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嘈雜的主帳內,瞬間落針可聞,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墨畫身上。
這些目光之中,摻雜著很復雜的情感。
愛恨交織,又氣又怨。
墨畫自己也感覺有點……怪怪的。
他大概掃了一眼,發現人群里面,他在乾學州界時的“老熟人”還真的挺多的。
金剛門的石天罡,逍遙門的風子宸,還有其他一些,像是斷金門,紫霞門等面熟的八大門天驕。
四大宗的人也有不少,龍鼎宗的敖崢,天劍宗的蕭若寒……甚至乾道宗沈家的沈藏鋒也在里面,只不過他一臉陰沉,別人吵吵鬧鬧的,他始終一言不發。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道州出身的世家子弟,一個個錦衣玉服,看著就高人一等的樣子,若論靈根功法,也全都是上乘。
道州世家子弟,看墨畫的目光,大多帶著審慎和疑惑。
乾學子弟的目光,就“熱烈”得多了。
大家都不說話,就這樣默默看著墨畫。
墨畫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覺得這種場合下,自己似乎是應該說點什么,便緩緩道:
“額……好久不見了……”
他一開口,瞬間帳內又是嘩然一片。
“真是墨畫!”
“是,沒錯,他這個聲音,我到死都忘不掉!”
“還有他這個表情,眼睛亮亮的,一臉無辜,又欠欠的……只有他能做出來……恨得人牙癢,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
“是墨畫這小子沒錯!”
“這小子終于敢露頭了!”
墨畫臉色不悅。
這些人說的這叫什么話?
什么叫一臉無辜,又欠欠的?
什么叫終于敢露頭了?
多年不見,“故人”重逢,墨畫心里原本還有點小感動來著,結果現在來看,好了傷疤忘了疼,這些人又有點欠“調教”了。
眼看主帳之內,因為墨畫一句話,像是鍋中的沸水一般,又陷入了喧囂嘈雜之中。
如此吵了半天,華真人也看不下去了,眉頭微皺道:
“好了,肅靜!”
這話震懾了一點,但只有一點。
這是在二品山界,華真人無法動用羽化境修為的威壓,因此寥寥一句話,威懾力根本不夠。
場內聲音小了一小會,之后又嘈雜了起來。
華真人眉頭皺得更緊了。
墨畫也有點看不下去了,這些人竟然連華真人的面子都不給,實在無法無天,太過分了。
墨畫臉色一冷,道:
“好了,別吵了。”
他聲音并不算大,但透著威嚴,他一張口,滿堂的喧囂,竟一瞬間都停住了。
這些天驕都不說話了。
出身道州的宇文公子,見狀有些不悅,冷笑地看著墨畫:
“你當你是誰?你讓我們不吵,我們就不吵了?”
可他說完,發現空氣安靜地可怕。回頭一看,發現根本沒人理會他。
尤其是乾學州界,四宗八門的弟子。
不知是出于本能,還是出于習慣,墨畫一開口,他們這些原本桀驁的乾學天驕,竟然全都閉嘴了。
宇文公子臉色一變。
華真人,和諸葛真人,又忍不住看向墨畫。
華娉也看著墨畫,眉頭微蹙。
墨畫有些無語了,便給華真人使了個眼色。
意思是你看我干什么?有什么要說的,你趕緊說啊。
場子我都給你鎮住了,你還在這磨嘰什么?
虧這還是個真人,一群筑基境的天才,他都把控不住。
墨畫心里腹誹。
華真人目光一閃,也沒多說什么,只緩緩道:
“乾州白家,白子勝,與大荒妖女有些不清不楚,若放任不管,必會妨礙道廷平叛的大業。”
“此番的目的,便是將白子勝緝拿。”
“諸位英才,都是世家子弟,天資不凡,代表的是家族和宗門的顏面,理當勠力同心,鎮壓叛逆,為道廷效力。萬不可私相爭斗,有損大局,令家族和師門蒙羞。”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更何況,墨畫還站在華真人身后。
在場的一眾天驕,知道了利害,也都紛紛拱手道:
“是,真人。”
華真人淡淡道:“散了吧,諸位各自休息。”
可沒什么人動。
乾學天驕的目光,還在盯著墨畫。
墨畫無語,揮了揮手,道:
“先散了,散了。”
乾學一眾天才,這才滿懷心事,嘀嘀咕咕地離開了,他們一走,道州的天才沒人可以吵架,自然也就散了。
華真人的臉,冷得跟冰一樣。
好在他是真人,城府和涵養都還是有的,也不可能真的跟墨畫,還有這一眾“天驕”一般見識。
之后眾人,要各自找地方安歇休整。
墨畫也有自己的帳篷。
他剛走進自己的帳篷,華娉也順著他,往帳篷里走。
華真人一把把華娉抓住,問道:“你去哪?”
華娉指了指墨畫的帳篷。
華真人深吸了一口氣,耐著性子,緩緩道:“大小姐,這是在軍營,人多耳雜。男女授受不親。”
華娉道:“我就問他點事,很快就好……”
華真人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
華娉知道他這位叔叔,大抵是真的生氣了,便笑了笑,對墨畫道:“有空我再來找你。”
墨畫道:“我沒空,你別來。”
華娉根本不理會他,隨著華真人,走向了另一旁的帳篷。
見華真人走了,諸葛真人這才一臉耐人尋味地打量著墨畫,越看越覺得墨畫不像個正常人,渾身都是說不出的古怪。
不過人多耳雜,諸葛真人也沒多說什么,只看了眼華家的大小姐,又看了眼墨畫,叮囑道:
“你自己小心點。”
而后諸葛真人便離開了。
墨畫走進帳篷,發現這是一個單人的軍帳,雖然陳設簡單,但很干凈,而且周遭用陣法密封過了,安靜又靜謐。
墨畫不喜歡睡在別人的陣法里。
他把舊的陣法,拆掉了一些,又自己加封了幾道陣法,然后才安心躺下,腦海里盤算著,接下來的局勢變化。
自從離開蠻荒,墨畫就覺得,自己遇到的熟人越來越多了。
如今,乾學這些老熟人都見到了,那自己的小師兄,想必也不遠了……
或許要不了幾天,就能跟小師兄見面了。
軍營之中,表面上因為墨畫引起的騷動,漸漸平息。
各個宗門子弟回到自己的住處,也沒再聊墨畫,氣氛安靜了下來,但背地里,激流卻瞬間涌動。
屠墨令。
這個沉寂了許久的令牌中,久違地出現了一條信息:
“墨畫……出現了!”
恰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本死了一樣的盟令中,像是熱油滴入了冷水,瞬間炸出了千百條消息。
“什么?!”
“墨畫??!”
“他沒死?!”
“十年了,一點消息沒有,沒進太虛內門,沒在外門任教,沒在乾學任職,各大世家大宗門內,也沒這小子一丁點的消息……我還以為,他已經死了呢……”
“你這話,怨念好像有點深……”
“廢話,我做夢都是他的模樣。”
“他現在人呢?在哪?”
“大荒……”
“竟然在大荒!好!剛好我也在大荒歷練,你報個點,我去找他……”
“你想做什么?”
“還能做什么?自然是過去殺了他。別忘了,我們的口號是什么?斬妖除墨,誓殺墨畫。”
“不殺墨畫,還叫什么屠墨盟?”
有人無奈,“你是不是傻了,現在什么年頭了?十年過去了,你已經畢業了,這不是論劍大會,你敢殺墨畫,信不信太虛門弄死你?”
“那怎么辦?不殺墨畫了?”
“不殺墨畫,這屠墨盟留著干什么?早點散了算了?”
“不是不殺,是緩殺,慢殺,有計劃地殺……”
“來來來……你給我說說,怎么緩殺,怎么慢殺?”
“墨畫此子,精得跟鬼一樣,要殺他只能趁其不備,痛下殺手,稍微慢一點,讓他反應過來了,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都未必經得住他玩弄的……”
“豈有此理,你敢長墨賊志氣,滅自己威風……”
“說得這么硬氣,你沒被墨畫玩過?”
“我……我……”這人說不出話來了。
又有人道:“話說,墨畫現在,長什么模樣了?好久沒見了,我還挺好奇的……”
“還能什么模樣?也還就那樣,眸若星辰,眉眼如畫,唇紅齒白的……挺討人厭的……”
“境界修為呢?”
“筑基巔峰了。”
“他修的什么本命法寶?”
“這誰知道,又沒人跟他動手……”
“看樣子,倒也稀松平常,氣息內斂了許多,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少年……”
“普通少年?別被他騙了,別忘了,十年前的論劍大會,這小子到底有多恐怖。”
“他是慣會扮豬吃虎的,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一身本事藏得極深,你若真大意了小瞧他,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眾人心中一凜。
也有人不同意,“俗話說得好,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這小子在宗門時,仗著一些歪門手段,獨領風騷,但這終究是小道,一旦過了那個年紀,從宗門畢業了,要求更大的道了,陰謀詭計用不上,他就原形畢露了。”
“那他現在,算是‘泯然于眾人’了?”
“剛見一面,這誰知道?”
“話說回來……也不知這十年,他到底都經歷了什么……”
“許是千方百計謀求結丹,結果失敗了?”
“也不是沒可能……”
“那他到這大荒……估計跟我們一樣,是圖謀……那個?”
“不然呢?我們都知道的東西,以這小子的精明,他難道還能不知道?”
“可以小看他的靈根,小看他的修為,小看他的個頭,但千萬別小看他的詭心思……”
“那白子勝呢?他也想抓白子勝?”
“他抓白子勝做什么?”
“他跟白子勝有仇?”
“估計也是想著,橫壓我們一頭,或者抓白子勝立功,向華家示好?”
“向華家示好?”
“沒錯,你們白天,看到那個華家的女子了沒?一身金縷衣,容貌很美的那個,據說是華家嫡系的大小姐。”
“墨畫跟在她身旁,估計是想抓住白子勝,出出風頭,好討華家的大小姐歡心,以后才好入贅。”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個屁,這是墨畫會做的事么?”
“你們是不是太小看他了?”
“不好說,年少輕狂,總覺得天高海闊任我闖……可結丹失敗了,碰壁了,受挫了,才意識到命運殘酷,終究不歸自己掌控。”
“自己那點小天賦,在真正大世家千萬年的積累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不如入贅吃軟飯。”
“你想多了……那可是華家,墨畫想入贅,別人也未必看得上他。”
“而且那位華小姐,氣質高貴,長得的確很美,若能入贅,也實在是一件令人羨慕的美事……”
“難怪墨畫今天,竟會站在華真人身后,原來是想抱華家的大腿……”
“唉,修界的現實,就是如此殘酷,墨畫這個曾經如此無法無天的混世小魔王,如今也知道要向世家低頭,向華家獻媚了。”
“成長,總是伴隨著世故……”
有人不悅道:“你們也就敢在背后蛐蛐墨畫。當面的時候,為什么一句話不敢說?”
“放屁,誰說我不敢了?哪天當著墨畫的面,我罵他給你看看。”
“好,留下名號,讓大家見證一下。”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羅宗天驕,葉之遠……”
他還沒說完,屠墨令中,另一人當即怒道:
“你放屁,老子才是葉之遠!你不會以為,我沒在屠墨盟里吧?”
“你頂著我的名頭,去招惹墨畫,居心何在?你想害死我?”
他們這邊吵吵嚷嚷,另外一些人,則忍不住了:
“我說了,報點,快報點!”
“快點告訴我,墨畫在哪,在大荒的哪里,我今晚把差事辭了,連夜趕過去!”
“快點!別讓我著急!”
“對,快報點,我也去……”
有人報了一個位置:“大荒王畿之地,西南兩千里,二品千戎山界,道軍‘烈’字大營……”
“當真?”
“當真。”
“好,我這就過去……”這人不說話了,似乎整理行裝去了。
另外一些人見狀,神情震驚:“這樣也行?好,我現在也去‘辭職’,這個統領,我不做了……”
“不是……你們再這樣下去,我也去辭了。”
“不干了,殺墨畫去。”
“好,大家一起辭……”
“些許軍功,與屠墨的功勛相比,何足掛齒?”
“說得好!”
“殺墨畫去!”
于是黑夜之中,辭呈紛起,不少天才子弟不管不顧,跨上戰馬,星夜兼程,直奔墨畫殺來。
軍營之中。
正在畫陣法的墨畫,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心里有些嘀咕道:“誰在想我了?”
他想了想,沒有頭緒,索性埋頭繼續研究起陣法了。
次日,風平浪靜。
乾學的天驕們,也沒跟墨畫打招呼,彼此相安無事,墨畫比較忙,又要編芻狗,也沒跟他們見面。
但兩日后的深夜,又有人敲他的帳門,模樣鬼鬼祟祟的。
墨畫有些警惕。
門外那人道:“墨畫,是我。”
是個男子的聲音。
墨畫這才放心。
深更半夜,女人敲門,大抵是想害你。
男人敲門,則大多是真有正事。
墨畫解了陣法,掀開帳門,見了來人,神情錯愕,“宋漸?”
十年不見,宋漸更高了,氣質也更沉穩了點,似乎也更有斷金門“師兄”的模樣了。
宋漸見了墨畫,眼睛也是一亮,既有些欣慰,也有些感慨,“好久不見……”
墨畫點了點頭,把宋漸放進屋,問道:
“你怎么來了?”
之前他好像沒在主帳的人群里,看到宋漸的身影。
宋漸道:“我是剛剛趕來的。”
墨畫意外,“剛剛趕來的?”
宋漸道:“不只是我,估計還有不少人,得了消息,也都沖著你過來了。”
墨畫一愣,“沖著我?為什么?”
宋漸神情微妙,心道為什么,你自己還不清楚?
你對別人做過什么,你自己心里沒數?
墨畫倒是真有點忘了。
乾學的事情,已經有些久遠了,再加上他神性碎過一次,人性也淡漠過,因此有些事,他的確有些模模糊糊了。
墨畫仔細想了想,忽然有些不敢相信道:
“我的人緣,竟有這么好么?”
宋漸有一點無語,但時間緊急,沒空細聊,便道:“你跟那個白家的……白子勝,也有什么過節么?”
墨畫搖了搖頭,“沒有。”
那是他小師兄,能有什么過節?
隨后墨畫又奇怪道:“為什么這么問?”
宋漸也就按照慣性思維問了一下。
畢竟他那整整一屆的乾學弟子,若跟墨畫沒點過節和仇怨,那都不配叫天驕,也壓根混不到一個“圈子”里去。
他們那個“圈子”,最大的共同語言,就是討論怎么殺墨畫了。
不過這種事,宋漸也沒法說得太詳細。
這也不是重點。
“沒過節就好……”宋漸沉思片刻,又神情嚴肅地問道,“那墨師兄你,也是想去大荒王庭么?”
墨畫不太明白,宋漸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不過他既然問了,墨畫想了想,便也點了點頭,“如果有機會,我肯定也會去一趟。”
宋漸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來,就是提醒你一下,估計會有很多人沖著你來。”
“其他的事,我也不好多說什么了,反正你自己小心。”
“還有……”
宋漸目光微沉,輕聲嘆道,“我現在在斷金門里,地位還挺高,可能有些事,沒辦法再……”
宋漸看著墨畫,含著一些歉意。
“沒事,”墨畫深表體諒:“你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若遇到問題,你解決不掉了,可以來找我。大家本質上,是互幫互助,消息互通有無,你又不是我的跟班,若沒實在的好處,不用按我的意愿做事。”
“你畢竟是斷金門的師兄,得先替你自己的前途著想……”
“如果哪天,你真要殺我,提前跟我說一聲就行……”
墨畫淡然道。
他這話說得,就像是再說,假如明天真的下雨了,你提前跟我說一聲就行。
宋漸不知為何,心情復雜,夾雜著敬佩,還有莫名的感動。
他點了點頭,鄭重道:“好,你多保重。”
墨畫也點了點頭,“嗯。”
兩人簡單聊完了,宋漸便離開了,身子消失在了黑夜。
周遭也沒其他人。
墨畫能猜到,華真人和諸葛真人,應當是知道宋漸來過的,不過他們不清楚乾學的內情,估計也就當宋漸,是來“串門”敘舊的。
至于具體說了什么,真人有自己的體面,是不會隨便偷聽的。
當然,他們若真偷聽,墨畫其實也能察覺得到。
宋漸離開后,之后的幾日,果真陸續又有“新人”來了。
這些人來的第一件事,都是先看一眼墨畫。
知道的,能看出他們是在鎖定“仇人”。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宗門的小師弟們,來給他們的“師兄”見禮來了。
而追查白子勝的事,也還在繼續。
就這樣,又過了三日。
突然便有了白子勝的確切蹤跡。
這些時日,白子勝遭連番圍追堵截,最終被圍困在了,幾百里外另一個二品山界中的,一個人跡罕至的偏僻山谷中。
事態緊急,機會稍縱即逝,華真人沒有耽擱,立馬調集人手,開始對白子勝展開了圍捕。
大多數天驕都去了,墨畫也混在了人群中。
在誰也不知道內情的情況下,墨畫滿懷期待地,開始參與了對小師兄的“緝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