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亞挎著兩個包袱,從楊沅房間里出來,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宋老爹,便尷尬地站住。
鴨哥訕笑道:“宋老爹,那……那我走了。”
宋老爹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陸亞縮了縮脖子,訕訕地從宋老爹身邊繞了過去。
楊沅沒有再回宋家小食店,而是叫他來取自己的行李。
這種糟爛事兒,陸亞也不想干吶,可是,他不來誰來?
所以,也只好硬著頭皮來了。
宋老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
床榻、柜子……
被褥和衣服都沒有拿,日用之物都在,楊沅讓鴨哥來,只帶走了兩個包袱。
宋老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慢走進房山墻處的小隔間里。
蒲團還在,香爐也還在,供臺上的靈位牌子,卻一塊也看不見了。
宋老爹的眸中,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咻嘶哈……”
沐押班喝著茶,聽著于吉光的稟報,淡淡一笑:“你的判斷,很有道理。事情,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了。”
他瞇了瞇眼睛:“行了,不用再盯著他了,兩天后,去碼頭上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跟著那位金國貴女離開大宋。”
“是!”
“咻對了……”
沐絲剛呷了口茶,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從公案上拿起一個白包,遞給于吉光。
“于孔目,王金帛老家來人了,你去看看,幫我送個挽金。”
于吉光挑了挑眉:“押班,他是李押班的人,咱們用不著理會吧?”
“人死為大,咻嘶合……,口腹之欲貪不得啊!”
站在一旁的大楚晃愣著大眼珠子,口腹之欲怎么了?
他心里有些不忿,卻又不敢搶白。
沐押班嘆息道:“王押番死的實在是太慘了一點兒,我光是聽人一說,都覺得心尖兒發顫,唉,聊表心意吧。”
“是!”
于吉光咧了咧嘴,沐押班都出挽金了,還讓他去送,那他好意思不意思一下?
哎,那我也意思一下吧……
夜晚,曲先生緩緩回到青石巷中。
走到宋家小食店,他意外地發現,街巷中行人尚還十分熱鬧,小食店卻已打烊了。
曲先生想了一想,還是扣響了門環。
二樓鹿溪的閨房里,小姑娘趴在榻上,兩眼已經哭成了桃兒。
宋老爹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該怎么哄。
渾家死的早,他一個人拉扯女兒長大,日常照料還好,到了這個時候,就有些口拙了。
“鹿溪呀,你……不要傷心了,這都哭多久了,別哭壞了身子。”
“嗚嗚嗚嗝兒,二哥哥怎么那么壞,他……他搭上有錢有勢人家的女兒,就不要我了……”
鹿溪還在哭:“他怎么就那么狠心,我以前怎么就沒看透他這個人。
“人家……人家就這么被他給退婚了,人家還要不要見人,嗚嗚嗚……”
“這……其實不也挺好嘛,咱早早發現他為人品性不好,不比真嫁了給他才發現要好?鹿溪呀,你看這老天爺都在幫你呢。”
“這叫幫我嗎?我男人都給人搶走了……”
忽然,有敲門聲傳來。
宋老爹豎起耳朵聽了聽,跺跺腳,下了樓。
他一走,鹿溪也不哭了,趕緊抹抹眼淚,跑到窗口,悄悄打開了一道縫兒。
會是二哥他……回心轉意了么?
宋老爹打開店門,就看見曲澗磊站在外面。
宋老爹臉色一沉:“楊沅不在,以后他也不會回來了。”
“我知道。”
曲先生說完,便擠進來,拉過一張條凳,在一張桌前坐了下來。
宋老爹見狀,也沒點燈,就只是開著一扇門,讓外邊的燈光透進來。
微弱的一道燈光打進店里來,仿佛一道光的墻。
兩個人就在這光墻的兩邊,各自撿了張條凳坐下。
“你知道?那小子……還特意跟伱說了一聲?”
宋老爹的眼睛非常銳利,和他平時的模樣判若兩人。
曲先生道:“那倒沒有,我猜的。”
曲先生沉吟了一下,道:“今兒,我的最后一講,還是在‘王媽媽大茶坊’。
“我去的時候,一位茶博士就告訴我,今天有個叫楊沅的客人,托她帶話給我。
“叫我說完了書,就去前邊后市街的了心客棧去找他。”
“然后呢?”
“我說完了書,就過去了。叫小二查了一下,找到了他的房間。”
“繼續放!”
“我見了他,便問他為何住在那里,他說……”
“他搬走的理由,你不用再說了。”
宋老爹皺了皺眉,他不愛聽:“你只說他找你做什么?”
曲先生沉默了一下,看著面前一道墻一般的光影,光影中正有微塵在上下浮動。
“他說,做人做事,應該善始善終。所以,他叫我明天上午,包括晚上,都去‘了心客棧’。
“他要把‘隋唐演義’后邊沒說的內容,盡可能地給我說上一遍。”
宋老爹一臉迷惑地看著曲先生,這番話有些沒頭沒腦的,他一下子沒聽明白。
曲先生笑了笑:“你不是說,想見見教我‘新三國’的那位高人嗎?”
宋老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半邊身子浸在了微弱的光影中。
“他就是?你說的‘三國’是楊沅教給你的?”
“不錯!”
“那小子,他怎么會……”
宋老爹佇立片刻,又慢慢地坐回去:“你繼續說。”
曲先生道:“二郎教了我一部‘三國’,接著,他又教了我一部‘隋唐’,我現在正說著。”
曲先生從袖下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半大口袋,放在了一旁的飯桌上。
“我說書賺錢了,你們老哥幾個就不用口挪肚攢了,我才負擔得起送去嶺南周濟岳相公家人的錢。還有這個……”
宋老爹看了眼那個半大口袋:“這是什么?”
曲先生道:“珠寶!這是今晚二郎交給我的,他說,他喜歡了一個金國貴女,他對不起鹿溪。
“他說他也知道,就是我也不會喜歡一個喜歡了金人的人。
“不過,這些珠寶是無辜的。他不讓我跟你說,只叫我留著,等……等……”
“等什么,你他娘的倒是說啊,磨蹭什么!”
“他說,這筆珠寶,他求我代為收著。以后,鹿溪丫頭有了喜歡的男子,締結良緣的時候,叫我……以我的名義送給她,做她的嫁妝。”
宋老爹不說話了。
曲先生微微一笑:“二郎說他喜歡了那個金國貴女,要跟著人家去北國,你信嗎?”
宋老爹還是不作聲兒。
曲先生慢慢斂去了笑容,鄭重地道:“這孩子,對咱們有恩!”
宋老爹依舊不作聲兒。
曲先生道:“岳相公的軍規,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這珠寶,你說收還是不收?”
宋老爹忽然翻了個白眼兒,冷冷地道:“他給的是你,又不是咱!你問我作甚?”
“那……我就收了啊。”
曲先生笑了笑:“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可是,若有人犒軍,那還是可以收的。”
他說著,就把那布口袋提起來,重新藏回了袍下。
宋老爹悶聲悶氣地道:“明天,我去雇幾個人,一個廚子、一個幫廚,一個小二。”
“嗯?”
“咱是踏白軍里最厲害的斥候,你來找我,放這些閑屁,不就是因為這個?想叫咱去查個明白?”
曲先生笑了:“可是,你這腿……”
“咱是踏白軍里,最厲害的那個斥候,一直都是!”
“成,那我走啦,明兒一早,我還要去‘了心客棧’聽書呢,老人家了,熬不了夜……”
曲先生念念叨叨地說著,身子擋住了那道光影。
宋老爹也跟著站了起來:“他既然叫你為他守秘,你就好好守住這個秘密,不要讓我女兒知道。”
“我明白,鹿溪是個沒娘的孩子,可憐呢。我老曲,也希望這孩子,少受一些苦,少遭一點罪……”
曲先生說著,慢慢走了出去,那道光影,又像一道光墻般,灑照進了小店里。
宋老爹在那道光影前站了許久,才慢慢轉過身,他先上好門板,又蹣跚地走回后院里去。
二樓的窗子,因為關的急了些,發出一道輕微的掩窗聲。
宋老爹抬頭看了一眼:“剛剛你老曲叔來了,跟爹說點事兒。”
樓上窗后,低低傳來一聲“喔”。
宋老爹頓了頓,又道:“那小子,有眼不識荊山玉,損失的是他,咱有啥好丟人的!不哭了啊……”
窗子后邊沒有應聲兒。
“好啦,早點睡吧。明兒一早,爹去雇個幫廚,再雇個小二兒……”
樓上的窗子打開了,月光下,露出一張綽約的容顏來:“爹,好端端地,咱雇人干什么?”
宋老爹大嗓門地說:“爹要把對面廂房也改做餐堂,把咱們店里生意做大一些,把宋家小食店,做成青石巷里最有名的的風味樓!”
“到時候啊,咱們老宋家閨女要財有財,要貌有貌,就算那些讀書的相公,也得上趕著到咱們家來求娶!”
“砰”地一聲,窗子關上了。
老爹想瘋就隨他瘋吧,鹿溪才懶得理他。
宋老爹“嘿嘿”一笑,閨女不哭了就好。
那小子,顯然在走一條充滿刀鋒的路,他能不能活下來,無人可以預料,所以,他選擇了自己承擔。
老計糾纏一生的痛苦,在于親人眼睜睜死在面前,他卻無能為力。
而他恨的那些敵人,無論是死了的還是活著的,都不會讓他惦念至今。
恨一個人的傷,比愛而不得,要輕的多,也更容易痊愈。
宋老爹也是男人,所以,他和楊沅一樣,選擇隱瞞。
打打殺殺,不需要讓一個女人牽腸掛肚、哭天抹淚的加持。
有他就夠了,一個瘸子,一個閑漢,也能攪他個漫天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