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周五下午四點三十分。
荷蘭人在工作上或許沒有法國或者意大利人那么懶散,不過也絕非一個熱衷于加班的民族。
因此,盡管距離正式的下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但佩滕高通量核反應堆(HFR)的行政樓里已經彌漫著周末即將到來的輕松氛圍,不少人甚至開始籌劃起這個周末去艾瑟爾省的度假計劃。
科迪·施耐德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將屏幕上的文件拖進文件夾,跟著伸了個懶腰。
作為核監管局派駐HFR的主管干事,他負責審核所有國際合作項目的安全文件,因此最近兩天都在審查一份來自華夏研究團隊的測試申請。
按照慣例,這種在ITER框架下的合作項目,審查大多也就是是走個形式,畢竟大部分關鍵內容都已經在之前的卡拉達舍大會上討論完畢,剩下的只是一些技術上的細枝末節。
而能到HFR做測試的人無一不是各國核領域的翹楚,基本不可能整出什么離譜的活來。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安全方面。
所以,在整個辦公室里,只有他還在苦逼兮兮地工作。
“終于……只剩下最后一份了。”
此時,施耐德的心思已經明顯不在工作上面,況且僅剩的這部分內容還是關于反應堆啟動的——
HFR主體堆剛剛經歷過一輪大規模整修,而華夏代表團又剛好在本輪測試中排列第一,因此比其它所有國家都多了一個步驟。
不過這畢竟只是個研究用的小型堆,堆芯啟動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于是他準備草草瞄上幾眼,就去參與到同事們的討論當中。
然而,就在他飛速滾動鼠標滾輪的時候,余光卻突然瞥見屏幕上某個數據表里的異常。
他皺起眉頭,將已經滑上去的頁面又翻了回來。
“奇怪……”他低聲自語,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調出了蒙特卡羅模擬程序的檢查清單。
在“初級中子源”和“次級中子源”兩欄后面,本該有的參數值竟然是空白。
“見鬼……”
施耐德還以為是自己之前的工作出現了什么紕漏,趕緊翻出華夏團隊提交的安全方案文檔,使用搜索功能查找“neutronsource“相關條目。
結果只找到一句模糊的說明:“中子注量配置將采用非傳統方案,具體參數見技術附件F7”——
但整份文件根本沒有所謂的技術附件F7。
這種問題在他們工作中并不罕見,各國提交的審核文檔都是從自用版本里刪掉一部分敏感內容,而如此大量的文本操作難免剩下一些小尾巴,所以經常出現找不到附件或者圖表的情況,也沒人會對此太過在意。
但這次卻不一樣。
因為這個附件F7真的關乎安全。
“漢斯!”施耐德突然高聲喊道,聲音在開放式辦公區顯得格外突兀,“過來看一下這個!”
漢斯·范德維爾是HFR的核安全工程師,正收拾背包準備提前下班去接女兒。他嘆了口氣,拖著腳步走過來:“又怎么了,施耐德?下周一再看不行嗎?”
“不行。”施耐德的聲音異常嚴肅,“華夏人的安全方案里沒有中子源設置。”
范德維爾的表情瞬間凝固,面帶不甘地緩緩放下背包。
“你確定?”
他俯身湊近屏幕。
“我查了三遍。他們提到了中子源,但沒有給出任何具體參數或位置信息。”
辦公室里的其他幾個人聽到對話,紛紛圍了過來。原本輕松的周五下午氣氛蕩然無存。
“這不可能。”反應堆物理專家瑪麗卡·德容推了推眼鏡,“沒有中子源怎么啟動反應?他們打算怎么控制初始反應速率?”
“你看這里……”范德維爾指著剛才被施耐德搜索的出來的結果,聲音突然變得低沉,“他們打算用某種……我們不熟悉的技術。”
一陣沉默籠罩了小團體,所有人都明白他暗示的可能性——
華夏人可能開發出了一種全新的反應堆啟動技術,而如此語焉不詳,說明這背后有可能涉及到軍事應用。
“立刻通知舒爾廷女士,“施耐德站起身,臉色凝重,“這事我們做不了主。”
尤利婭·舒爾廷的辦公室門緊閉著,但透過磨砂玻璃能看到里面亮著燈。
施耐德敲了敲門,聽到一聲疲憊的“請進“。
HFR的負責人正在整理公文包,看到四人嚴肅的表情,頗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出什么事了?”
舒爾廷已經擔任這一職務兩年之久,在她的印象里,這老幾位可都不是工作積極的主。
在周五下班之前來找自己,說明不會是什么小事。
“華夏團隊的安全方案有問題。”施耐德直截了當,“他們沒有按照ITER標準設置中子源。”
尤利婭的動作停在半空,眼睛里閃爍著警覺的光芒:“詳細說說。”
德容接過話頭:“我們檢查了蒙特卡羅模擬的輸入文件,發現初級和次級中子源參數全部缺失。安全方案里只提到會采用'非傳統方案',但沒有具體說明。”
“他們提交的只是安全文件,不是完整測試方案。”范德維爾補充道,“所以我們暫時不知道對方到底打算怎么做。”
舒爾廷慢慢坐下:“華夏人似乎不應該犯這種低級錯誤……”
“除非這不是錯誤,”施耐德壓低聲音,“而是刻意為之……”
“不要妄下結論,“尤利婭打斷他,“我們和彭院士團隊合作多年,他們一直很專業。”
她看了看手表,“不過安全風險確實不能放任,我來聯系一下他們……”
她拿起辦公桌上的紅色電話,撥通了內部專線。
等待接通的十幾秒里,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見電子鐘的滴答聲。
“彭院士,我是尤利婭·舒爾廷,“她的英語帶著輕微的荷蘭口音,“很抱歉這么晚打擾您,但我們發現了一些問題……”
視頻通話很快建立起來。
屏幕那端,彭覺先院士坐在一間略顯凌亂的實驗室里,從墻壁上的布置來看,應該是HFR提供的表征實驗室。
顯然,對方仍然在進行測試前的最后準備。
“舒爾廷女士,“他用流利的英語回應,聲音沉穩,“我猜是關于安全方案的事?”
舒爾廷微微驚訝:
“您已經預料到我們會聯系您?”
彭覺先摘下橡膠手套,搖搖頭:“那倒不至于,只是你們在這個快下班的時間跟我開視頻電話會議,恐怕也沒有別的什么可能性了……”
“是的。”舒爾廷點點頭,“本來應該在明天之前給你們答復,但是現在遇到一些問題……”
聽到這句話,彭覺先的眼神中微微露出驚訝。
實際上,盡管對方之前承諾過,會在三天內給出答復,但他一直以為這個“三天”是指三個工作日。
沒想到是真的三天。
之前光是從方鑒明口中聽說華夏在荷蘭人這邊的待遇提高,但直到現在才切身體會到。
“彭院士,“舒爾廷直接進入正題,“在你們提供的安全方案中,沒有注明中子源設置的具體位置以及源強參數,所以我們無法評估反應堆啟動階段的風險……”
彭覺先輕輕點頭,語氣平靜但不失強硬地回答道:
“我們團隊討論過是否應該在安全文件中提供更多細節。但考慮到技術敏感性以及《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的要求,最終決定只提交必要的最低限度信息,這也是符合ITER相關原則和規范的……”
舒爾廷深吸一口氣,趕緊抬手阻止了對方繼續上綱上線,
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那么一些頭鐵的國家可以無視不擴散核武器條約。
但其中肯定不包括荷蘭。
“我們當然支持ITER的規定以及相關國際條約的原則……”
她先是表態,然后話鋒一轉:
“雖然HFR的規模不大,但極端情況下,設計不當的中子源仍然有可能使得源量程探測儀器失效,從而導致堆芯進入瞬發超臨界狀態,這也是我們必須要關注的問題……”
“我理解您的擔憂。”彭覺先打斷她,語氣依然平和,“但請放心,我們的方案恰恰從根本上避免了這種風險,甚至比目前根據蒙特卡洛程序計算出的外部中子源方案更加安全……事實上,我們根本不會使用傳統意義上的锎中子源棒。”
這句話像炸彈一樣在荷蘭團隊中引爆。
坐在攝像頭范圍之外的其余四人都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瑪麗卡·德容更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那你們怎么提供初始中子通量?”
“這是核心技術細節,很遺憾我不能在此透露。”彭覺先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屏幕以外肯定還有其他人,又很快恢復了禮節性的笑容,“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們的方法完全規避了瞬發超臨界的可能性……并且從專業角度,您也可以自行判斷出這一點。”
舒爾廷和同事們交換了一個憂慮的眼神。她轉向屏幕:“彭院士,我尊重貴方的技術保密需求。但作為HFR的負責人,我不能允許在反應堆上進行無法評估風險的操作。除非……”
“除非我們提供更多技術細節,但這就進入死循環了。“彭覺先接過話頭,嘆了口氣,“而且,除了武器化應用的擔憂以外,我們提交ITER的專利申請也還在審批中,如果現在透露核心技術,可能會影響知識產權保護。”
視頻兩端都陷入了沉默。
最終,舒爾廷選擇主動退讓半步:“如果要在明天上午之前做出決定,您至少需要提供一些理論層面的依據,讓我們相信這種……非傳統方法是安全的?”
彭覺先沉思片刻,明顯是在評估哪些部分可以透露。
幾秒鐘之后,才突然問道:“您熟悉'內源性中子源'這個概念嗎?”
舒爾廷皺眉:“您是指利用堆芯材料自身的性質產生中子?但這需要特定的核素組合……”
“我只能說到這里,“彭覺先抬起手示意停止,“請理解,這已經是極限了。”
通話結束后,HFR的會議室里爆發了激烈爭論。
“這太冒險了!”德容敲了敲桌子,“沒有中子源參數,我們連基本的蒙特卡羅模擬都做不了!”
“但他們說不會用傳統中子源,“范德維爾若有所思,“如果真的如彭院士所說,完全規避了瞬發超臨界,那么這有可能是某種新的技術,很可能對核能利用存在巨大的價值……或者至少是啟發,而這正是我們HFR建設的意義。”
必須承認,雖然ITER整體上是一個各國進行利益分配的平臺,但其中仍然不乏有真正追求理想主義的成員。
尤其在90年代,一直到21世紀初這樣的大背景下——
英法德之間都和解了,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施耐德卻冷笑一聲:“華夏人一向喜歡玩文字游戲。什么叫'不會用傳統中子源'?難道他們發明了永動機不成?”
“夠了。“舒爾廷制止了爭吵,“我們需要理性評估,最壞情況下,沒有內中子源的啟動會發生什么?”
范德威爾幾乎不假思索:“反應堆可能無法達到臨界狀態,啟動失敗,但不會對核心設施造成實質損害。”
作為HFR的控制方,盡管無法得知華夏方面的全部測試計劃,但用沒用中子源棒這種事情他們還是完全能控制的。
“那么經濟利益呢?”德容又追問。
“任何參與方如果因為測試失敗造成損失,可以從本國團隊向ITER支付的技術保證金中直接扣除賠償……具體到華夏的話,上限大約是一千五百萬歐元。”
財務干事迅速回答:
“當然,如果損失超過了這個額度,后續還可以進一步追償。”
舒爾廷點點頭:“所以風險是可控的。真正的危險只存在于中子源設計不當導致超臨界,而彭院士明確表示他們不使用傳統中子源……”
“你相信他?”德容難以置信地問。
舒爾廷看著窗外的暮色,緩緩說道:“這不是信任問題,瑪麗卡……而是基于華夏近年來在核技術領域取得的突破做出的判斷。”
華夏方面的成果見刊不多,但去年ITER幾乎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選擇了他們作為WEST升級任務的合作方,我想這絕對不是某個人的一時興起。
范德威爾也是眼睛一亮:“您是說……他們可能真的開發出了某種革命性技術?”
“無論如何,“舒爾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表態道,“只要HFR本身不面臨風險,我認為應該給他們這個機會。畢竟,前沿探索總是伴隨著不確定性。”
“我反對。”德容堅持道,“這不僅僅是技術問題,如果華夏方面可以用這種理由來越過安全核查,那么后面其它國家如果有樣學樣,我們又該如何處理?再說WEST升級本質上是一個屬于法國方面的獨立項目,誰知道背后有沒有……”
“瑪麗卡。”尤利婭打斷他,“ITER框架下的所有合作項目都經過嚴格的政治審查。如果他們的政府和華夏政府已經達成協議,那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
最終,技術委員會決定進行一次非正式的投票表決。
十五名成員當中,八票贊成,七票反對。華夏團隊的測試申請以最小差距獲得通過。
會議結束后,德容陰沉著臉收拾文件,顯然并沒有真的被說服。
施耐德走過來拍拍她的肩:“別太在意,瑪麗卡……如果華夏人真的搞砸了,至少我們能看場好戲。”
后者搖搖頭:“我不是擔心他們失敗,科迪。我擔心的是他們成功而且是以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
與此同時,幾公里外的測試中心里面。
彭覺先關閉了視頻連線,轉向他的團隊:“荷蘭人發現了,我是指堆芯中子源的部分。”
剛好過來遞交一份報告的黃知濤聞言有些緊張:“他們會拒絕我們的申請嗎?”
彭覺先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那應該不至于,舒爾廷女士是個務實的人,只要不威脅到她的反應堆,那么她應該愿意冒這個險。”
“但如果測試中他們發現我們在使用外部射線……”
“不會的。”彭覺先自信地說,“受激內生性中子源的信號特征與傳統中子源完全不同,外部儀器最多探測到一些強度微弱的放射性信號,而且不會突破安全閾值。”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酸的身體:
“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利用這幾天再跟常院士那邊確認一次測試流程。”
“要是自己掉了鏈子,那就不能怪別人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