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祝消失了。
從道歷兩萬零四十二年,大荒新歷九年,神祝元年,蠻荒的神戰開啟。
到大荒新歷十五年,神祝六年。
五年神戰,一統蠻荒;一年改制,建設民生,從根本上改變了蠻荒的格局。
可在此之后,這位建立了偉大功業,掌握著無上神權,解放蠻奴,構建大陣,受萬眾愛戴和景仰的神祝大人,便銷聲匿跡了。
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人再在蠻荒,看到他的身影。
有關神祝消失的原因,眾說紛紜。
有人說神祝大人,為蒼生請命,招惹到了恐怖的仇家,被聯手暗殺了。
有人說神祝大人,得罪了蠻荒各大部落的高層,被這些卑鄙陰險的權貴,聯手起來暗算死了。
也有人說,神祝大人是突破之時,出了岔子,走火入魔而死了。
當然,更多人相信的說法,是神祝大人并沒有死,而是回到了天上,“皈依”到了神主的國度。
神祝大人,并不是人。
他是“神明之子”,他有著人的血肉,行走于世間,卻擁有著神罰的偉力,和悲憫蒼生的胸懷。
他從天而降,奉神主的名義,統一蠻荒,拯救蒼生于饑災和戰火。
如今蠻荒統一了,戰爭平息了,饑災之中的蒼生也有了維生之本。
神祝大人的“使命”,便完成了,他也接受了神主的召喚,重新回到了神靈的國度。
這是最“合理”,也是最被廣大蠻荒的子民,所接受的一種說法。
立功而不居功,掌權而不擅權。
利萬物而不爭,利蒼生而不恃。
這是唯有“神明”,才能做到的事。
底層的蠻修,仍舊秉承著淳樸的心,信任著神祝,相信著神主。
但神祝一消失,仍舊對整個蠻荒山界,產生了巨大的震動。
暗流又開始涌動。
朱雀山,丹雀部。
丹朱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曾經的迷茫和痛苦,又一點點回溯在心頭。
他的內心空蕩蕩的,仿佛整個心,都被挖走了一塊。
“先生……不見了……”
不知蹤跡,不知生死。
沒留下一點音信。
他的信仰,和對未來的堅定,也仿佛沒了地基,開始動搖。
丹朱知道,現在并不是頹喪沉淪的時候,隨著神祝消失,各地的叛逆又開始露頭,不少高層權貴的內心又蠢蠢欲動,欲望又開始滋生。
先生在的時候,他們不敢有異心,他們的信仰也足夠堅定。
可一旦沒了先生的壓制,人們神識中的私心與邪念,又會死灰復燃。
神道虛無縹緲,很多事,別人或許看不明白,但內心赤誠,受過墨畫教誨,對神識和人心有過一定了解的丹朱,卻再清楚不過。
丹朱只覺心中的壓力,沉重如山。
而壓力帶來的焦慮,煎熬,與失去先生的痛苦和迷茫交織在一起,讓丹朱的道心,都有了破碎的跡象。
就在這種漫長的煎熬之中,丹朱耳邊隱隱又回響起,墨畫曾經囑咐過他的一些話:
“修士一生,終究要憑自己的道心做事,憑自己的信仰做事……”
“很多事,我無法替你做決定。”
“我也未必,會永遠在大荒……”
“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切記,不忘初心……”
這些話,當時聽時,只道是尋常,丹朱也沒往太深處去想。
可此時焦慮痛苦之時回想起來,他才意識到,先生或許很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
很早就料到,有朝一日,他或許會遇到不可知的劫難,會從蠻荒消失,所以才事先這么囑咐自己……
而我要做的……又是什么?
先生為什么,要如此叮囑我?
丹朱心亂如麻,茫然痛苦,忽而神情一怔,口中緩緩念道:
“修士一生,終究要憑自己的道心做事……”
他將這句話,反反復復,念了許多遍,每念一遍,心中的迷惑便消一分,目光也變得堅定了起來。
“先生是在秉承著道心做事,統一蠻荒,拯救蒼生……”
“我所應做的,也是秉承著先生的道心,遵照先生的教誨,做先生未竟的事……”
“無論先生在,或是不在,道之所在,心之所在,亦是行之所在,也是先生所前往的地方。”
“自此之后,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應當遵從自己的道心,遵從對神主的虔誠,去維護蠻荒的信仰,去帶領蠻荒的子民,繼續好好地活下去……”
“如此,才能不辜負先生的教誨和期待……”
丹朱神情堅毅,道心之中,也仿佛有一團烈火,熊熊燃燒。
墨畫離開后,經歷了啟蒙,神戰,統一,歷經戰火淬煉的丹朱,必須獨自面對各種困難。
漸漸地,他的道心也發生了某種蛻變。
他是墨畫最信任的弟子。
是最受神祝肯定的信徒。
是整個蠻荒勢力最大的神奴部,除了神祝之外,最高的領導者。
此后,在神祝消失的歲月中,秉承道心的丹朱,以神奴部為核心,竭盡全力對抗內部的分裂,和外在的強敵。
以堅定的信念,維持神道系統的穩定,鞏固蠻荒子民的信仰,為普通的蠻修謀求一線生機……
神祝雖然消失了,但對神祝的信仰,仍舊在蠻荒大地廣泛地存在著,并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而這份信仰,也成為了此后,在黑暗動蕩的詭道年代中,蠻荒大地上唯一的一道火種。
只是此時,眾人對真正的黑暗還一無所知。
他們心中有的,只是對神祝大人的懷念。
朱雀山,神祝大殿。
黑紋點綴,圣潔白凈的大老虎,像往常一樣,趴在自己的熟悉的位置,護衛著神祝的權座。
只是權座之上,它所護衛的人,已經不在了。
大老虎趴在地上,時不時抬起頭,看向那個權座,它抱著萬一的期望,希望權座之上,會突然出現那道熟悉的身影。
可每次看過去,座位都是空落落的。
大老虎莫名有些焦躁,它站起身來,繞著神祝權座,走了好幾圈,甚至用腦袋,去蹭了蹭權座。
可權座之上,再沒有人伸出手來,摸它的大腦袋了。
那個唯一被它允許,可以摸它腦袋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漫長的歲月中,又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見面了。
大老虎低聲吼了一聲,垂頭喪氣地又趴回了地上,腦袋低垂著,眼眸之中滿是孤零與失落。
與此同時,某個不知名的監牢。
壓抑的水滴聲,一滴滴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破碎的神性中,傳來了一絲絲,被抹殺后的死寂感,感官開始復蘇。
識海之中針扎一般地痛。
四肢,經脈,骨骸,都有突破失敗之后的破碎的痛感。
墨畫想睜開眼,但渾身提不起一絲力氣。
他不知身處何處,更不知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
一片混沌之中,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耳邊,忽而響起細碎略顯嘈雜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聊天。
這幾道聲音很特別,是墨畫許久沒聽過的。
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無法思考,一時不明白,為什么這兩道聲音,他會覺得特別。
待神識恢復了一些,他才明白過來。
口音。
這幾人說話,是純正的九州口音,跟蠻荒之地的蠻修不同。
而且,他們的口音,似乎比一般九州修士的口音,還要“正”,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官”味。
他們說的內容,也讓墨畫有種陌生感。
“仗要打多久……”
“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去……太熬人了……”
“蠢貨,就這點出息……”有人罵道。
也有人壓低聲音,斷斷續續的,“上面那些……的心思……多少能猜一點,九州那邊那么多年……早分完了……定品……哪還有多余的地盤……”
“普天之下,莫非道土……”
“大荒這里,本就是古離州……按道理,也就該是我道廷的領土……”
古離州!
墨畫心頭一震,神識都清明了許多。
可神識一清明,痛楚就加劇,墨畫盡管極力忍耐了,可還是發出了一絲紊亂的氣息。
而這絲極微弱的氣息,也引起了守衛的重視,空氣瞬間安靜了下來。
之后腳步聲響起,似乎有人向墨畫走來,可走到一半,那人似乎被拉住了。
“別過去,你想死?”
“這可是真人拘來的人,不可隨意靠近。有個三長兩短,你我交代不清。”
腳步聲停住了。
片刻后,又有人問:“他是不是醒了?”
眾人沉默,空氣又安靜了下來。
墨畫也屏氣守心,神識內斂,不流露一絲氣息,像是一個“活死人”。
數道神識在空中掃過,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嘆了口氣,“想多了……別小看真人的手筆……”
窸窸窣窣間,幾人又坐了回去,間雜瓶聲,水聲和杯聲,似乎是在喝酒。
“這小子,真是真人抓來的?”
“是。”
有人回頭望了一眼,滿是詫異,“他誰啊?也配真人親自去抓?”
“你知道……神祝么?”
“聽過一點……”
“道廷進軍,攻打王庭,可打了好幾年,殺來殺去,好不容易越了鬼狼關,轉兵蠻荒之時,卻發現前路瘴霧重重,草木凋敝,蠻荒之地竟被饑災隔絕了。”
“道廷大軍,根本殺不進去。”
“而這饑災之地中,也是亂象紛爭,戰火不斷。偏偏那蠻荒部落中,出了一個神秘的巫祝,以神祝自稱,在蠻荒之地攪風攪雨,權勢滔天,統一各部落后,公然反叛道廷,行大逆不道之事……”
有人向墨畫指了指,“這小子,就是那個神祝。”
有杯子掉在地上的聲音。
也有人深深吸氣的聲音。
“你莫不是開玩笑……”
“他……神祝?這不就是一個筑基么?”
“看年齡也就宗門畢業沒幾年,還沒我兒子大……他也能造道廷的反?”
“這是一個同族的伯父,親口跟我說的……他在蠻荒之地做生意,被這神祝像狗一樣攆著殺,財物靈石地盤,全被搶了,人也死了不少,現在聽到神祝這兩個字,他就習慣性氣血翻涌,喉嚨想吐血……”
“你伯父他……”
“金丹后期。”
“金丹后期,被一個筑基攆著殺?”
“你不知道,據說這神祝,在蠻荒勢力大得可怕,很多金丹后期的大酋長,大將,都是他的走狗,就連妖中王者的猛虎,他都馴服了一只,當做‘寵物’……”
“你伯父他,是清醒的時候說的,還是喝醉了酒說的?”
“我喝醉了,也喜歡這么胡吹……”
“沒騙你……”
“不對啊,”有人皺眉,“饑災包圍了蠻荒,道兵進不去,你伯父是怎么進去的?”
這人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是現在進不去,之前可以。”
“同樣,道兵大軍殺不進去,因為人太多了,但偶爾有幾人,憑修為和手段‘偷渡’,也不是沒可能。”
“要不,真人是怎么把這個‘神祝’,給抓回來的?”
“原來如此……”
“這么說,這個少年……當真是蠻荒的神祝?”
“真人抓回來的,豈能有錯?”
“但是……他這年紀,實在是太小了,看著一點也不像,能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的樣子……”
“人不可貌相,這個道理,你不懂么?而且,這些事其實也不是‘他’做出來的……”
“什么意思?”
“據說……”這人聲音又低了幾分,“據說,此子是一個‘血肉傀儡’,有某個外道神明,寄生在了他身上,操縱著他,這才統一了蠻荒。”
陰森的寒意浮現,倒吸涼氣的聲音又響起。
“這么一說,倒有幾分合理了……”
“修界之大,不知有多少古怪玄奇之事,被外道神明寄生,也不是沒可能。”
“所以這小子,其實也是一個‘工具’?”
“很可能,他也只是一個‘棋子’,披著神祝的外衣,被別人玩弄罷了。”
“也是一個可憐蟲……”
“可憐個屁!”有人罵道:“你是沒被他殺過搶過,才會覺得他可憐。”
“你可知我華家,在蠻荒的損失,到底有多大么?”
“家族里的生意,你我未必都清楚,但這些生意,都是老祖費心籌謀來的,是我這等大世家立身的根本。”
“大荒叛亂,戰事重啟,這是多重要的機會,關乎多么大的利益,千年難遇,結果我華家的籌劃,毀了一大半,全是拜此子所賜。”
“此子當真該死!”
這一番話,的確讓人心生憤怒。
壞人買賣,等于殺人父母,這句話銘刻在了華家修士的骨子里。
“既然如此,真人當時,便應該殺了他,將他剝皮抽骨,以儆效尤……”
“不是說了么,不好殺,他身上是有著神明的……”
“真人封了他的神性,但是……”
“噓!”立馬有人拉住他,道:“閉嘴,別說太多。”
“我也沒說太多……這也不是什么……為什么不能……”
話音未落,空氣瞬間一窒,整個監牢落針可聞。
片刻后,倉促之間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眾人全都站了起來,向著一位憑空出現的華袍修士拱手道:
“真人。”
“嗯。”
那身形頎長的華袍修士,微微點了點頭。他不知聽到了什么,但并未理會,只是將目光移開,放到了一旁活死人一般的墨畫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