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長老當即取出幾枚符,一一引燃。
離奇的五行八卦法術,一一打在“弒骨”的身上。
但法術入死肉,如春水入泥潭,只見法術震蕩的漣漪,卻不見有多少殺傷力。
反倒是“弒骨”,竟然將一部分,...
夜深了,燼余城外的思木林卻未入眠。雨早已停歇,月光如銀紗鋪展在濕漉漉的草葉上,映出點點幽微反光。那棵最古老的思木樹下,銅鈴靜懸,表面凝著一層薄露,仿佛剛剛從一場漫長的夢中醒來。
湖面平滑如鏡,倒映著滿天星斗,可細看之下,水紋并非自然蕩漾它們以極慢的節奏向外擴散,一圈、兩圈……像是某種呼吸,又似脈搏跳動。記湖仍在“活著”,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醒。
小女孩的身影早已不見,但她留下的漣漪卻從未止息。信憶司成立之后,九州各地掀起了一場無聲的浪潮:人們不再只是被動地“被記住”或“被提醒”,而是主動站出來,講述那些曾被自己藏進心底的事。有人說起幼時目睹官府強拆民宅,親歷者竟當場痛哭跪地,承認自己正是當年執行命令的小吏;有老婦人在村口石磨旁低聲敘述五十年前饑荒年間如何用草根熬湯喂活三個孩子,第二天便有鄰人捧來一壇腌菜,說那是她母親臨終前念叨要還的恩情。
記憶不再是孤島,而成了連綿的陸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輕易跨越懷疑的深淵。
西北邊陲一座荒廢驛站內,火堆將熄,一名男子獨坐角落,手中握著半塊焦黑的木牌,上面依稀可見“陶”字殘痕。他是當年歸源印陣崩塌時幸存的憶行者之一,名叫陸沉。十年來,他走遍北境,只為尋找傳說中的“真識之源”,想弄清為何記憶會背叛人心。他曾親眼見同伴在陣法啟動瞬間突兀發狂,指著天空嘶吼:“我沒有父母!我是石頭里蹦出來的!”然后一頭撞向山崖。
他不信神跡,也不信小女孩的低語能喚醒萬民心燈。他只信證據,信邏輯,信那些刻在碑石與竹簡上的鐵律。
可如今,連這些也動搖了。
三日前,他在一處廢棄憶館遺址掘出一卷殘簡,上面記載著一段令人脊背發涼的內容:
“初代守憶人曾議:若‘記湖’反噬其主,當以‘斷憶火’焚盡九洲之水,寧亡天下憶,不使虛妄橫行。”
這段話沒有署名,筆跡蒼勁古拙,絕非近年所書。更詭異的是,其余竹片皆完好無損,唯獨這一片邊緣焦黑,似曾遭烈焰焚燒,卻又奇跡般留存下來。
陸沉盯著那行字看了整整一夜。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記湖本身也可能成為威脅,那么千百年來我們所守護的,究竟是真實,還是另一種更大規模的幻覺?
這個問題像毒藤纏繞心臟,越掙扎勒得越緊。
他起身走出驛站,踏雪而行,直奔南方環湖書院。途中經過七座記湖,每一處他都駐足良久,蹲下身去,輕聲說:“我記得。”可水面回應他的,不再是溫柔藍光,而是短暫的扭曲影像閃現得太快,快到無法辨認,只留下一種熟悉的錯亂感:仿佛看見自己站在戰場上舉劍殺人,又仿佛躺在病榻上被人喂藥,再一眨眼,卻是坐在學堂里抄寫《真識九章》……
“我不是我。”他喃喃道,冷汗浸透衣背。
他知道這是“信憶崩解”的余波,但更可怕的是,他開始分不清哪些是入侵的記憶,哪些才是屬于自己的過往。
抵達環湖書院時已是第七日清晨。晨霧彌漫,書院大門敞開,卻沒有往日朗朗書聲。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年輕人圍坐在信堂前,手中各持一頁紙條,輪流誦讀上面寫下的記憶。有人講父親戰死沙場前托付戰友帶回的一枚銅扣,有人憶起母親為救瘟疫孩童自愿隔離最終焚身而亡……每一段話落下,眾人便齊聲回應:“我們記得。”
陸沉站在人群之外,聽著聽著,胸口漸漸發悶。
他突然怒喝一聲:“你們憑什么記得?!你們怎么知道這不是別人塞進你們腦子的夢?!”
全場寂靜。
一名戴眼罩的女子緩緩起身,正是信憶司首蘇眠。她雖目不能視,卻徑直朝他走來,聲音平靜:“你說得對,我們不能百分百確定哪段記憶絕對真實。但我們選擇相信不是盲目地信,而是經過審視、質疑、對比之后,依然愿意為之流淚、為之痛、為之活下去的那一部分。”
“可萬一錯了呢?”陸沉咬牙,“萬一我們現在堅信的一切,其實是百年前某個瘋子編造的故事呢?”
蘇眠微微一笑:“那就讓它錯吧。只要這個‘錯’讓我們變得更善良、更勇敢、更不愿遺忘他人苦難,那它就值得存在。”
陸沉怔住。
就在這時,信堂中央的畫冊忽然自動翻開,一頁泛黃的畫面浮現:一個身穿灰袍的老者立于高臺之上,面前站著無數百姓,他手中拿著一把錘子,正欲砸向一塊巨大的水晶碑。碑上鐫刻四個大字封憶成真。
畫面靜止片刻,隨即消散。
所有人抬頭望向陸沉,只見他臉色慘白,雙手劇烈顫抖。
“那是……我。”他聲音沙啞,“我想起來了。我不是什么憶行者……我是虛妄盟最后一代‘執碑使’。我的任務,就是親手摧毀最后一塊封憶碑,以防它落入敵手。可那天,我猶豫了。我以為毀掉它就能終結一切,但我錯了真正的封印,從來不在碑上,而在人心。”
他說完,雙膝跪地,淚水滾落塵埃。
蘇眠輕輕走近,將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你終于回來了。”
自那日起,陸沉留在書院,開始系統整理歷代記憶異變案例,試圖建立一套“記憶可信度評估體系”。他提出三大標準:情感一致性、時空邏輯鏈、外部印證源。這套理論后來被稱為“陸氏三問”,成為信憶司培訓新人的核心教材。
與此同時,南方某漁村發生了一件奇事。
一名漁夫夜間撒網,撈起一只銹跡斑斑的鐵盒。打開后發現里面竟是一枚小型憶鈴,鈴身刻有“癸未年南陵戍卒李昭”字樣。當晚,全村人夢見同一個場景:暴風驟雨中,一艘破船傾覆,數十名士兵抱著木板漂浮海面,其中一人拼盡全力將一枚銅牌綁在信鴿腿上,放飛前喃喃道:“娘,兒未能歸……但愿后人知此戰。”
次日清晨,村中老人翻檢族譜,竟真有一支李姓家族始于癸未年遷徙至此,祖訓代代相傳:“勿忘海上血。”
此事傳開后,民間自發興起“尋鈴運動”。無數人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只為找出家中可能藏匿的舊物一支殘筆、一塊布角、一枚紐扣……凡承載過往事之物,皆被視為“記憶錨點”。
朝廷順勢推動“物憶歸檔計劃”,在全國設立三千六百個“憶倉”,專門收存百姓自愿捐獻的記憶遺物。每個物件入庫時,捐贈者需口述一段相關記憶,由信憶司錄制成音符封存于特制玉簡之中。每逢月圓之夜,這些玉簡會被置于特定陣法內共振,釋放出微弱聲波,如同千萬人低語匯成的潮汐,在夜風中輕輕回蕩。
有人說,那便是亡魂安息之聲。
可就在這片安寧之中,新的裂痕悄然浮現。
東海之上,一座孤島浮現水面。據漁民描述,該島原本不存在,是在一次海底地震后突兀升起,形如臥龜,島上遍布黑色巖石,紋理竟與封憶碑材質完全一致。更有甚者稱,夜晚靠近島嶼時,耳畔會響起低語:“我們都忘了最重要的事……”
探險隊登島勘察,發現巖層深處埋藏著一座巨大地下宮殿。宮門兩側刻著對聯:
上聯:記得即是存在下聯:相信方為真實橫批:我即歷史 宮殿正廳中央,矗立著一面高達九丈的鏡墻。鏡子不通明,反而漆黑如墨,任何人站于其前,都無法照見容貌,只能看到一片混沌虛空。可若閉眼默念“我記得”,鏡中便會緩緩浮現出記憶片段不是現在的你,也不是過去的你,而是“你以為的你”。
許多探員因此精神崩潰。有人看見自己屠殺全家,有人目睹自己跪拜邪神,還有人驚恐發現,自己一生所有善行竟全是夢境,現實中的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惡徒。
唯一平安歸來的人是一名失語少女,她在鏡前站了整整三天三夜,最終寫下一句話:
“我不怕看見假的我,因為我已學會分辨心的聲音。”
她帶回的不只是文字,還有一塊嵌在鏡框背面的晶石。經鑒定,此石含有極高濃度的“憶能素”一種僅存在于人類強烈情感記憶中的神秘物質。科學家推測,這面鏡墻實為“集體潛意識投影裝置”,能將千萬人內心深處的恐懼、愧疚、欲望具象化,形成一個超越個體的“偽我宇宙”。
消息傳至京城,皇帝召集重臣議事。有人主張立即炸毀島嶼,以防全民陷入自我懷疑;也有人建議封閉信息,避免恐慌蔓延。唯有信憶司上奏直言:
“不必懼怕‘偽我’,因唯有直面虛假,才能確認真實。請允許民眾自愿前往觀鏡,但須配備引導師同行,助其厘清記憶邊界。”
圣旨準奏。
三年間,共計八萬兩千余人登島觀鏡。其中一萬三千余人出現短期心理紊亂,經疏導后恢復;三百余人永久定居島上,自稱“見我者”,每日記錄鏡中所見,試圖解析人性本質。他們的筆記后來結集為《偽我錄》,列為禁書又屢禁不止,反倒成了哲學家與詩人爭相研讀的經典。
而在這一切背后,一道身影始終未曾現身。
極北荒原深處,雪峰之間,一位老嫗獨居冰窟。她白發如霜,面容枯槁,手中卻緊握一本破舊畫冊。每當風雪交加之夜,她便會翻開一頁,輕聲講述:“那年春天,我和妹妹一起種下一棵桃樹……她說等花開時,我就嫁人了……”
她的聲音微弱,卻隨寒流南下,穿越千山萬水,悄悄滲入每一座記湖的底層波動之中。
沒人知道她是誰,但每年清明,燼余城外的思木林總會多出一座無名墳塋,墳前擺著一幅手繪桃花圖,旁邊壓著一張紙條:
“姐姐,我也記得。”
銅鈴不再頻繁自鳴,但它每一次輕響,都意味著somewhere,someone正在重新點亮心中的燈。
某夜,暴雨傾盆,一名少年冒雨跑至觀憶臺,渾身濕透,懷中緊緊護著一本潮濕的筆記本。他將本子貼在銅鈴上,大聲喊道:“我記得!我記得我媽死前說的話!她說‘別怪爸爸,他只是太累了’!我一直不敢說,怕他們覺得我軟弱……但現在我說出來了!我信我自己!”
話音落,雷聲轟鳴,閃電劈開烏云,照亮整片湖面。
那一瞬,記湖底部幽光再次升騰,不再是螺旋光柱,而是一棵巨樹虛影拔地而起根系扎入大地血脈,枝干撐起蒼穹星辰,葉片由無數閃爍的名字組成,隨風輕顫,宛如低語。
樹冠最高處,隱約浮現一行字:
信者不孤,憶者永生 從此以后,人們稱那棵樹為“憶生樹”,并相信只要還有一個人愿意說出“我記得”,并且真心相信這句話,它就不會凋零。
多年后,一位考古學家在西陲沙漠發掘出一座古城遺跡。城墻坍塌,碑文湮滅,唯有一塊殘碑斜插黃沙,上面逆刻三字:
“忘我名”
學者拂去塵土,正欲拓印,忽覺指尖刺痛。低頭一看,鮮血滴落在碑面,竟被迅速吸收,繼而整塊石碑泛起微光,背面緩緩浮現新字:
“今已知名。”
風沙呼嘯,掩埋了痕跡,也帶走了秘密。
但在千里之外的小村莊里,一個孩子正趴在桌前畫畫。他畫的是一個女孩抱著畫冊走向湖泊,身后跟著無數模糊的人影。畫完后,他在角落寫下一行稚嫩小字:
“我也要當一個講故事的人。”
窗外,春雨又起,輕輕敲打著屋檐。
銅鈴微動,一聲輕響,轉瞬即逝。