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從內室走了出來。
他心里很清楚,是應該給李夫人一個交代了。
因為,李夫人已經涉入其中,下一次完顏屈行再來,丹娘的這個娘,總不能不翼而飛了吧?
而且方才情急之下,他已經簡單地寫明了自己針對完顏屈行的目的。
哪怕他現在不肯交代,只怕以李夫人的精明,也能猜出個七七八。
于是,楊沅不再隱瞞,就把他對丹娘說過的整個計劃,對李師師又說了一遍。
李師師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氣:“江南國主后裔……,丹娘?”
楊沅訕笑:“這不是……身份高貴一些,更那啥么,騙人的,騙人的,不是,騙金狗的。”
“你倒是會選身份,江南國主后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了!”
“夫人風華絕代,自然不以為然。卻不知,天下人對這個身份,還是非常在意的。”
李師師似笑非笑地瞟了楊沅一眼,又看向跪坐于旁的丹娘:“所以,二郎和丹娘……”
“是!丹娘,只是我物色的一個幫手。”
李師師哂然道:“那么,二郎聘我為女師的理由,也是騙人嘍。”
楊沅咳了一聲,道:“皇城司里可沒有女探事官,為了讓丹娘扮得像,在下也是情非得已。”
“哼!真是閻王爺貼個告示,都沒有你楊二郎的鬼話多。”
李師師又是一聲冷笑。
楊沅無奈地:“今日計劃出了意外,把夫人也牽連進來,實非楊某本意。可事已至此,能否委屈夫人你……這個……那個……”
“好!”
李師師答應的太爽快,讓吞吞吐吐的楊沅都呆了一下。
李師師娥眉一揚:“有什么奇怪的?金狗侵我家園,殺我父兄,此仇不共戴天!
“妾雖一介女流,沒有手刃金狗之力,有機會盡些本分時,又豈會推辭?
“對付金狗,難道還分什么官民、老幼、男女?”
楊沅聽的肅然起敬。
他本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在他那個時代,已經沒有漢金之分。甚至,那時他就出生于北方,生活于北方。
他對金人,不可能有李師師這樣的切膚之痛。
可此時聽到李師師這樣一番話……
他忽然覺得,如果利用了人家,只為達到一己私欲,那將是他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的事。
哪怕這件事客觀上對大宋一樣有好處,那也不是他原諒自己的理由。
他,必須在這件事上,去主動做點什么。
不是為了他的主顧烏古論盈歌,不是為了給他“有求司”開張討個好彩頭,就是單純的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無辜百姓,做一點事!
楊沅莊重地點了點頭:“那么,就拜托夫人了!我向你保證,絕不會讓你失望!”
完顏屈行回到班荊館自己的院落,他的父親信王完顏征立刻把他叫了去。
與秦檜的密晤早已結束,后續的事情也辦的差不多了。
使團很快就要返回金國,回去后他的家族與金古論氏正式聯姻。
到時候,有了兩大勢力的結盟,再有秦檜承諾給他的幫助,他相信他們這一派可以穩住陣腳,暫時抵擋住完顏亮的針對。
所以,他現在很關心兒子和盈歌的關系進展,生怕兩人鬧出不愉快。
本來兒子和盈歌的關系已經有所好轉,可這幾天兒子又開始天天外出,也不知是不是又去花天酒地了,完顏征實在放心不下。
但,完顏屈行如今對于父親的耳提面命,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他的腦海里走馬燈一般,閃過的盡是李夫人、丹娘的身影,有時候,還要加上那個坐在柜臺后面記賬的小青棠……
被他惦念最多的,就是李夫人。
不知道為什么,對于丹娘,他有一種帶回金國四處炫耀的沖動。
可是對于李夫人,他卻只想把這個女人藏起來,藏得嚴嚴實實的,不讓任何人知道,不讓任何人見到。
仿佛叫人看上一眼,他都吃了大虧似的。
傍晚時候,楊沅回了后市街。
他先去陸氏騾馬行還了驢子,便走回青石巷。
楊沅注意到,跟蹤他的人在他還了驢子走向青石巷的時候,就放慢了跟躡的速度。
等他走進青石巷的石牌坊,和計老伯打招呼的時候,又向來路掃了一眼,跟蹤者已經不見了。
果然如此!
見正如自己所料,楊沅心中大定。
他已料想到,這些人對他的監視,不可能是十二個時辰全天候的。
一進青石巷,道路狹窄,那些人是很難佇足門外守著他的。
而且守著也毫無意義,在這沒有針孔攝像機,也沒有微型竊聽器的年代,給他守夜,有什么用?
眼看將要踏進宋家小食店,楊沅悄悄探手入懷,拔下了一個小葫蘆的塞子。
小葫蘆中的酒水便傾瀉而出,打濕了他的一片衣衫,酒氣立即散發了出來。
楊沅的步代也開始虛浮起來。
“二哥!”
剛送了一桌客人出門的鹿溪,一見楊沅搖晃著進來,趕緊扶住了他。
“二哥,你喝酒了?”
“嗯,不多,我沒事!”
楊沅搖晃著身子,把鹿溪推開了。
鹿溪本想責怪他,忽然想到楊澈大哥的死,二哥這是借酒澆愁吧?
鹿溪心中一黯,便沒再言語,只是好脾氣地又扶住他,攙著他往后院走。
廚下摘菜的宋老爹抬頭看見了,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鹿溪把楊沅扶回房間,楊沅往榻上一倒,便閉上了眼睛。
鹿溪柔聲道:“二哥,伱先歇歇,我去給你煮碗醒酒湯。”
“不用了,我倦了,幫我把門帶好。”楊沅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背過了身去。
鹿溪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拉過被子,替他搭在腰間,這才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去。
房門關上,背過身去之后,鹿溪臉上的神色就是一黯。
方才,攙著二哥回到房間時,其他氣味淡了,她才嗅出二哥身上除了酒氣,還有脂粉氣。
二哥……是去那種地方借酒消愁了么?
她有心向楊沅問個清楚,又有些心疼他。
掙扎良久,鹿溪還是選擇了保持緘默,慢慢走開了。
鹿溪掩上房門的時候,楊沅的眼睛就睜開了。
從閉起的門扉縫隙里的光線變化,他甚至清楚地知道鹿溪就站在門外。
但他什么都沒說。
這一切,不就是他有意想要造成的么?
接下來,他要做擋車的那只螳螂、硬磕石頭的那枚雞卵、撼動大樹的那個蚍蜉……
他不能連累這個單純、善良而無辜的姑娘。
就如宋太公和宋公明未雨綢繆一樣,他也得提前撇清關系。
畢竟,接下來有太多的不確定,不管他是死了,還是暴露身份,旁人可以沒事,和他有夫妻名份的人,卻是跑不了的。
大哥的善后事,是他做的。
他的善后事誰來做?
當然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