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懷柔科學城。
常浩南站在風洞中心的接待大廳,透過厚厚的觀察窗注視著不遠處兩座巨大的實驗設施。
高達二十五米的混凝土結構像一座現代金字塔般巍然矗立,外部覆蓋著特殊的消音材料,在陽光下泛著奇特的啞光。從主進氣口延伸出的兩條導流管道如同巨龍的脊背,蜿蜒消失在遠處的山體掩體中——那里是功率相當于一個小型縣城的壓縮空氣儲存設施。
JF10和JF14。
這兩臺能夠模擬10馬赫以上飛行環境的龐然大物,絕對稱得上是世界高超音速研究皇冠上的明珠,也是華夏能在高超音速研發領域后來居上的關鍵原因之一。
“常總,代表團已經到了,正在接受第一道例行安檢。”
助理輕聲提醒道。
常浩南點點頭,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接待方案。今天這場戲,每個細節都必須完美無缺。
而且,除了演戲以外,他還有另外一項“支線任務”。
俄國人的幾種高超音速武器不聲不響,但實際進度卻比美國人樂觀很多。
然而,他們自己還未必知道這一點。
或許可以利用一下這個信息差,試探一下對方的底線。
“請他們進來吧。”
常浩南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口,臉上換上了專業的微笑。
很快,大門被推開,一行十余人走了進來。
為首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留著灰白短發的斯拉夫人,旁邊一名華夏隨行人員同時在向其介紹著現場的基本情況,當然還有常浩南的身份。
“常院士,你好,我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葉戈羅夫,俄羅斯機器制造科研生產聯合體的高級工程師。”
對方上前與常浩南握了握手,自我介紹道。
緊接著,又在后面跟了一句:
“很榮幸能夠見到你,此行出發之前,我們的總統先生還特地提到過你的名字……”
隨著信息流通速度的逐漸增加,常浩南已經不可能像十年前那樣輕易地把自己的身份給隱藏起來。
尤其懷柔科學城整體實際上是個半開放的研究設施,只有風洞中心的保密級別尤其之高,他在這里進進出出工作了好幾年,不可能一點消息都不往外漏。
現在聽到對方這么說,竟然還有點不好意思……
“歡迎來到懷柔科學城,葉戈羅夫先生。”
常浩南很快調整好心態,并問候道:
“久仰大名。”
這倒不是虛情假意的恭維,而是葉戈羅夫曾經在90年代末主持過大名鼎鼎的“冷”系列和“彩虹”系列高超音速驗證飛行器的研制和實驗任務,在全世界超高速流體動力學領域都是頗為知名的人物。
在高超音速項目規劃初期,常浩南確實沒少研究對方經手的幾個項目。
“請允許我介紹一下JF10和JF14風洞的基本情況。”
常浩南一邊說著一邊引導眾人走向觀察區:
“這是目前世界上規模最大,也是最先進的超高速風洞,能夠滿足最高14馬赫、8000K氣流總溫的飛行環境,完全滿足各類高超音速飛行器的測試需求。”
葉戈羅夫和他的技術團隊貼在觀察窗前,目不轉睛地盯著風洞內部精密的測試段結構。常浩南注意到,當聽到“12馬赫、7500K氣流總溫“的條件,幾位俄羅斯專家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
TsAGI的風洞并未像美國人一樣走入歧途,但受制于缺乏資金和技術斷層,模擬條件仍然遠遠低于眼前的JF14,更重要的是規模要小得多,只能進行1:3或1:4的縮比模型測試。
而實際上,常浩南在透露JF14的性能時仍然有所保留。
“是的,我們的磁懸浮軸承技術和新型冷卻系統解決了傳統風洞的瓶頸問題。”
他輕描淡寫地補充道,仿佛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技術進步:
“這使得我們可以進行長時間、高精度的氣動測試,東風17的乘波體外形就是在這里完成最終驗證的。”
一番話里面半實半虛,反正也沒有人能具體驗證其中的真偽。
不過,最后這句話是100保真的。
提到東風17,房間內的氣氛明顯變得微妙起來,俄羅斯代表團成員的表情復雜,既有羨慕,又帶著一絲不甘。
“我聽說貴國也在開發兩種高超音速武器?“常浩南適時地問道。
葉戈羅夫點頭:
“理論設計已經完成,目前還在風洞階段改進一些細節,應該很快就會投入測試……”
這當然只是對外的公開說法,實際上受限于風洞能力,“先鋒”至少還需要56年才能服役,而吸氣式的“鋯石”則還要更加靠后。
實際上,這也是他在看到東風17之后急著趕往華夏的主要原因——
X51A雖然連續兩次失敗,但畢竟積累了很多實測數據,技術難度較低的HTV2也已經啟動研制多年,眼瞅著自己就要在高超音速武器競賽中屈居最末,自然心急火燎。
常浩南點點頭,裝作思考的樣子:
“確實,沒有足夠的風洞測試數據,直接進行實彈測試風險太大。X51A就是前車之鑒。”
葉戈羅夫心里本來就在想著這東西,現在又被常浩南突然點到,差點繃不住臉上平靜的表情:
“常院士對美國的項目也有研究?“
控制室內突然安靜下來,常浩南注意到代表團中的軍方代表明顯豎起了耳朵:
“學術交流而已。”
常浩南故意做出一個“說漏嘴“的尷尬表情,然后壓低聲音:
“不過既然提到了……根據我們的分析,X51A在乘波體壓縮氣流的計算方法上存在缺陷。”
葉戈羅夫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這……這難道不應該最核心的技術機密?“
“氣動力學規律是客觀存在的。”
常浩南聳聳肩,裝作趕緊找補的樣子:
“通過兩次失敗試飛的部分特征,結合我們自己的理論模型,逆向推導出問題所在并不困難。簡單來說,他們在處理激波邊界層干擾時使用了錯誤的湍流模型,導致在彈道末端轉入俯沖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縱向失穩。”
這番專業術語密集的解釋讓非技術背景的代表團成員一臉茫然,但葉戈羅夫和其他幾位專家卻明顯受到了震動。
稍微靠后的位置,一名年輕技術人員壓低聲音,向旁邊的列昂尼德·列別杰夫教授詢問:
“這種事情……真能通過理論模型逆向推導出來?”
列別杰夫幾乎不假思索地搖頭:
“當然不可能,除非他們得到了X51的……”
老人突然意識到失言,瞄了一眼身后幾個來自經濟與貿易部的成員,硬生生把“設計圖紙“幾個字咽了回去。
而在隊列最前面,葉戈羅夫則繼續問道:
“您是說……即使超燃沖壓發動機工作正常,X51A也無法穩定飛行?”
“你當然可以這么理解。”
常浩南肯定地回答道:
“但另一方面也意味著,X51A在硬件層面其實沒有太大問題,只要對方能夠通過多次測試找出問題的關節所在,就能很快扭轉前兩次測試失敗的不利局面……”
這當然是純粹的煙霧彈,只不過,葉戈羅夫卻對此深有共鳴——
他們正在研發的下一代潛射彈道導彈RSM56的情況就與之類似,前面十幾次試射的成績可謂慘不忍睹,但在修改了一部分控制邏輯之后,就馬上實現了連續多次試射成功。
相比于硬件缺陷,軟件系統的特征正是如此。
有可能十年也解決不了問題,也有可能下一秒就萬事大吉。
接下來的參觀中,盡管葉戈羅夫顯然還沉浸在剛才關于X51A的驚人信息中,幾次試圖拉回話題,但常浩南卻表示華夏方面在高超音速研究領域目前不需要外部支持,并將話題引向雙方可能的合作領域,特別是俄羅斯在核燃料循環與核設施建設方面的技術和經驗優勢。
這里面的意思,幾乎可以說是明示了。
“我不是核工業領域的專家,沒辦法直接確定什么。”
葉戈羅夫表態道:
“但我在回國之后會第一時間把這一消息匯報上去,想必原子能公司會很愿意加入進來,進一步拓展在亞洲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