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稍晚些時候。
法國，圖盧茲。
相比于常浩南和劉永全討論的公務機和預警機這些“小打小鬧”，這里即將發生的事情，對于全球航空制造業將產生更加深遠的影響——
空客A380已經完成了基礎方案設計，很快就會正式開始生產第一架原型機。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確定。
那就這架編號為MSN001的原型機，或者說，MSN001MSN005全部五架原型機，將使用哪種型號的航發。
遄達900，還是GP7200？
雖說，對于采用翼吊式發動機布局的大型客機來說，發動機型號在飛機設計層面不會產生很大影響。
但落實到具體生產上，因為發動機短艙、機翼掛耳、以及FADEC系統等細節還是存在區別，所以必須得在訂單確認之前決定好每一架飛機的動力方案。
而為了保證生產連續性，五架原型機的動力，和第一批量產機的動力，也會是相同的。
也就是說，對于空中客車來說，這一選擇不僅會影響到A380整個項目的后續試飛進度，還決定了飛機交付順序，以及用戶的使用評價。
因此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當然，這種大事，肯定不是三方坐一起開個會就討論出來了。
或者說，讓羅羅和發動機聯盟這兩家競爭對手坐在一起，本身就是個非常抽象的想法。
畢竟遄達900也好，GP7200也罷，現在還都沒開始正式測試。
就算雙方不打起來，最后也肯定變成畫餅競賽。
那就毫無意義了。
所以，只能由甲方派出代表，從兩個供應商那里分別了解情況，最后再做出決定。
即便這樣，仍然要考慮到乙方給出的承諾有幾分可信。
畢竟，A380已經吹出去了05年首飛、07年運營的目標。
要是動力方面拖了后腿，那神仙來了也難救。
而要命的是，就之前的情況來看，這種風險變為現實的概率正越來越高——
GP7200是個2001年才啟動項目的新型號。
雖然發動機聯盟口口聲聲保證可以在2004年底之前實現首飛，但可信程度還是存疑。
遄達900雖然早了兩年，而且總體設計脫胎于成熟的遄達800，似乎是更加穩妥的選擇。
但為了跟以安靜性為賣點的GP7200競爭，頗為激進地在渦輪結構當中采用了一系列新技術。
希望能以低油耗贏得更多訂單。
然而事與愿違，激進的設計帶來了更高的技術風險。
去年也傳出了可能要重新修改燃燒室設計，降低渦輪前溫度的傳聞。
不僅工期要受到影響，性能也難免有所降低。
這對于首批用戶的評價來說是相當要命的。
為此，A380項目的首席運營官查理斯·查姆皮因已經憂心忡忡了很長時間。
而兩個發動機供應商，更是將他作為了重點突破對象。
比如今天，他就需要接待一批羅爾斯·羅伊斯的訪客。
名義上是希望能參觀一下位于圖盧茲的總裝車間，但實際上，查姆皮因用腳指頭想都知道，這肯定是例行的公關操作……
當然，對方畢竟是空客的核心供應商之一，他作為首席運營官，哪怕硬著頭皮也還是得去接待。
不過，當滿腦子憤懣的查姆皮因看到來者時，卻不由得愣了一下。
帶隊的人，他認識。
而且過去還接觸過很多次。
蒂姆·波迪。
遄達900技術團隊的副主管。
不過，已經連續熬了好幾天夜的查姆皮因腦子還是有點沒轉過彎來。
看到老熟人之后，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
他怎么被調到公關部門了？
當然，波迪的前途命運和他沒什么關系。
但像是項目副主管這種核心崗位突然發生變動，卻很可能意味著整個項目出現巨大問題。
這是A380完全無法接受的。
于是，在波迪走上前來，和查姆皮因熱情地打過一輪招呼之后，就聽到對方湊到自己耳邊，用一種偷偷摸摸的語氣低聲問道：
“提米，是發生什么變故了么？”
“你怎么不在遄達900的研發團隊里面了？”
一輪素質二連，直接把正處在興頭上的波迪給整懵了。
連握著的手都忘了抽回來。
愣了好一會之后，他才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反問道：
“我什么時候不在研發團隊里面了？”
“可是他們……”
查姆皮因使眼色示意了一下對方身后。
一批穿著打扮很明顯像是公關團隊的人。
再者說，正經搞航發的技術人員，成天泡在車間里都要待吐了，也不會提出“參觀總裝車間”這種沒什么營養的要求。
好在，波迪此時已經猜到，對方應該只是誤會了自己的來意。
于是當即解釋道：
“不想搞出太大動靜而已，多數都是我們研發團隊的人，你知道的……關鍵階段嘛，需要保密。”
意識到自己搞了大烏龍的查姆皮因有些尷尬，只好拍了拍光亮的腦門：
“好吧……我這兩天休息太少，有點糊涂了……”
緊接著無比絲滑地轉移了話題：
“你剛剛說‘多數’是你的人，那意思是……”
“當然還有商業和法務團隊。”
說到這里，波迪不由得挺直了腰桿：
“實際上，這也是我今天前來拜訪的主要原因。”
“嗯？”
這時候，查姆皮因僅存的一絲困意也終于被拋到了九霄云外，頓時精神起來：
“跟遄達900的進度有關？”
羅羅既然帶了全套人馬過來，就說明他們認為此行有很大概率能達成合同層面的突破。
先不管是不是真能，對方既然有這種信心，肯定是有了什么重大進展。
波迪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
“沒錯，我們等一會細說。”
查姆皮因當機立斷：
“頂樓會議室還空著，絕對可靠……”
不過，還沒等他說完，就被波迪一抬手給打斷了：
“不必。”
“就按照正常接待公關團隊的流程，帶我們去車間轉一圈就好。”
顯然，剛剛關于低調的解釋，并不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一行人很快便來到了已經準備就緒的總裝車間當中。
因為第一架原型機的生產工作才剛剛開始，還遠沒有到總裝階段，所以這里給A380預留的工位還有些空空蕩蕩。
只留著一些背景板、還有橫幅之類的宣傳物料。
應該是等到正式總裝時辦慶祝儀式所用。
“查姆皮因先生……”
然而，波迪剛開口說了半句話，聲音就戛然而止——
他眼角余光注意到了其中一塊板子。
上面畫著大概十幾面國旗。
當然，對于A380這樣一個多國參與的項目來說，并不奇怪。
意思也很容易理解。
就是參與了本型號研發和生產過程中核心任務的國家。
但問題是。
那上面竟然出現了一抹扎眼的紅色……
波迪腦子里轟地一聲驚雷，差點讓他沒站穩摔倒在原地。
“波迪先生？”
許久沒聽到下文的查姆皮因有些疑惑地回頭，就看到波迪正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某個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為什么會有華夏的國旗？”
波迪有些艱澀地開口問道。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以為遄達900找華夏作為二級供應商的事情被泄露出去了。
查姆皮因不知道這里面的彎彎繞繞，只感覺到有些莫名其妙，皺了皺眉解釋道：
“從1998年開始，空中客車的極端環境模擬實驗室就設立在華夏的蓉城，A380的防除冰，還有防雷電設計都有他們參與……當然，這部分工作占比不多，之所以把華夏國旗放在這里，主要還是為了照顧那邊的市場……怎么了么？”
“不……沒什么。”
波迪搖搖頭，長舒了一口氣：
“言歸正傳。”
“我們羅爾斯羅伊斯已經正式確定，遄達900將在2004年3月之前交付第一臺用于試飛的原型機，希望貴方能配合我們的生產進度，提前準備好空中測試平臺。”
實際上，空中客車有一架拆掉了左翼內側發動機的A340300，專門用于新航發的測試，并不需要所謂“提前準備”。
而波迪之所以這么說，一來是為了針對競爭對手。
畢竟測試平臺只有一架，給遄達900用了，那GP7200要么等著，要么就只能找波音那邊幫忙。
總歸是一步慢步步慢。
到時候，就算空客想要搞偏袒都沒可能。
二來么……
也是為了節目效果。
要知道，最近這兩年，空客為了保證首飛時間表，可沒少顯露出惡魔甲方的本質。
無論羅羅還是發動機聯盟，都因為進度而受過不少憋屈。
今天可算是揚眉吐氣了。
并且，為了擺脫畫大餅的嫌疑，波迪在最后還特地補充了一句：
“實際上，這臺測試用機的零部件生產工作從去年年底開始就已經開始，現在即將進入總裝階段，只不過為了保密，一直沒有泄露進度而已。”
果然，他這邊話音剛落，就看到查姆皮因整個身子震了一下。
“2004年……3月？”
后者雙眼微微睜大。
像羅羅這樣的老牌企業，在PPT上面吹逼歸吹逼，但樣機還是不可能瞎搞的。
因此，進入總裝，這是明確的時間節點。
跟以往的空口畫餅性質完全不同。
不過，出于穩妥起見，查姆皮因還是問道：
“為什么進度突然這么快？”
“因為我們……呃……獲得了一項新技術，所以不需要再修改方案，可以直接按照最早的設計投入生產。”
波迪的腰桿挺得更直了。
雖然他也曾覺得，堂堂羅爾斯羅伊斯找華夏代工核心產品，會不會有點丟人。
也曾擔心，華夏生產的零部件，會不會存在質量隱患。
也曾糾結，選擇西方以外的供應商，會不會影響到用戶口碑……
但這一刻。
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