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分鐘后,討論的場合從地下研究中心回到了常浩南的辦公室里。
參與者也只剩下了最核心的幾個人。
作為還沒畢業的博士生,黃知濤最關心的仍然是自己的實驗能不能繼續下去。
否則一片大好的開局之下,要是為了這么個破事延畢了,那可真是沒處說理去。
“常院士,依靠運行數據倒推出來的燃料性質可能仍然不準確,是不是考慮把目前的情況告知給HFR,讓對方更換一批符合標準的核燃料棒,以免對后續實驗產生影響?”
這個方案當然是治標又治本,但卻被常浩南和彭覺先二人異口同聲地否了。
當倆人一起喊出“不行!”的時候,黃知濤整個人都是一哆嗦——
我,一個博士生,提出的建議能被兩位院士大佬一起駁回。
這輩子也是好起來了。
“小黃,你想得太簡單了。”彭覺先搖頭,聲音低沉,“HFR的燃料更換流程至少需要三個月,幾百萬歐元的經費,而且還得重新提交安全審查報告……荷蘭人那邊未必愿意配合,而且我們的實驗進度也會被徹底打亂。”
“更重要的是,”常浩南在一旁補充道,“一旦我們提出這個問題,就等于告訴對方……無論對方具體是誰,我們已經發現了數據異常,而如果他們真的是故意為之,那么接下來無疑會更加謹慎。”
黃知濤還想掙扎掙扎,但面對這么兩位的目光,實在是沒有勇氣開口。
好在常浩南在僅僅十來年之前還當過博士生,早就知道他想說什么:
“當然,這批燃料的性質已經被污染了,無外中子源啟動測試倒是影響不大,但后續的氚增值部分肯定不能這么稀里糊涂地繼續用,所以當務之急是查出這批燃料的背景,看能不能有的放矢地把性質搞清楚,盡量不耽誤后續測試進程。”
彭覺先則已經開始分析眼前的情況:
“HFG使用的核燃料都是由俄聯邦核工業集團負責生產、運輸和安裝,但他們本質上只是代工,具體設計和制造參數應該都是由作為甲方的歐洲核燃料集團(ENFG)所提供的……”
“所以,他們都有機會……”另一名助手道。
“或許俄國人的概率更大些?”黃知濤猜測,“ITER畢竟是歐洲人主導,破壞自己的平臺完全說不通,而俄國人一直想在國際核能市場占據主導地位,如果能破壞我們的實驗……”
這話說到一半,連他自己都有點圓不回來了。
“但俄羅斯和我們一樣,都是ITER的成員,而且他們空有理論基礎和工程數據,但缺乏足夠的資金獨立開展試驗,沒有節外生枝的動機。”彭覺先搖頭,“破壞我們的測試,萬一HFR因此而出現問題,對他們自己也沒好處。”
辦公室里再次安靜下來。
直到一段時間后,一陣敲門聲有些突兀地響起。
開門之后,是實驗室的行政助理,柳晨晨。
這個崗位實在沒什么上升空間,但好在火炬實驗室全員在編且待遇不錯,所以她也就這么一直留了下來。
剛才從地下室上來的時候,常浩南曾聯系辦公室,讓查一下這個ENFG的底細。
從對方手里的東西來看,應該是有結果了。
果然,柳晨晨把幾頁還散發著熱量的打印紙放在幾人面前:
“我們查到,ENFG和西屋公司有大量專利互換和交叉股權,甚至還有不止一名高管是直接從西屋那邊引入的,當然相對應的,他們也向西屋派出了同樣數量的管理人員。”
說著又翻開其中一頁,指了指上面一張照片:
“尤其是,這位ENFG的現任CEO,三年前曾在西屋擔任高級副總裁,就負責‘先進核燃料技術’項目。”
“果然。”
常浩南盯著文件嘟噥了一句——
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說有哪個國家是里挑外撅扇陰風點鬼火沒事找事十處敲鑼九處有他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那么大多數人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美國。
“也就是說,這批‘問題燃料’很可能是美國人通過ENFG塞進來的?”
黃知濤震驚道。
“也不一定是直接塞進來。”常浩南搖頭,“更可能是他們利用ENFG的技術路線,在燃料配方上做了手腳,讓它在常規運行模式下毫無問題,但一旦進入我們的無外源啟動測試,就會因為溫度反饋異常而失敗。”
然而,話是這么說沒錯,但眾人剛才的疑惑還是沒有解開。
“可美國人的可控核聚變研究也還在起步階段,破壞HFR的實驗對他們同樣沒意義。”彭覺先沉吟片刻,“或者更直白點說,對于任何一個ITER成員國而言,至少在現階段,都是合作的利益大過競爭。”
說到這里,他又換上半開玩笑的語氣,補充了一句:
“除非他們沒能獲得在HFR進行測試的機會。”
這句話毫無疑問是在暗戳戳地指向日本。
當然誰都知道這絕無可能。
日本人被完全排除在ITER第一輪測試之外,并沒有進行暗箱操作的條件。
“算了,先不提這個。”
常浩南覺得辦公室的氣氛過于沉重,于是干脆換了個輕松點的話題:
“ENFG去年和美國西屋的專利交換中包含一項彌散燃料專利,是一種……以氫化鋯與濃縮鈾均勻混合物為燃料的,固有安全性很高的核燃料,其中聲稱有技術可以解決脆性氫化鋯造成的壽命和力學性能問題。”
“由此我們可以大致推測出HFR反應堆面臨的問題,首先是燃料芯塊的氫含量異常,接著是溫度升高導致氫原子擴散至晶界,再然后中子能譜硬化加劇了共振吸收,最后形成負反饋循環……總之,如果能采樣檢測出氫的共振吸收峰,那么就可以把燃料性質的推算結果縮小到實驗可以接受的范圍內。”
“當然,這批核燃料的壽命肯定會受到影響,但那就不是我們要考慮的問題了,反正半年內肯定不至于出現衰減。”
聽到這里,一直愁云慘淡的黃知濤也總算露出了幾天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又分析了一會兒情況之后,彭覺先主動提出準備離開。
常浩南自然沒有阻攔的道理,便準備起身相送。
但走到門口時,彭覺先卻故意把自己落在了最后面,然后示意另外幾人先行下樓,自己則又關上了辦公室門。
看到這副架勢,常浩南明白對方應該是有什么事情只準備跟自己說,于是也揮手示意柳晨晨離開。
“我有個更大膽的想法。”
常浩南沒有接話,只是用眼神示意對方繼續。
“如果真是美國人所為,那他們真正想破壞的,恐怕不是我們的聚變研究。”
盡管房間里已經只剩下兩個人,但彭覺先此時還是刻意壓低了聲線:
“而是熱核武器。”
這個猜測確實炸裂,以至于常浩南都需要一段時間作為緩沖。
雖然之前給上級畫餅的時候提到過核常兼備導彈的事情,但他其實兩輩子都沒怎么真正涉足過核武庫的建設。
所以一時間確實忽略了這個方向。
“跟氚增殖技術有關?”
“對,而且也跟常院士你有關。”
到這個時候,彭覺先反而有興趣開起玩笑來:
“美國人現在最擔心的是什么?”
他自問自答道:
“是我們的洲際彈道導彈已經可以覆蓋對方本土一半以上的面積,是上個月展出的、前所未有的滑翔式高超音速武器,雖然那只是一種戰術型號,但我想只要換個遠程彈作為動力段,就能輕松把射程延伸到洲際水平……”
彭覺先不是導彈系統專家,當然不清楚高超音速導彈的增程遠沒有“換個載具”那么簡單。
但整體思路確實是沒錯的。
航天科工確實已經在考慮,以東風31基礎型作為火箭動力,結合乘波體滑翔戰斗部,把有效射程提高到14000公里以上。
除去南美洲和南極洲的部分區域以外,地球上的絕大部分陸地都會被納入打擊范圍。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在熱核武器彈頭的性能,當然還有產能方面追上……甚至都不用追上,哪怕能達到美俄的一半或者三分之二的水平,都會徹底打破美國所占據的戰略平衡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