青棠坐在位置上。
桌上擺了幾道精美的菜肴,以丹娘開酒家熏陶出來的眼光,也覺得這些美食無可挑剔。
那個小廚娘,真的很會烹調美食。
丹娘自問廚藝要比那個小廚娘還要高明一些,但是人家會研發新的美食品種。
高下,由此立判。
丹娘很清楚,假以時日,鹿溪將會是一位“天廚”、是“鼎俎家”、是“菜將軍”。
任何一個行業,開創一個源流的大宗師,那都將是高高在上的。
而她所引以為傲的廚技,在人家面前將不堪一擊。
“好啦,這是最后一道,我調的一種新式魚羹,丹娘姐姐,你嘗嘗味道如何。”
鹿溪捧著盛湯的瓦罐走了進來。
今天親自下廚,是因為她遇到了一位知音姐姐。
下晚的時候,店里來了一主一仆兩位女子,品嘗了店里新推出的幾道菜肴,并逐一點評了一番。
鹿溪研發的新菜,本來就是推出過程中不斷聽取食客建議,再逐步改善完善的。
所以,她早就吩咐了小二,客人有什么意見,要及時記下,并且告訴她。
今日這位客人所提的意見非常中肯,所做的贊譽也是恰好搔到她的癢處。
由不得她不親自迎出來,見見這位客人。
不料,這位客人竟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姐,還特別會說話。
鹿溪從小幫著父親打理小食店,以前根本沒有多少機會出去,在同齡同性中也難得有個朋友。
因此和這位丹娘姐姐越聊越投機,就此成了閨中膩友。
鹿溪親自下廚,烹制了幾道她目前最為得意的美食,拿來與姐姐分享。
同時也是希望丹娘姐姐能提出更好的建議,將這菜式繼續完善下去。
“鹿溪辛苦啦,來來來,坐姐姐身邊。”
丹娘把一張座椅拉到自己身邊,緊挨著,讓鹿溪入座。
鹿溪放下湯羹,坐到了丹娘身邊。
青棠立即起身,為她篩了一碗酒。
“呀,我就不喝了吧。”
“那怎么成?”
丹娘笑靨如花:“店里又不用伱掌勺,擔心什么。姐姐與和一見如故,今后咱們是要時常走動的,閨中蜜友,安能無酒。來,咱們小酌一口,就一口……”
盛情難卻,鹿溪也只好舉起杯來。
丹娘初來宋家風味樓,本是為了查清楊沅奇怪舉動的真相。
來到青石巷后,從左鄰右舍口中,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一些楊沅家里發生的事情,心中便隱隱有了一些猜想。
但這些人知道的,顯然不可能比鹿溪多。
而且,“丑媳婦難免見公婆”,她早晚是要和鹿溪相見的。
如此一來,不如先見見她,一方面了解一些她的為人喜好,尤其是看看好不好相處。
另一方面,也可以從她這兒了解更多關于二郎的事情。
但,丹娘與鹿溪一見,幾句言語下來,便覺十分的投契。
丹娘是懂得話術的,什么樣難纏的人物,她都有相應的應對方法。
可是面對鹿溪的時候,她覺得所有這些所謂的話術、技巧,統統都不需要。
人家無招,你以何招應對呢?
這樣一個單純、可愛、性情開朗的小女子,只要以真情對真情,就足以得到她真摯的友情了。
所以,在鹿溪面前,丹娘也卸下了全部的偽裝和包袱。
僅僅一個下午,兩人便成了一對閨中蜜友。
最初只是小小呷上一口酒的鹿溪,在丹娘和青棠的忽悠之下,很快就主動舉杯了。
她的話也多了起來,談起自己研發的美食,滔滔不絕。
丹娘托著腮,笑吟吟地看著她說話。
這個小娘皮,夸她自己的時候是真舍得下嘴呀,怎么就這么可愛呢?
丹娘妙眸一閃,趁著二人正聊在興頭上,便道:“咱家小鹿溪的廚藝,那是真沒得說,人長得又是這么甜美可愛,將來呀,真不知道要便宜了誰家的少年郎。”
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的鹿溪聽了這話,鼻子不由一酸,頓時就有點兒眼淚汪汪的模樣兒了。
“喲,這是怎么啦,不傷心,咱不傷心啊好妹妹。”
丹娘攬住了鹿溪的肩膀,摸出一方熏香的手帕溫柔地給她拭淚,柔聲道:“有什么委屈,和姐姐說說,別悶在心里頭。”
鹿溪從小沒了娘,又沒有什么知心的同齡朋友,眼前的丹娘姐姐在她心中就格外的親近。
聽到她如此溫柔的話,鹿溪忍不住“嗚嗚”地哭泣起來。
只是,二哥和爹爹在做萬萬不可示之以人的事情,
縱然此時與丹娘一見如故,她的滿腹擔憂也不敢對人言,
所以,她只能把她偷聽到真相之前的事,抽抽答答地說給丹娘聽,
那是一個名叫楊沅的負心人的故事……
船上的漁火已經熄滅了。
楊沅和鴨哥湊合吃了一頓晚飯,便趁著月色,將小船駛離了西溪。
一葉小舟,輕輕犁開平靜的水面,偶爾驚飛幾只沙鷗。
“二哥,接下來,咱們做什么?”
楊沅抱膝坐在船頭,看著水草從眼前左右分開,仿佛在撥開一層層的迷霧。
他知道盡頭在前方,但此時卻還看不到盡頭。
“是我做什么,不是咱們。”
楊沅強調了一句,不等陸亞反駁,便道:“接下來的事,只能我自己去做,用不上你幫忙。”
鴨哥急道:“二哥,大事咱做不了,可是跑個腿兒送個信兒……”
楊沅笑了笑,道:“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不需要人跑腿兒,也不用人報信兒,我就在他們中間,除了我自己,舉目四顧,皆為仇。”
鴨哥聽得有些心驚肉跳:“二哥,你……你這是要去哪兒啊?那個沈鶴……他招出什么了?”
“你不必問了,嫌自己沒事做了是吧?鹿溪不是把小食店改成風味樓了么?
“你去店里應聘個伙計吧,有點事做,別瞎晃悠,一旦有人鬧事,你也能幫上忙。”
“二哥,我還要跟著你做‘有求司’呢,我不要做店小二。想做店小二,我自己家不就能做?”
“你先去幫我照看著點,如果……我僥幸闖過這一關而不死,我會去找你。
“如果你一直等不到我,你想干什么就去做,但……什么都別跟鹿溪說。”
“為什么?”
“因為,恨一個人的傷,比愛而不得,要輕的多。”
鴨哥覺得二哥又佛了,一番話說出來,聽著特有道理的樣子,就是聽不懂。
丹娘帶著青棠,在距離“水云間”酒家還有兩箭之地的地方下了車,沿著柳蔭慢慢走向她們的家,散一散酒氣。
青棠終是按捺不住,說道:“娘啊,你為什么要告訴鹿溪,楊大官人很可能沒有變心呢?”
“怎么了?”
“你告訴她,楊大官人很可能是要去為兄報仇,而一旦暴露身份,他的家眷是要受株連之罪的。
“楊大官人是怕牽連到她,所以才故意做了這出戲,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鹿溪已經沒有關系。
“可這樣一來……,鹿溪姑娘不但不會再恨楊大官人,怕不是更要愛個死去活來了?明明你有機會趁機拆散他們的……”
丹娘瞟了青棠一眼,拂開了面前一枝楊柳,緩緩地道:“我‘雪玉丹娘’坑過很多人。但是,我從來沒有坑過一個對我真心好的。”
青棠道:“可是,如果鹿溪姑娘相信楊大官人負了心,說不定一怒之下很快就另嫁他人了,那……那對師父來說豈不是……”
“閉嘴!我要是那么壞,早晚把你賣了!”
丹娘瞪了青棠一眼:“鹿溪丫頭那小可憐樣兒,趴在你懷里哭的時候,哭得人心都要化了,你舍得讓她傷心么?”
青棠小大人兒似地嘆了口氣:“倒也是,鹿溪姐姐明明比我歲數大,可怎么看著就那么招人稀罕呢,像個小妹妹似的,我都想把她摟在懷里疼她……”
兩人說著,漸漸走向那株大桃樹。
林蔭后面,宋老爹站住了身子,按在刀柄上的手也緩緩挪開了。
半晌,他才抬起頭來,望著裊娜的枝條間閃映的圓月,輕輕嘆了口氣。
二郎是個好孩子,可他真的未必能成為一個好丈夫啊!
本以為借著這個由頭,讓女兒從此脫離苦海,過一陣兒,給她說個穩穩當當的人家……
可這個多嘴的女人……
這回,全他娘的泡湯了……
然而,這個小娘們兒又是出于一番好心,雖然這好心,在宋老爹這個父親眼中看來,一點都不好。
但,因此對人家發作一番,那就不近情理了。
從七月初七“至味堂”大火,時間很快又過去了一個月。
大考要開始了,錢塘江上的潮頭,也是越來越高了。
“至味堂”的廢墟至今還沒有完全清理干凈,關于那個神秘殺手,也始終沒有下落。
很多人都看到了從火炬般的“至味堂”樓頂,借助一根鐵索劃走的人,可在那之后,官府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這個人。
這讓偵緝一時陷入了困局。
李押班嚴重懷疑,就是皇城司干的。
可皇城司只要一句“我們有什么動機,干出這樣的事?”便能堵住國信所的嘴。
他李押班總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們干掉了你們二十一個人,所以你們報復,干掉了我們兩百個人吧?”
和李押班一樣陷入彷徨的,還有宋老爹。
因為,宋老爹把人跟丟了!
這讓曲大先生、老計和小茍子把他好一通埋汰。
可是,這怨他么?
他要瞞著閨女,就不能整天的不著家呀。
而且,真要動起手來的時候,他也要出手,分身乏術啊。
所以,在發現鴨哥替楊沅跑腿以后,他就有了譜,只要盯住鴨哥,就不愁找不到楊沅。
但是,鴨哥現在竟然不和楊沅聯絡了。
這讓宋老爹一下子抓了瞎。
難不成楊沅認為大仇已報,就此隱去了?
不!不可能!
他從“至味堂”撤離時,可是帶走了一個活口。
他帶走活口的目的不言而喻,顯然,一切還沒有終結。
那么,他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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