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內興奮的余溫尚未散盡,馬哈奇便夾著厚厚的文件夾,敲響了總裁兼CEO丹·雷蒙德·卡尼亞博士辦公室的橡木門。
“請進。”
門里面傳出的聲音一如往常那樣沉穩。
“卡尼亞閣下,抱歉突然打擾,但事情非常緊急。”馬哈奇顧不上寒暄,直接將兩份論文打印稿和三份華夏專利公告文件放在卡尼亞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
卡尼亞把老花鏡推到锃亮的腦門上,目光掃過眼前的論文標題和專利摘要。
盡管已經離開一線研發崗位多年,但他還不至于失去對前沿技術的敏感性。
光是瞄了眼標題,就已經意識到了這背后蘊藏的商機。
或者,也有可能是危機。
當然,作為CEO,他肯定不會像那些工程師一樣把心里的反應表現出來。
“你們技術部門……有應對方案了么?”
馬哈奇把夾在腋下的筆記本電腦打開,將那份來自華夏的合作意向郵件展示在對方面前。
“他們主動找上門了,邀請我們……當然也有可能不只是我們,合作共同研發和推廣這套系統。”
他指著郵件末尾的附件說道:
“前沿技術部剛剛開了一下午的會,結論是工程上有很強的可操作性,他們的專利雖然鎖死了核心路徑,但同時也指明了方向,以我們現有的研發能力,結合他們的專利授權和核心算法,能在……大概不多于18個月內實現商業化。”
或許是擔心這個結論顯得過于輕佻,馬哈奇頓了頓,又從文件夾深處打開了一份舊式PDF文檔:“雖然還沒來得及對華夏方面的專利內容進行通過性認證,但其中提到的很多關鍵技術點卻可以跟我們內部并未公開過的研究結果對得上……”
“不用這么詳細。”卡尼亞博士沒有去看那份舊報告,而是直接打斷了馬哈奇:“這樣能夠改變時代的關鍵技術即便只是有成功的些許可能,也要盡全力走在競爭對手的前面,你的想法沒錯。”
“但問題在于。”他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和華夏人成立合資公司……你考慮過其中的風險嗎?”
聽到“風險”一詞之后,馬哈奇幾乎是立刻聯想到會議室里希門尼斯的警告。
“您是指未來可能的限制法案?”他趕緊找出剛才的會議記錄文件,“關于這一點,我們跟合規部的希門尼斯女士討論過,即使法案落地,矛頭大概率指向半導體領域,基礎科研儀器被全面禁運的風險很低……而且,就算有影響,也應該不至于完全掐斷。”
卡尼亞博士愣了一下,隨即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哭笑不得的表情:“政策風險從來不是最大的問題……FEI能在全球市場活到今天,靠的可不是只會埋頭搞研發,我們有的是辦法繞開那些政治壁壘。”
他身體向后靠在寬大的真皮座椅里,語氣帶著一種老牌跨國企業的狡黠:“實在不行,可以使用“飛利浦電鏡部”的名義,把FEI方面的合作主體從美國轉移到荷蘭,減少很多麻煩。”
馬哈奇感到一陣愕然。
作為技術負責人,他確實從未深入思考過這種“身份轉換”的騷操作。
而卡尼亞博士的思維顯然更符合商業法則。
“那……您剛才提到的風險是指?”馬哈奇謹慎地問道。
“技術擴散。”卡尼亞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合資公司的形式漏洞很多,未必能擋住全部競爭對手……畢竟那些關鍵專利的所有主體屬于對方母公司,而非合資子公司本身……”
顯然,他擔心的是華夏人吃著碗里看著鍋里,過去對方只有市場的時候都沒少這么做,現在有了核心技術那更擋不住了。
馬哈奇立刻回應:“這點我們也考慮了,合作的預設前提就是要求對方簽署全球范圍內最苛刻的排他性條款,嚴格限定燭火科技及其關聯方不得以任何形式,將相關專利和技術用于合資公司以外的任何產品開發或授權……”
“太天真了……”卡尼亞博士嗤笑一聲,“你聽說過意大利的C.B.法拉利公司么?”
馬哈奇點點頭,但不知道對方為什么突然提到一家完全不相干的企業。
“十幾年前,這家企業也是和華夏簽署了獨占合作條款,但最后還是沒能阻止關鍵的直線步進電機技術和機床操作系統被應用到同行業內其它企業,尤其是華夏本土企業的產品線上。”
卡尼亞站起身,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可以說,華夏機床如今能躋身全球四大主流體系之一,就是從和C.B.法拉利合作開始的。”
實際上,卡尼亞本人對于機床行業的情況也了解不深,這些都是他從哈斯或者科赫集團之類同行口中聽到的。
但也足夠引起警惕了。
“當然,C.B.法拉利在跟華夏合作的時候已經危機四伏,甚至眼看就要被排擠出一線品牌行列,因此就算后來被華夏方面反客為主,總體上也依然是賺的,但我們FEI可不一樣……”
馬哈奇同樣聽得心頭一凜。
技術出身的他,更關注前沿突破,對商業戰場上的這些“暗傷”了解不深。
“這……確實是個慘痛的教訓。那我們……”
“所以……”卡尼亞博士轉過身,雙手插兜靠在窗邊,“最好是能想辦法切斷這幾項華夏專利的應用途徑,逼迫對方將專利出售給我們,或者……至少是接受在合作中的次要地位。”
馬哈奇的臉色瞬間變得為難。
“恐怕這……在技術上幾乎不可能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們圍繞這個TEMAPT集成系統,注冊了一個完整的專利族,總數超過七十項……桌上那三項只不過是其中最為核心的而已。”
說著,還在電腦上專門打開了專利列表:“這些專利涵蓋了從特殊合金樣品基材處理、磁場輔助組裝、激光原位誘導方法、FIB刻蝕參數組合、到針尖設計、操縱平臺結構、甚至是數據融合算法的特定優化步驟……”
卡尼亞重新回到電腦旁邊,快速翻動著屏幕上長達三十頁的介紹文件。
每翻一頁,他的眉頭就鎖緊一分。
“一種用于原位TEMAPT分析的梯度功能金屬基復合材料制備方法”
“基于激光干涉定位的納米針尖三維空間坐標實時校準系統”
“用于抑制高壓電子束與場蒸發電場串擾的多層屏蔽結構設計”
每一項都精準地卡在關鍵節點上,像一堵高墻,堵住了任何釜底抽薪的可能。
“確實……非常嚴密。”卡尼亞的語氣中甚至帶上了幾分敬佩。
很難想象,一家過去在行業內從未聽過名字的企業,出手就是如此滴水不漏。
但他仍然沒有死心。
思索幾分鐘后,卡尼亞拿起桌上的內部電話:“讓阿爾卡德立刻來我辦公室。”
很快,FEI公司的法務主管杰尼爾·阿爾卡德推門而入。
這位律師出身的高管手段強硬、思維縝密,幾乎立即察覺到了房間內微妙的氣氛。
“出什么事了?”
卡尼亞博士言簡意賅地將情況介紹了一遍,重點強調了燭火科技嚴密的專利布局和對方提出的合資意向,以及他本人對技術擴散的極度擔憂:
“我們有沒有可能通過一些……嗯,法律層面的操作,迫使華夏人不得不賣掉這些專利……或者至少讓這些專利失效,讓他們接受一個對我們更加有利的合作條件?”
這個要求乍一聽有點強人所難,但阿爾卡德只是思考片刻,就給出了答復:
“在我們這個領域,類似的操作確實罕見……”阿爾卡德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但我們可以借鑒消費電子領域巨頭對付新興挑戰者的策略,或者……更接近一點的,大型工程機械制造商在華夏市場‘清理’本土專利障礙的一些成功案例。”
卡尼亞眼前一亮:“具體怎么做?”
阿爾卡德點開一份文件:“核心思路是利用華夏各地對招商引資、特別是吸引大型外資項目的渴望,以及他們實踐中可能存在的一些……靈活性,操作可以分幾步走。”
那是一份法律文書樣本,并不復雜,外人也能看懂個七八分。
“第一步,制造司法噪音,也就是啟用幾家由我們控制的白手套公司——最好是注冊在不同省份的、有外資背景的,讓他們針對這幾十項核心專利,分批、分地域提起大量的專利無效宣告請求,或者直接反訴他們侵犯了其它基礎專利。”
或許是看出了另外兩人的疑惑,他頓了頓,解釋道:
“這些訴訟本身的內容和證據是否充分并不重要,關鍵是數量和持續性,將目標拖入無休止的司法程序中,這不僅會極大消耗他們的人力和時間成本,更重要的是,會在官方層面給他們貼上‘知識產權存在重大糾紛’的標簽。”
接著,他又點開一份投資意向書模板:
“第二步,在制造出足夠的‘噪音’和‘風險’后,立刻向目標企業所在地提交一份條件誘人的‘擴大在華投資計劃書’,其中要明確表示,我們看好華夏市場,準備投入巨資建立亞太研發中心,甚至高端生產線,并且要提到那些相關專利。”
“最后,當對方被我們描繪的巨額投資藍圖吸引,前期工作如火如荼地開展,各種優惠政策談判進入關鍵階段時,我們再向地方負責人提出目標專利存在巨大的法律風險和不穩定性,并表示這嚴重動搖了我們的投資信心和項目落地的安全性。”
他身體微微傾斜,語氣充滿誘惑和脅迫:
“這時,壓力就完全轉嫁到了對方身上,地方為了保住這筆能帶來巨大政績和GDP的投資,會不遺余力地向企業施壓,要求他們消除合作障礙,而消除障礙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把那些惹麻煩的專利,以一個合理的價格出售給我們指定的實體,或者簽署一個將專利獨家、永久、不可撤銷地授權給合資公司的協議。”
短短幾句話,已經讓馬哈奇的世界觀都遭到了沖擊。
阿爾卡德則關掉文檔,坐在沙發上總結道:
“當然,具體結果取決于實際情況,但根據過往機械、化工等領域的操作經驗,這種組合拳的成功率大概在……六成左右,即使不成功,通常也能極大削弱對方的談判地位,迫使其在合資條款上做出巨大讓步。”
“最關鍵的是。”他推了推眼鏡,“整個過程在表面上完全符合法律法規,訴訟是合法的民事糾紛,投資是真誠的商業行為,表達擔憂是合理的風險提示……就算最終失敗,也不會有任何法律上的把柄……至少我們自身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