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時后,HFR研究所已經完全被籠罩在了夜幕之中。
彭覺先快步穿過走廊,腳步聲在空蕩的通道里回響。
他的身后跟著方鑒明和黃知濤,三人一路上沉默不語,但緊繃的肩膀和急促的步伐暴露了他們內心的焦灼。
在門口讀卡器上刷過通行證之后,HFR控制中心的門鎖發出“咔噠”一聲,緊接著,頭頂的信號燈閃爍起綠光。
“你們倆在外面等。”
一句簡短的指示之后,彭覺先推門而入。
不出意外地,除去坐在控制臺前的幾名例行操作人員以外,控制室里面還分散站著幾名負責人,此時正在查看反應堆安全數據。
作為試驗堆,HFR在允許操作尺度上遠高于商業堆,只要沒有放射性材料泄露之虞,單純的啟動失敗其實不算個什么大事。
只是前面準備了那么一圈,最后虎頭蛇尾顯得有些丟人而已。
“我需要提取今天的反應堆運行數據。”
彭覺先開門見山:
“包括堆芯溫度分布、功率分布、冷卻劑運行情況,核燃料反應性……”
他如同報菜名一般說出一長串內容,都是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想好的部分。
這本來就是測試協議中的一部分,所以也沒什么好掰扯的,操作人員當即從彭覺先手中接過存儲設備,開始導出運行數據。
直到這時,漢斯·范德維爾才上前一步來到彭覺先面前:
“很遺憾,今天的測試沒能成功……但我認為仍然是非常有益的嘗試。”
這句話乍一聽起來有點陰陽怪氣,但仔細品味一下的話,似乎又能從中感覺到不少真切的惋惜和遺憾。
顯然,HFR方面對于這樣的實驗結果也是內心復雜,很難說就完全是幸災樂禍或者物傷其類。
不過,彭覺先這會兒滿腦子都在分析測試失敗的可能原因,實在沒工夫仔細分析這些細節,只是故作云淡風輕地回答道:
“科學研究本就是不斷試錯的過程,這沒什么令人意外的。”
這當然是純粹的外交辭令,言外之意基本相當于“我現在沒工夫跟你說這些,趕緊哪涼快哪呆著去”。
但范德維爾或許是沒聽出話外之音,也或許是故意為之,總之毫不松懈地追問道:
“我注意到你們使用了異常數量的鈹9,是在嘗試某種新型中子反射方案嗎?”
德國人的直白在此刻顯露無疑,以至于房間里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彭覺先都不得不用咳嗽來掩蓋自己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尷尬。
“常規材料配比罷了。”后者隨便找了個鬼都不信的理由,“HFR供應商提供鈹的同位素比例和我們國內有些不同,為了以防萬一所以多備了一點……”
范德維爾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剛準備再說點什么,就又被打斷。
“畢竟模型和現實總有偏差。”彭覺先余光瞥見進度條跳到100,“抱歉,我們得回去分析數據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范德維爾也不好再繼續說什么。
反倒是一直沒怎么言語的舒爾廷在彭覺先離開之前走上前去:“彭院士,如果有什么技術難題,HFR很樂意提供幫助。”
還不忘跟對方握了握手。
彭覺先感到對方手掌傳來的力度,這個平時溫文爾雅的白人女性此刻眼中閃爍著某種銳利的光芒。
“多謝好意。”彭覺先慢慢抽回手,“有需要我們會提出。”
送走幾人之后,舒爾廷有些意味深長地開口道:
“我有些傾向于漢斯之前的判斷了。”
引來另外三人好奇的目光。
幾秒鐘后,她又補充解釋道:
“華夏人恐怕知道些什么……”
實際上,這完全是因為彭覺先演技到位,才給了外人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
他心里面也慌得一比。
臨時實驗室里,六臺電腦同時運行著不同的分析程序,墻上的電子鐘顯示凌晨3:17,咖啡杯在桌上排成一列。
“第七遍校驗了。”方鑒明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
他們之前就已經連軸轉了好幾天,但眾所周知,準備測試時候的心態跟測試失敗后總結原因的心態是完全不同的,因此現在已經幾乎到了極限。
“中子增殖模型完全準確,不太像是理論層面出的問題。”
房間另一邊,黃知濤把頭發抓得亂蓬蓬的:“源項定義也沒問題,所有邊界條件都核對過了……”
彭覺先站在白板前,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公式,他的西裝外套早已脫下,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青筋凸起的小臂。
“再查一次反應堆參數。”他抓起馬克杯灌了一口冷咖啡,“確定之前計算時候的堆芯模型能跟實際情況對上么?”
方鑒明調出數據:“堆芯和控制轉鼓的幾何分別是為六棱柱模塊和不同半徑的圓柱體,并且在幾何尺寸上與中子學模型相一致,快中子能譜下反應堆的緩發中子參數也能對得上……”
顯然,問題已經不是他們在這里能夠解決的了。
彭覺先盯著那些數字,內心有些掙扎。
幾分鐘后,他突然抓起外套:“準備回國。”
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又補充道:
“有些數據不好傳輸,還是直接帶回去比較方便,方教授留下繼續常規實驗,小黃你跟我走一趟。”
在常浩南最開始聽到荷蘭那邊測試失敗的時候,其實并沒有太當回事。
一種全新的概念級技術,在測試過程中怎么可能一點錯都不出,只要總結經驗能保證不重復出現問題就算是順利推進了。
直到彭覺先表示自己會專程回國,把測試數據帶給他分析,這才意識到情況可能有些麻煩。
畢竟對方也是搞核研究出身的專家,雖然在無外中子源模型計算這塊不太專業,但對于等閑的方案或者操作漏洞肯定有能力就地解決。
“這次實在是有負組織所托啊……”
在國內跟自己人面見,彭覺先也沒必要再強行繃著,一上來就顯出了幾分失落和愧疚:
“沒能打出個開門紅不說,連問題出在哪都沒搞明白……”
常浩南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安慰對方是沒用的,關鍵在于迅速找出癥結所在。
“啟動特性你們肯定已經分析過了,而且還不止一遍,那我這邊再重復工作的意義恐怕不大。”
他直截了當地說道:
“所以,我準備把重點放在反應堆啟動參數上。”
彭覺先:
戰術后仰.jpg
“這可是個難以想象的工作量級……”
理論上講,就像是程序的運行日志一樣,只要代碼是自己寫的,而且能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檢查完,總能找到bug在哪。
但任何寫過程序的人都知道,真正debug的時候,哪可能有那么容易。
人又不是機器,總會有疏忽的地方。
“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我并不準備用無差別遍歷的笨方法。”
常浩南的語氣相當肯定,以至于雖然彭覺先仍然有些將信將疑,但還是選擇了同意對方的計劃,又建議道:
“需不需要我從核工業口那邊給你調些懂行的人來,總歸能加快一點進度。”
常浩南搖搖頭:
“不用,這活光靠人多沒用……”
送走彭覺先之后,常浩南重新回到了電腦前.
如此大量的數據,單靠肉眼閱讀和人腦分析,甚至一遍可能不夠還要兩遍三遍,那搞起來就沒個頭了。
如果是等閑項目倒也無所謂,但HFR的排期很緊,如果錯過這幾個月就要再等好幾年,眼下可沒有那么多時間浪費。
于是,他準備開個掛。
無外中子源啟動在理論上毫無疑問是能夠走通的,常浩南對這一點有絕對的自信。
因此,完全可以靠系統來迅速找出問題所在。
這些年來,他在LV4的理論等級上一直停滯不前,但好在已經積攢下了六位數的科研點數,甚至足夠直接完成一項中等規模的系統項目。
然而,在打開日志文件,并向系統表明了自己的要求之后,腦海中浮現出的要求卻讓他大吃一驚——
消耗科研點數:10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